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文學的熱愛并非與生俱來。成為一個畫家——那是我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燃燒的夢想。一度,我逐漸去接近了這個夢想,但最后還是鬼使神差地愛上了寫作。
我對繪畫的熱愛可以追溯到幼年,仍記得,那時父親在異地工礦上班,母親在家務農,不被大人看管——我自由的天性得以從小萌芽。我經常一個人自己玩。不需要玩具,也不需要同伴,一枚碎瓦片,一塊水泥地,我可以一整天在其上涂涂畫畫。白泥做成的瓦片,在風吹日曬后變得干燥而粉脆,如同粉筆一般。我就用這隨地可見的工具,開始在地上進行最初的創作。我喜歡畫動物,更心儀于畫馬。我很小就知道徐悲鴻,他擅長畫馬,少年時代得到一本蔣碧薇的自傳,被她和徐悲鴻的愛情故事吸引。這一點,加深了對徐悲鴻的喜愛。
整個小學和初中,我都沉浸在畫畫的樂趣里——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貪玩的孩子。我經常地在課堂上畫,用身邊隨處可見的紙張——課本、作業本、草稿紙,以及廢報紙,到處可以看到我勾勒的圖像。我是個迷戀某種東西,就不能自拔的人,至今仍是。
我用圓珠筆和鋼筆畫,有時也用毛筆蘸墨汁畫。特別是自習課,我周圍的同學往往成了我的模特,他們有的樂意在我面前擺出造型,總是以獲得我的畫作為條件;有的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我畫下來的。我的畫也被其中某些摯友,貼在家里的床頭,這使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在少數的情況下,我的畫作,也會登上學校的櫥窗。
老師對我的看法比較曖昧。我因為過于沉浸在畫畫里,屬于偏廢的玩物喪志的那類,但是也有少部分老師欣賞我的“才華”,認為我與眾不同,會有不錯的未來。
我自己則是懵懂和無所追求的——從來沒想過,要把畫畫當做以后謀生的飯碗,而功課因為過于不用心則顯得平庸。一度,我就認為自己是個平庸的孩子。
初中畢業的時候,我考取地區的師范學校,進了藝術側重班,開始像模像樣的美術學習。至今仍驚訝的是,我從未有過老師指導,卻以第一名的美術成績考進這個班。我們班有15名美術側重生,在我們地區差不多是一個縣一個名額。此后我一直在班上保持最好的成績——一度,老師們認為我必將進一步考進美院,去充分施展自己的美術才能。
在師范學校的時候,我接觸到現代詩,讀到北島、顧城、海子、西川等人的詩歌,內心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動。我被朦朧詩以降的現代詩歌所迷戀,成了圖書館的常客。從繪畫到現代詩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都注重形象乃至意象(繪畫里說,意在筆先),都重視直覺、結構、語言、氣息。不單現代詩,古人在律詩和水墨畫之間,早就發現二者之間的交匯處,王維、蘇軾、趙孟頫、董其昌等對此都有論述。
中國當代美術教育,沿襲的是西方的教育體系,比較主流的是前蘇聯模式。我們每天要進行素描、速寫、油畫(也有水粉)寫生。通過繪畫練習,自己受益的是懂得整體與細節的關系,內在結構的重要性,對比與協調的辯證,色調、氣氛、感覺、形象、筆觸、肌理、裝飾、線條、塊面、量感(及質感)、疏密、均衡、刻畫、節奏……等等這些繪畫要素,在日后進行文學創作時,覺得可以輕易地轉換。
如果沒有學畫的經歷,很難想象自己會走上寫作的道路。如果說繪畫,是一扇院門的話,我得以經此進入文學的廳堂。
二
前不久,在《南方周末》看到對剛去世的著名畫家吳冠中的紀念文章,得知他少時因為看了魯迅的作品,而萌發了當作家的愿望。只是他最后作家沒當成,卻成了中國少有的具有現代意識的繪畫大師之一。
繪畫和文學的糾葛,就像一對既對抗又和解的兄弟。
在繪畫中注入的喜悅和憂傷,轉移到文字中來,會使文字變得更華麗、斑駁、形象。我早期喜歡的文字是詩歌,將西方現代派詩歌大致地翻了遍。對西方古典和浪漫主義風格的詩歌比較抵觸。對華茲華斯、普希金、濟慈、雪萊這樣的詩人敬而遠之,喜歡龐德、波德萊爾、里爾克、華萊士·史蒂文斯、艾略特、瓦雷里、蘭波、帕斯捷爾納克、博爾赫斯等人的詩歌。
十六歲讀到第一本當代作家的長篇小說,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盡管時代的風氣已經開放,但仍為其中的情感和性的描寫感到震驚。第一次覺得,文學比繪畫,更有表達情感、心理、意識的優勢。繪畫作品,觀者可以一覽無余地一次性閱讀,而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則是多層次、多時間維度的閱讀,因此,相信文學比繪畫更有感染力,更豐富和更具有直指心靈的力量。
人們是因為精神的饑餓而需要文學。對于作者和讀者來說都是如此。選擇什么樣的精神食糧,不取決于內心的匱乏程度,而受著時代和環境的影響。我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喜愛繪畫,但是,卻那么輕易地將畫筆拋擲在字紙簍里,而一頭奔進了文學的懷抱。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雖然文化熱、文學熱在1989年之后漸漸消褪,整個時代往經濟建設的大道上狂飆突進,但是,文學的余溫尚在,理想主義的彩虹,還若隱若現地鼓舞著我們這些來自僻遠縣城、孤陋寡聞的孱弱少年。文學是個夢,而青春也是個夢。記得在學校里,一個有文學才能的學生,仍可得到如明星般的掌聲。
虛榮和幻想,也是文學的動力之一。如同球場上的健壯胳膊能獲得女生本能的尖叫,一個經常在報端發表文字的少年,同樣會贏得部分女生來自內心深處的喝彩。
三
詩歌是我的初戀,散文則是我的妻子。
我目前的創作以散文為主。這一在業內不太認為有藝術含量的文體,經常會遭遇尷尬。無論是面對期刊、評獎,還是面對一般讀者,散文的地位遠沒有小說、詩歌強大。人們通常稱一個只會寫散文的人為作家是出于客套。我想這個處境有著深遠的歷史根源和現實困惑。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詩歌一直是中國文學家底里最值錢的東西。散文通常是學問家、詩人們的業余愛好。中國古代難有那種純粹的真正意義上的散文家,一般來說,他同時也是個詩人、或者書法家、畫家、音律家什么的。古人的文學格局不像我們今天這般細碎和僵硬。在西方,散文大概和哲學、隨筆、傳記等混為一談,屬于非虛構文體一類。而我們今天,在互聯網如此發達、博客滿天飛的情境下,散文家的面容更輕易地被一些官員、企業家、錯字連篇的所謂文學愛好者所遮蔽。即便是擁有著某種協會會員證書的各類散文同僚,彼此之間的成見、敵視也是如此之深,散文的魂被所謂“楊朔體”、“余秋雨體”、“大散文體”、“在場主義體”諸如此類或自發形成或被調侃而成的形所附,難免顯得魂飛魄散,面目全非。散文的面目究竟是怎樣,依然存在著糾結不清的認識。
我自己也是如此,從2002年開始寫散文,已然走過一段不短的時間,始終在內心無法給散文一個清晰的定義。但是,從寫作《影像,或獨白》(《散文》2002年1期)開始,有一種在以往的寫作和閱讀中不曾有的感受,散文把我帶到了一個過去的空間,一個南方布滿細密雨聲、紅色丘陵起伏、破碎的陶片閃亮、村莊晦暗、道路像咒語一般糾纏著城鎮的所在,那是一個有著明確的地域,但是聲音模糊,情節隱晦的斜坡——散文就像一道斜坡,有著傾斜的角度和插入時空的無限廣闊的坡面。在其天空,詩歌的閃電不時照徹,更新著語言的形式和意味;在其背后,小說的高峰聳立,不斷堆積著人類的記憶和可能爆發的人們任意想象的另一個語言世界的火山;在其側旁,影視的河流泥沙俱下,始終用奔瀉的方式譜寫著人們爭新恐舊的淺表趣味。
而散文的斜坡里,不斷可以打撈歷史的殘骸,也可以照見充滿焦慮和困惑的世道人心。在它傾斜的坡面,散文獲得一個不斷滑行、飛翔的支點,無論是翩翩起舞的翅膀斑斕的蝴蝶,還是哲人般沉默固執的烏鴉,甚至是無形無質的清風,抑或如霧如靄的云岫,都使真正的散文獲得一個清醒的、遠離程式的自然面目。
由此,我認為散文的寫作有著無限的豐富性和可能性。這種可能性不因所謂“新”和“舊”而陷入不明就里的無謂爭辯,也不因“紀實”或“虛構”而自斷臂膀落入小窠。散文的兼容性和擴展性,不因其雜而失去其藝術上的純粹。相反,好的散文,可以修正小說、詩歌、戲劇表達的局限,它可以“思想”、可以“直抒胸臆”、可以“結構”,甚至可以“隱喻”和“虛構”。散文可以充分滿足一個人對情感的述說,對記憶完整性和直接(而不需借尸還魂)的描述,它可以保留生活熱騰騰的氣息和細密的質感,它的平易樸實是詩歌燦爛之極歸于平淡的更高境界。
生活有多廣闊,散文的疆域也會有多廣闊。并且,會以其細膩、尖銳的觸角,不斷提煉出生活新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