偶得
那漫山遍野的花是一生,靜寂的林子也是一生。
我攤開手掌,十指連心,如此靈活、生動,溺于冥想。
風中傳送的若有若無的憤恨,必將沉淀為一個人身體內
的石子。
我也愿意是一名醫生,給他藥和教導
一勺一勺喂他湯汁,養他的病,等他睡去,磨牙、說夢話
求他一滴濁黃的老淚,潤澤人間的艱澀。
一份念想,如何才能描畫對峙的一生?
我也愿意回到月光和花香的舊地
那里,石頭就要抽掉內心的不安和最后一絲雜念
惟一一個人供奉的玉,現身于諸世,幾乎渾然天成
無邪
我的不滿是對著葡萄藤,也是星光的
春風重一點,輕一點,快一點,慢一點,無關緊要
一個孩子,已經站在山岡上。命運如此偶然。
他路過那片桃林,花未落,就要在越來越泛濫的
水流中,早夭了。
逃避
把幸福寫臉上,燈盞挑高了。
把自由寫腳上,風就一蹓煙跑開了。
我看見路上懸浮一顆顆黑腦殼
沉重、虛幻。那么多
想說的話就丟失了。暴雨中的
花朵,忘記自己的形狀,永不言痛。
學會逃避,一個人成就了他的影子
留下夜的神秘,留下星光和空闊……
沒有什么是無足輕重的
沒有什么是無足輕重的。
每一陣風過,都要抓住些什么
一片樹葉,一粒沙,一聲隱匿的尖叫
云被撕扯成一地心碎的花瓣。
你聽不見的,不一定就沒有
多年之后,那隆起的時光和沙漠
必定都壓在我的身軀上
我也要輕輕轉身,去適應
煙雨中的江南
花事正喧囂……
陽臺之外
原本應該盛放雪的地方,這時
鋪陳一地陽光。窗外
風在漫步,它把世界走得
溝溝坎坎、匆匆忙忙
這不是它想要的,但無力改變
原本放置愛的地方
已經有一層灰歇在上面,粗糙、疏遠
仍然保持生活的一點點原色
我不說出,那人已然明白
內心傳來一聲巨大的回響
像毀滅,也像新生
近日
近日,驚聞幾位朋友的父親、母親走了
那聲音仿佛來自遠地,卻有切身的痛
“他臉上含著笑。”我翻遍線裝書,竟然
找不到一句寬慰的話。或者,一個人
在路上走,慢慢習慣于殘缺、離別
葉子飄落,光線悄然移動。
近日,俗務纏身,我字斟句酌寫公文
學著領導的腔調把句子,左一刀,右一刀
剪輯,讓它更像是高處的一個人,講的
高處的話。喔,人民在聽,農民
站在干旱的麥地里,忘記澆水,司機腳踩剎車
多么動人的情景,行人佇立,我的父親
應該忘了手里還抓著一把藥
近日,脖子酸痛,沒有一個枕頭,能夠緩解
我的病癥。別人有過,我亦有過,這樣的經歷
早晨,清涼的水從頭頂淋下,我因為活著
依然是幸福的人。我終于找著一個舒服的姿勢
低下頭,看著腳尖,那里的塵土,閃身
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近日,狂狷的人有所收斂,他習毛筆字
讀詩經,畫簡筆畫,一高興
在伊的右臂上,涂一匹馬,獨自與風賽跑
一路無花,不卸鞍,無橋和流水
而旅人已經睡了,戰場推算起來,也已經
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
殘雪
堆在路邊的綠化帶腳下,那些高處的
都要落在塵土里。可以想象,他們也掙扎過
一陣風過,還要揚起臉,但是
幾天下來,終于踏實、省心、安靜,不再想那一沓
無聊舊事,遠處的海,虛幻的天空,不可信
只是,其中還有一粒雪,它不化掉
那晚喝醉了,出門時,我腳步一趔趄
仿佛看見,傳說中的一尾白狐,閃身于
暗淡路燈下的矮灌木
西下
落日輝煌,河水不息,但似有不甘
我站在山頂上,遠遠地,聽見它嗚嗚地
哭。群山安靜下來,云也停住呼吸
潮濕的暗,吞噬那一線光,不斷擴大
一直到高處,那些夢想得以生還的空間
瞬間被攻占。樹林、田地以及村莊,從來沒有
像現在這樣融合在一起,我也從來沒有像現在
這樣,遠離塵囂,獨自照看人世
知曉存在的本質,知曉曠遠的內心!
舊歷
我們在那個潮濕的春天里掙扎過!后來天就熱了
電風扇嗡嗡地吹著,一間小屋,在山頂上
我們搬運床,兩把椅子,一壺清茶,一段好時光
我們對著水龍頭嘩嘩地沖涼。一疊舊雜志,隨手翻看
思緒飄遠,一年前,三年前,或者是更久以前
校園到處瘋長的青草,沒有誰能夠
按捺住那些紊亂的念頭。你坐在夜晚的教室里,青春的
臉龐
閃閃發亮。日子緩緩推移,我的吻掛在墻上
東一下,西一下,仿佛是舊電影,動情
不可追憶。后來,臺風近了;再后來,榕樹有葉子落下
金黃的芒果樹。我撿起一片陽光,夾在書頁里
隱隱散發著你的清香。后來呢?后來是一條蟲
在我的骨頭里,潛藏。不管春天,還是秋天
只要有雨,關節就酸、就痛,亦不可追憶。
詩人說,青春是一場病,無聲。醫生說,那是風濕。
認同
像一次艱難的學習,我認同這些
與我有著一樣骨骼的同類。我祈愿
他們和我一樣,在靜夜有星辰般的夢
早起,站在窗前,精神煥發。
我認同這些,一如認同過往和未知
認同寫在自己臉上的笑和滿足
不因為一點點過節、埃塵,而放棄
內在的愛。因為,我知道
我們都一樣,有過閃亮的淚水和空虛
有過安詳而沖動的靈魂
春傷
一條街接著一條街的樹
接二連三地綠了。
一年又一年,
它們自在地生長
去年冬天的風吹折的枝條
又長出細嫩的新芽
這一成不改的欣喜
完全不顧旁邊的樓擠著它們
有時是一部車,撞上它們
有時是一個人,快要瘋了
發狠地踢它們
它們沒有愧疚、不安
而我,在這春深之時
自個自著急,近乎要動搖
為那塵世的蠅頭小利
和一時嘴巴的快意
就要和他們一樣
撕下祖宗的封條——
我也有不滿呵
那春水的涌動,不可止息!
春風,你停一停
看看那人心的裂痕
懷揣著它的人群多么無助、荒涼
不能再無端地寄望于他們的自贖
隨手拋開的美
那一把一把的櫻花,被風
被樹枝,密謀著拋棄。一把一把
落在泥地里,落在雜生的草叢
落進流水無限的緬懷,連翻個身的機會
都沒有,連回望的時間都沒有。那些
生來就在高處的美,我們曾佇足仰望
我想過,那是我用盡一生的全力
也無法抵達的璀燦。可是
竟然如此隨意,沒有半點哀憐
也全然不顧季節里一個人陡峭的心痛
和惋惜,自顧自一把把地拋著
也全然不顧,天空
快要忍不住,哭出聲來!
一個人的古代
那里有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一時半會
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那里有劍,不管白天
或者黑夜,沉默、閃光。那里有一匹快馬
健碩、冷靜,吃青草,打著寒冷的噴嚏
那里有江山,有愛恨。人世蒼勁,大地蒼茫
那里有一件青袍,一壺酒,一箱失傳的書籍
燈光如豆,點燃道義。在民間,有秘密
傳頌的神和首領,那里有超拔世俗的想象
那里服從四季的秩序,親人們種下稻菽和葵花
那里,大朵大朵的花像白云,村莊安寧
那里有快意恩仇,那里有一個人,走上月光的偏僻小徑
窗外正對著一條馬路
光線逐漸暗下來。透過落地玻璃
我看見窗外那條寬闊的馬路
中間被一人高的白色鐵柵欄隔離
左邊的車流向這座樓涌來,激起一片
白色的耀眼的浪潮。右邊的車流滾滾地
向迷蒙的遠處駛去,拖動一條紅色的河流
來車順從路口的紅綠燈,在樓前拐彎
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沒有人
告訴我,這些車要駛向哪里
它的來或者去,意味著什么?剛才
有一個人,在路口舉著相機拍照
這會已經不知去了哪里。大路兩旁
齊整地站著一排樹,在風中招搖,仿佛
有無限優美的舞姿要展示,卻從來沒有
離開原地。今天的葉子比昨天的
繁密了許多。這是我看到的。
幾乎,或時代預言
在北方呆了多年,沙塵幾乎蒙住他的雙眼
幾乎看不清稍微的遠處,一只飛鳥,或者瘋跑的
狗。這些并不重要。甚至,幾乎看不清
一個國家的邊際!身邊走過的人的好意和壞心眼
幾乎不可能走到泉水那里去,洗那酸澀的心境
一個睜著眼的瞎子!他就要在時代的路口
走失,隨著慢慢垮下去的身子,在記憶中化掉!
一場雨,或英雄的末路
不可猜測、妒忌,一場雨,有眾多的眼睛
以及更多的耳朵。已經沒有機會,站在更高處
張望或者聆聽。暗淡的心情,就要開朗
亦不可獨自在廊前,追尋芭蕉與夜色的秘密
沒有那么困難,只要決絕一點,足予打濕造夢者
澤潤自己的后花園。負重的,請不必如此小心
該摔打就摔打,或者吶喊。空氣中的浮塵、怨氣
都要被大地接住,沒有區別。不必脅迫
煽情的花草和落葉,不必為難單純的星辰
一場大雨,要向下,繼續向下
在低于草根之處,才能找到了棲居之所
一場雨,只有唯一的舌頭,終究要長出!
親歷過的
我走向一棵大樹——
一抹蔭涼緊緊地把我擁抱
那些不為我所知的,現在
我終于明白,同樣的
我被空氣緊緊地擁抱著
擁抱過我的,還有滿天璀璨的星光
我喜歡看見樹輕輕擺動
先是幾片葉子,輕微地顫動著
有一片把陽光打回來。大地的午后
晃了一下眼,如此靜寂。然后,是最上面的
細枝加入了擺動,更多葉子的喧嘩
然后,是樹干,先是往左邊
傾過自己柔軟的身子,繼而向右邊
搖晃,仿佛內心有足夠的喜悅
要向周圍的樹述說。它們晃動得
有點厲害的時候,下邊的湖水
以及湖水中映著的山巒、藍天、白云
偶爾飛過的不知情的山鷹,也應和著
不停地搖晃起來
桂花
一路奔逃,要離開古代,我的小馬車
春天是危險的,我們已經越過山墻
在泥濘的路上也不停留
我知道你愛荷,一天一天加重的思念
也會無窮盡地瘦掉,連同雨水
至于已經印行的兩三本詩集,就算了吧
我答應你,明天熬粥,腌咸菜
我想和你一起,游歷山野
讀武俠小說,泡大紅袍,用初秋的露水
同不同意也沒關系,也不計較戶口
你看,在這靜夜,要長出
多少耳朵,聽秋水的涼和月光的凌厲
布簾是舊了,但香氣是新的
一匹一匹地懸掛在猛烈的夢里
今夜
今夜,不走鎖銹斑斑的大門
不理會翠綠的芭蕉,屋后的山雀
不坐汽車,不走潮氣很重的公路
今夜,走荒草凄迷的山路,貼著地面
悄無聲息,也不要飛,不要脫離月光
可以牽我的衣袖,不可聲張
今夜,要翻過院墻,在一片瓦下
把久遠的星星重數一遍
今夜,不開電視,不聽廣告
我起身溫酒,點蠟燭,你可以吹簫
但不可高聲歌吟。打開的史書
卻不見一個文字!今夜,只有一床
被子,可以鉆進我的臂彎
可以假裝害怕。風一陣陣
掠過。今夜,城市停電。
一個把臉弄丟的男人,不停地走
不停地喚——
白狐,白狐
寫到秋天
必須寫到塑鋼玻璃,不同于舊時代的窗欞
必須寫到一場雨,它的喧嘩與零落
必須寫到故鄉,那個雪山腳下的村莊
名字叫福陽,大半的人家已經遷離
外公還守在那里,他的皺紋深如煤油燈
必須寫到童年的古厝,已經大半傾圯
漏風雨,青石板上長滿苔蘚
必須寫到屋檐下的苦菊,年復一年
都是那么茂盛的臉
必須寫到夢中醒來的母親,她起身
掖緊我的被角
必須寫到一棵楓樹
在夜的某一座山坡上,正在清點
繁密的葉——
誰知道呢,哪一天就有一片葉子
悄無聲息地從枝頭
飄落,飄落
下雨天
推門出去,試著,我站在
雨中。向一棵樹學習,讓雨無遮攔地
淋著我。雨,并不因為我的加入
變得大一點,或者小一點。
從那不可知的高處,一直向下
引導我的信服,那永脫不去的堅定。
淋在我身上的雨,有一些蒸發了
淋在樹身上的雨,有一些被吸收了
還有一部分,帶著我的體溫、夢想
以及更多的無言,滲入泥土
秋思
一個人永遠不會有足夠理由,拒絕
秋風的邀請。在窗外,它說著
闊大、遼遠和澄明。我聞到
空氣中蒸騰的香皂水的味道。一切
都在秋的詞典里。我不善用拼音法
一樣找得到關鍵詞。
比如,池塘,無非是一條穿紅衣裳的
鯉,沉在水底,一動不動
無非是學習一棵松,以及松下的青石
一只老虎脫下皮,臥于此,練習功課
對于世間的冷暖,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無非是遺落民間的書生,深一腳
淺一腳在趕路,他終于低頭
朝黑洞洞的身體里喊
希望從那里,拎出一條鬼
七月漸涼,正在焚燒落葉和病歷
僻靜之地
萬物各得其所。小石頭
蚯蚓,花的香,樹上懸垂的石榴
誰也不打擾誰
有的時候,它們相互依存
樺樹上,新筑的蜂巢接近完工
青蛙在荷葉下躲過一場急雨
我看見,一群鳥從林子里
飛起,又落下
我多么想,拉住街上匆忙的親人
扶起徹夜飲酒的兄弟
一起,聽一次
秋蟬的聆唱
一顆露水滴在我的額頭上
一顆露水
滴在我的額頭上。此夜
必定靜寂。
我已經很久不讀書、不看報
電視上落滿煙塵。我不迷茫。
曾經,我拖著一條河在跑
試圖追趕上,快要瘋掉的
大海,一路折騰
檢討。現在,在我眼里
萬物不過是一泓秋水
早晨和黃昏
我收拾湖面的落葉、雜草
享受它的安靜。
我反復誦讀刻寫在石上的詩章
——它們一直在四季的風中傳頌。
而漫長的一生無需發言
它的澄明與豐富
得一滴露水
我已經無限滿足
脫掉一層病
嗨,小家伙,脫掉一層病
像秋風脫掉炎熱的外衣
留下金黃的蟬蛻
自己動手,燒一壺水
沏一杯熱茶,往里倒足夠的
冰塊,不加糖
月光尚好,微涼
可降體溫,亦可游戲
——切忌握久了
39度,足以把月光凝成珍珠!
最好出去跑跑,沿著
林子邊的路,高興了
也可以瘋一點
飛起來,別忘了
在白樺樹干凈的枝上休息會
荒原
我默默點燃篝火。
他說:“這多么好呀!”
然后,匯入人群
他們手拉著手
唱著,跳著
圈子越來越大
聲音也越來越大
為什么不能呢?
忘記自己的名字、地位
乘著睡意還未襲上來
乘著三弦琴還響亮
乘著腳步還歡快
唱一次,跳一次
重溫人性的單純
頭頂是透明的天空
月亮懸掛在天邊
牛奶一樣的光芒也有喜悅
我望一眼遠處
馬匹打著噴嚏
——到處彌漫著黑暗
今夜,遼闊的荒原
不必談論危險
即景
一輛車,另一輛車
在路口頂著,誰也不讓誰
后面的車對著前面的車
撳喇叭,帶著不解、憤怒
車流越堵越長。小店門口
那個中年男子面無表情地切豬肉
兩個臟兮兮的孩子在追逐
一群工人切割著圣仁醫院的指路牌
火花四濺,像是沸騰的生活
小狗在車輪邊轉悠
無所畏的樣子
空中雜亂的電線,滋滋作響
它們是不是著急在運載
人世的光明
安慰
為什么深秋的陽光也能刺瞎雙目?
鉆天楊也是孤獨的
華北平原多久沒有下一滴雨了?
昨天晚上還手牽手的情人
今晨已經反目成仇
送走半生積蓄的小公務員
也是憤懣的
他們和那條咆哮的河流一樣
都需要安慰
秋風令
秋風加重了
一陣一陣吹著樹葉
從最遠的地方
葉子開始發黃、蜷曲
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
它將飄落
我站在這里
看清一切
并且試圖減緩風的速度
黃金匠
他沒有足夠多的黃金和時間!
世界終究要崩潰!他聽過落日群山的咆哮!
對末日,誰能像他這樣懷著忠誠的信仰?
他癡迷于落葉,不是飄蕩!錘子
砸在指尖上,一小滴銳利的痛
像紅衣巫師的道具——
這暫短的一生和用心,終于
找到用處——
絕不放棄地抻打,一粒
珠淚般大的黃金,逐漸變薄、發亮
他甚至沒有足夠的想象
只要把耐心一點一點地打進黃金!
細細的葉脈,在他看來
就是撒向星河的一張巨網,有自戀
愛和無言。他的身子慢慢地
矮下去,努力辯認葉面上的蟲跡
和自己越來越薄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