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報紙上刊登消息說,羅京墨被砍頭。羅京墨這個名字,我總覺眼熟,腦子里閃過我的好朋友愷生的名字。愷生姓羅,羅京墨的名字我好像從愷生嘴里聽到過。想到這里,我手腳冰冷,心又一沉。
于是,我在國文課上給愷生寫信,用課本作掩護。由于寫得太專注,被教國文的溫先生發現了。溫先生舉起了我寫的信,慢條斯理地念道:“你好嗎?我很想念你……”
下面爆發了嘲諷的噓聲,有人幸災樂禍地用手掌拍擊桌子。
我的臉漲得通紅。
我自此得了個莫名其妙的雅號“情種”。誰都這么叫,除了世杭和纓子。纓子比我長一歲,班上的女生里面,纓子最高挑。她梳一根短短的辮子,臉色蒼白,眼睛很透亮,喜歡朝人笑。
新老師蘇爾瑞
愷生終于回了信,證實了我的猜測。信上寫得很簡單,說他爸爸死后,他和媽媽已經不住在原處,搬到了親戚家借住。他沒有說他過得好不好,只說也很牽掛我,希望我去找他,或者,他找機會來學校看我。“不過,你的學校太遠了。”他在信的末尾悻悻地寫道。
我把愷生的信小心地折好,夾在國文筆記簿里。心里的茫然和灰暗又開始漫無邊際地延伸。想起來,我來到普仁中學已經半年,這期間,舅舅和舅媽只來過學校一次,我沒有回過百花巷。來到這里,雖是自由的,卻又仿佛被囚禁了一般,我能望見外面耀眼的天光,但那一切似乎并不屬于我。
從寢室的窗口望出去,并不能望見多少景色,粗大的懸鈴木葉子幾乎遮蔽了整個窗口,只能從葉子的縫隙里看見在樓下跑動的人影一閃而過。那些人影是殘缺的,多半只能看到一雙腿或者半截腰肢。
這時,我的視線被一個經過的人影吸引住了。只見她穿了玻璃絲襪的雙腿,不是小女孩一般細瘦伶仃的腿,而是玉筍似的,線條很勻稱,裙邊是深藍色的,洗得泛了白,很淡雅的感覺。我不認識她,卻又莫名地在心里對她感到熟悉。
空氣中似有似無地飄過梔子香。
“在看什么哪?”世杭拍著我的后背道,他朝我微微偏了偏頭。
“沒看什么。”我笑笑,將身子從窗臺上收回來。
“我總覺得你有心事。”世杭道。
我點點頭。
這天上晚自習,溫先生遲遲沒有出現。正納悶著,趙校長領了一個女教員進來。我看見纓子不停地回頭朝我眨眼,朝我笑,樣子很調皮。我心領神會,朝她豎了豎大拇指。
果然換了級任先生。
趙校長介紹說,這位新級任先生姓蘇,金陵女大畢業的高材生,從現在起,由她教我們國文,并兼教英語課。趙校長平日里難得見到,這回他親自來我們班上,大家都有點受寵若驚。他講了一番強國勵志的話后,便先告退了,獨留下蘇先生站在講臺前。
我留意著蘇先生,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的年紀,趙校長說話時,她一直抿著嘴唇站在校長身后。她穿件深藍色的布袍,外面罩件線鉤的同色短上衣,蓬松的頭發,服帖地垂在肩上,發梢微卷,額上別著一枚黑發卡。她是橢圓臉,眉心有顆痣,這讓她看上去總像不經意地微蹙著眉,帶著淡淡的愁緒,而她的嘴角卻總是微翹著,臉上便呈現出柔和的表情,像鄰家的姐姐。
輪到她說話了,校長不在,她便顯得自如隨意些。先是朝我們微笑了一下,便轉過身,在黑板上工整地寫下她的名字——蘇爾瑞。
蘇先生說話的時候,不是居高臨下,而是喜歡走到下面來。“我不是來管教你們的,是來和你們做朋友的。”蘇先生說。
我心里抑制不住欣喜和緊張,當蘇先生走過我課桌旁邊的時候,我分明嗅到了一股清淡的梔子香,和我曾經在樓梯上嗅到的一模一樣。
我低頭含胸,眼睛看住桌面,心怦怦地跳,生怕被她認出來。雖然我心里很清楚,她肯定是認不出我的。
我側過臉望窗子外面的天,樹葉子被風吹得簌簌作聲,天空被葉子擋住了,但還是能望見透明的藍,像海一樣的藍。
放 晴
蘇先生教國文和英文,這兩門,我都頭痛。溫同和在的時候,我的國文經常得2分,英文稍好,也就在3分上下徘徊。我不喜作文,討厭先生命題,總覺得那些作文題就像數學公式一樣死板。什么“何為科學方法”“論精衛填海”,什么“原日本之所由強”,尤其后一個題目,簡直令我恨得咬牙切齒。我們私下里罵溫同和的腦子給槍打了,居然出這種不知羞恥的作文題。那次,我交的是白卷,被溫同和痛批了半堂課。
蘇先生一上任,出的作文題是《深情》。我一看這兩個字,心就軟了。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里面沒有誰可以讓我寄托深情了,我只能寫逝去的爸媽和妹妹,寫我在夢中對他們寄予的深情。我寫我的憂傷,也寫我的快樂。我邊寫邊流淚,淚水沾濕了作文簿。
沒想到,我的作文居然被蘇先生當做范文在全班宣讀了。她一字一句念我的作文,聲音柔和,是那種小女孩似的清純的音色,念到動情處,她哭了。她的哭,帶動一些女生也嚶嚶地啜泣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先生當著學生的面哭,相信其他人也懵了。靜默了好一會兒,蘇先生才開口說話:“多好,夏之秋讓我們每個人都想起自己的親人。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呢,記住,做文章就需要一個‘情’字。”
窗外的柳絮兒在飄。我的心里癢癢的,又是驚又是喜。
蘇爾瑞來了,一切都變了嗎?我的心情跟著春天的天空一起放了晴。我變得喜歡上國文課和英文課,更喜歡見到蘇先生。
天氣漸漸熱起來,蘇先生也越來越好看。她穿淡綠色的外國麻紗質地的裙子,發卡換成了墨綠色的,有時候,就用白手絹將頭發往腦后一攏,清爽得很。她也不穿絲襪了,雙腿就裸露在裙邊外面,很白皙,男生女生都愛看她。
六月頭上,蘇先生本來說要帶我們全班去佘山郊游。幾乎就要出發了,卻遭到了趙校長的阻止。蘇先生有些失望,但還是帶著我們在校內排了一出戲以作彌補。
這一天課后,蘇先生終于招呼我留下。我跟她去了教員宿舍。
這是一間長方形的朝北的窄房間。靠墻放一張木架子床,床頭擱一張書桌。書桌的樣子很別致,它看上去像一個柜子,上半部分是可以開啟的臺板,下半部分是三只抽屜。臺板開啟著,背面鑲著一面鏡子,里側還有可以放書的格子和放筆墨的小抽屜。桌子的角落里站著一只外國風格的小瓷娃娃,淺黃色的頭發,紅色的背心,淡紫色裙子上罩著花圍裙。見我看著書桌發呆,蘇先生在旁邊解釋說:“哦,這是我爸爸留給我的。”她又拿起瓷娃娃:“這是我媽媽送給我的。很多年了。”她說著,眼圈潮紅了,幸好,她沒有說下去。
她呆怔了一下,才轉過身,打開樟木箱子,從最下面翻出幾件衣物,攤在小床上。一件是白棉布襯衣,還有一條是斜紋布的深灰色短褲。她把衣物抖開,朝我伸了伸,說:“你試試。”我的面前馬上騰起一股樟腦丸的氣味。
我朝左右環顧了一下,訥訥不語。
“哦,我把你當我弟弟了,我出去,你在里面換一下。”蘇先生恍然道。
我這才大大方方地在里面試起了衣服。等蘇先生進來,我已經穿好了,大小正合適。蘇先生說:“別換下了,穿回宿舍去吧。記得下回排練時穿來。”
“你弟弟不要穿了嗎?”我問。
“他在上大學,宿舍小,放不下,只好放在我這里了。你先拿去,他還有別的衣服。”
“我原來也有一個妹妹,如果她活著的話,也該上小學了。”我不由自主道。
“如果活著?”蘇先生困惑道。
“因為我不知道妹妹是不是還活著。”
“你……一直想著你妹妹吧?”蘇先生說。
“想。不過,我老是覺得她沒死。”我接著說了當時沒有找到妹妹遺體,以及我經常重復的夢境,“妹妹總也不到我夢里來。我想,她或許還活著,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好好地活著。只要她活著,我哪怕見不到她,也甘心。”我不明白,在蘇先生面前,我怎么變成了一個話簍子。
“也許你猜想的是對的。”蘇先生望著我道,眸子竟如孩童一般清澈。
“嗯。”我被說得歡快起來。
“你來看,”她沖我招招手,從書桌底下的抽屜里取出一本相冊,當我的面翻開,指著上面的照片道,“這是我弟弟。”
照片上的年輕人,穿長衫,戴一副細圓眼鏡兒,很斯文。“他在圣約翰大學英文系上三年級,已經好久沒上我這兒來了。”蘇先生像在自語,聽上去有幾分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