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求是在成為一個小說家之前,是個間諜。
間諜,通常又叫特務,是身負特殊任務的人。所謂特殊任務,大家都明白,就不說了。這種職業古已有之,在古代叫作奸細或者細作,這兩種稱呼,單從字面上看,分明就不是什么好人了。因此,跟一個間諜交往,我多少是有點心理障礙的。雖然我沒有國家機密可供竊取,但別的秘密或許也是有的,比如偷情,此等秘密一旦抓在別人手里,那也是很容易爆發戰爭的。
我和鐘求是是同鄉,都是溫州人。但在2000年前,我們并無來往,2000年,浙江省作協舉辦過一個青年作家講習班,我們成了同學,再不熟悉是不可能的了,但他是身負特殊任務的人,開始我們也沒什么話可講,頂多也就是拿他的特務身份開開玩笑。在我最初的印象里,鐘求是是一個不太好玩的人,講話是有板有眼的,行為是中規中矩的,臉上的表情是嚴肅枯燥的,既不像一個作家,也不像一個特務,而是一個標準的小公務員形象,一個讓官方可以放心的人物。事實上,他在班里就被委以重任,當了班委的,至于具體主管什么,我不記得了。直到講習班去仙居采風,我們剛參觀了一個清朝的妓院,又乘竹筏漂流,我和鐘求是坐在同一只竹筏上,大家嘰嘰喳喳的,就有人說黃段子逗樂了,突然,鐘求是大聲宣布,我也來一個。確實是大聲宣布,不是大聲說,我們都有點驚奇,我想,鐘求是也說黃段子啊。我忘了他說的究竟是什么段子,但效果是極其強烈的,他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幽默,笑得大家東歪西倒,大約相當于一次6至7級地震。他剛說完,立即就被授予了“大師”稱號。從此,我對鐘求是真是刮目相看了,當然,更重要的是消除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感,原來鐘求是也是這么好玩的。此后,我嫌鐘求是這個名字過于正經,替他刪了一個字,叫“鐘求”,后來索性又刪了一個字,叫“求”,求……球……這個漢字讓人產生一種很可笑的聯想,當鐘求是知道我叫“求”,就是叫他,他居然非常高興,哈哈道,狗日的。
后來,據我觀察,鐘求是實際上是個十分老實的人,幽默也罷,刻板也罷,都不是他的本性。作為一個間諜,我猜測他是相當蹩腳的,跟電影上那些身手不凡的間諜根本不是一回事。而且他也沒有把間諜做到底,而改行當了小說家。這是否表明就他而言,當小說家比當間諜更容易,不過,這不是我感興趣的,我感興趣的是從間諜到小說家之間,是否存在一條隱秘的通道。間諜與小說家,表面上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職業,它們之間似乎沒有關系,但是,有一個人對間諜頗有研究,寫過一篇著名的《間諜研究》,這個人叫李敬澤,他的結論大意是這樣的,間諜又叫特務是不對的,間諜不是身負特殊任務的人,而是特殊的存在方式,間諜是在尋求和承受一種間隙中的生活,邊緣與邊緣之間的生活,如果沒有間隙,間諜也要強行撬開一道間隙。
這就對了,這樣的間諜才是鐘求是,也是我所理解的小說家。所以,鐘求是不論是做間諜還是做小說家,他做的其實是同一件事情。
現在,我可以談談他的小說了,我這么強調他的間諜身份,是想說明他的小說具有間諜的氣質,他的寫作甚至可以用“間諜”這個關鍵詞來概括。我不是在牽強附會,因為2004年,他寫出了《你的影子無處不在》,這個中篇堪稱他的代表作,同時也是探究鐘求是身上間諜和小說家具有同構關系的一個范本。一個好的間諜,他生存的前提是隱藏自己,作為小說家的鐘求是,他的敘事也是這樣,作者退到了一個不易察覺的位置。小說敘述南方一個性格極端的女孩見梅,她的父親殺害了傻瓜弟弟,見梅以其敏銳的直覺,發現兇手就是父親,她把父親告了,父親因此被判死刑。敘述至此,也是一篇完整的小說,但對鐘求是來說,這僅僅是小說的開始,小說是不可以這樣結束的,他果然是在沒有間隙的生活當中,硬是撬開了一道間隙,往后的敘事就進入了間諜必須經歷的高難度的極限狀態。已經槍斃了的父親,心臟被非法盜走,這對于見梅,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象征父親依然活著,在另一個移植了父親心臟的陌生人體內活著。她有太多的懺悔,無論如何她要找到父親。她還真的找到了父親,她開始伺候父親,但那個擁有父親心臟的陌生人卻強奸了她,見梅只得再次殺死父親。
鐘求是的敘事終于抵達了預設的終點,我估計他剛寫完的時候,一定非常得意,他把一個小女孩的懺悔無限地拉長,這中間充滿了人性內部的緊張、危險和神秘,這些東西是否正是鐘求是所渴望的,一個間諜在小說中完成了他的夢想。
我不知道是否把間諜和小說家的關系說清楚了,但我以為鐘求是對當下的文學是重要的,他把“間諜”引進了小說,原來小說家是可以像間諜一樣思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