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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婿的戰爭

2010-12-31 00:00:00劉曉珍
北京文學 2010年10期

26歲的姐姐因擔心成為剩女,迫不及待地嫁給了姐夫。大婚之際,父親借故拒絕參加婚禮,一場翁婿戰爭拉開了序幕。父親幫助姐夫轉業到了工廠,卻因拒絕姐夫那一聲“爸”而使兩人的矛盾激化。十幾年后,當姐夫再叫第二聲“爸”時,早已物是人非……

1

父親和姐夫的翁婿關系變得先是微妙、繼而緊張,甚至仇恨起來。追本溯源地細究,大概是從姐夫和姐姐新婚伊始,姐夫的那聲迫不及待、過于急切的“爸”開始的。

姐姐安紅和姐夫王峙的婚姻說起來很有戲劇性,卻一點也不浪漫。姐姐那時待字閨中,有著兩條黑黝黝直垂腰際的大辮子,從背后看去,每一邁步,兩條粗黑豐滿的大辮子就會隨著腰際的扭動風擺楊柳地甩動起來,看起來煞是迷人,引得無數正值求偶期的妙齡男子競折腰。姐姐辮子后面的追求者甚眾,形容如過江之鯽一點也不算夸張。自我感覺良好,姐姐的眼睛也就不可避免地吊在了額角上,凡人是不入眼的。自18歲終于進入成人期開始,姐姐就進入了繁忙卻沒有結果的相親、戀愛、夭折、失敗、再相親、再戀愛、再夭折、再失敗期。頻繁地見面,頻繁的約會,頻繁地散伙……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安紅的年齡無可避免地進入了26歲,對一個依然在婚姻外徘徊的女人來說非常危險,意味著有當老姑娘、進入剩女行列、作為待嫁女性的價值不斷貶值的危險期。迫在眉睫的危險逼迫得安紅的眼睛不得不從額角上一點點地往額頭下、眉毛下移,直到回歸到它應有的位置,甚至暗地里還要再稍稍偏下一點。

當28歲的老兵王峙穿著佩戴領章帽徽威武板正的軍裝,邁著只有軍人、抑或只有當過軍人的青年男子才會有的矯健步伐,意氣風發地向姐姐走來之際,姐姐從18歲以來一直搖擺不定的少女春心在那一刻定格了,不再游移、彷徨了。姐姐由于年齡的增長、還由于過度相親造成的視覺疲勞,已經有些銹濁、昏暗的眼睛在那一刻重新閃現出了灼灼光輝。

果然,姐姐和姐夫的戀愛進行得比想象中順利,僅僅火爆熱辣地談了短短兩個月,姐姐就抑制不住興奮和激動,大聲向全家人宣布:她的意中人就是王峙了,他們已經決定,要結婚了。

看到姐姐遲來的幸福從每個毛孔里往外咕嘟的樣子,我、媽媽、妹妹第一時間的反應大概都令姐姐沮喪和不滿。我們誰也沒有表現出來和她的幸福感相匹配的高興和祝賀來,而是像有一根無聲的指揮棒指揮著似的,不約而同地把神情木然的腦袋都轉向了父親。別說在這個家里生活的成員了,就是和這個家稍有關聯的外圍關系:親戚、朋友、左鄰右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我們這個外表貌似民主、開明的家庭里,類似長女出嫁這樣的重大問題,有唯一決策權的定盤人只能是——父親。

那時的父親剛過47,正值人生盛年,一個男人一生中的黃金時期。父親的成就也和他的年齡相匹配:論事業,官職是一個要害局的副局長,這個職位權力雖然不屬頂峰級別,卻實屬不含一點水分的實職,也令他手中有著相當的對人、事、物的支配權,更令他的仕途顯得分外飽滿和順利,煥發著勃勃生機。論家庭,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正在一天天茁壯成長,一天天長成他欣慰、別人羨慕的喜人樣子,不斷地引來求凰者,令他這個做父親的暗自竊喜不已;雖然沒有工作、操持家務卻是一把好手的妻子,把家里家外、三個女兒操持得干干凈凈,利利落落,一點都不讓他分心,徹底解除了他的后顧之憂,讓他把一顆心完全徹底地投身于工作和事業中,讓一個男人的優秀才華毫無保留地在工作和事業中綻放出熠熠光彩。

這樣的男人毫無疑問在家庭生活中會是家庭大事的操盤手。

聽說長女選定了夫君,父親的臉上也沒有及時地表露出姐姐期盼的欣喜,甚至連認同都是含混曖昧的,仔細尋找也難覓蛛絲馬跡。父親面無表情地問:你確定就是他了?此時的姐姐正沉浸在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巨大幸福中,連猶豫都沒猶豫,把頭點得像一只迫切在找米要啄的雞一樣說,那當然。

你不覺得你們相處時間太短,需要再好好了解了解嗎?父親以一個見多識廣的過來人、高瞻遠矚的領導者眼光給出了合理化建議。一個聰明人也應該聽出了父親隱晦的話中暗含著的隱隱不滿。

不需要了。我很……喜歡他。連傻子都聽出來了,姐姐的那個喜歡應該換成愛才對,要不是面對的是自己一向不茍言笑的父親,那個太過明亮刺人的字眼實在羞于出口,姐姐一定會滿含喜悅大聲地說出愛字。然后姐姐略帶羞澀地小聲補充說,要是早點認識他就好了。我實在憋不住了,撲哧笑了,看看嚴肅的父親,又連忙收回了自己不合時宜的笑容。一向故作矜持的姐姐看來早就堅持不住了,身后原本龐大的求偶者隊伍越來越稀疏,潰不成軍,意味著自己想求得一個佳偶的可能性越來越渺茫,一步步滑向討厭的老姑娘行列的巨大恐懼感正步步緊逼地向她襲來。先還盡量繃著,在找到意中人之際,她終于繃不住了,一顆七上八下的逼近中年婦女的忐忑之身心在找到了寄托之際,也一不小心地露出了疲憊的原形。

那好。我只提醒你一句,這個男人是你選擇的,也就是說你的婚姻是你自己選擇的,以后是好是壞,合得來合不來,過不過得下去,你都不要抱怨。在你的婚姻大事上,作為你的父母,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你看這樣可以嗎?

姐姐羞澀而得意地點頭應了。

不知她是如何理解父親的這一番話的,我反正怎么聽怎么都不像一個父親對要出嫁女兒的一段貼心貼肺語重心長的忠告,反而有點哀的意味。我小心揣測大膽求證,父親說的這番話意味著他對姐姐的這段婚姻不滿意。后來,在沒有姐姐,當然更沒有已成為我姐夫的王峙在場的私下場合,我就此敏感問題詢問了母親,母親的回答肯定了我的推斷。母親木然地嘆口氣說,你父親說你姐姐空有一副漂亮的繡花外表,其實是個空稻草殼子。王峙這個人靠不住,他找你姐姐目的性太強了,目的性太強的婚姻沒有好結果。你姐姐找了他這輩子算完了,沒好日子過。可憐你那睜眼瞎的傻姐姐還高興得啥似的呢。

后來我也從父親嘴里得知了他對姐夫的第一印象,父親說是王峙眼里噴發出的貪婪之光灼傷了他,姐夫太想出人頭地了,又沒有好的身世背景,這樣的人會像一個溺死的落水者一樣,拼命利用身邊可以抓住的一切資源向上爬。他看中的根本不是你姐姐這個人,而是她身上潛在的利用價值。給我招個這樣的人做女婿,難過啊。

聽了父親對姐姐和姐夫之間關系的評價和對姐姐婚姻的預見,我的脊梁溝嗖地冒起了一股涼涼的細煙。這哪里是一個做父親的對自己女兒婚姻的預言,簡直是個靠算命測字立世的風水陰陽先生對一個年輕女子婚姻的不祥讖語。既然父親早就預知了姐姐的婚姻不會幸福,姐夫是不適合她的,為何不阻止?起碼應該提醒姐姐,那可是他的愛女長女呀。后來,過了些年后,隨著姐夫有了錢,越來越不拿姐姐當回事,姐姐和姐夫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突出、姐姐動輒就回娘家小住,尋死覓活地鬧離婚,而后又偃息旗鼓地妥協,像是上演一場冗長嘈雜的家庭大戰肥皂劇。同樣的劇情隔些日子就又重復上演,鬧得此起彼伏烏煙瘴氣時,我一方面為父親當時對他們的婚事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疑惑,一方面對父親的佩服也越來越甚:父親對人了解太深了,姐夫與其說是看中了姐姐,還不如說是看中了父親;姐姐是個空有漂亮外表的空心人,勸也沒用,她不僅不聽,還會把父親的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她那個愛得死去活來的如意夫君。這樣做的結果是不僅于事無補,還會在姐夫一進門之際就把家人和他的關系搞壞了。這就是父親隱忍不發的原因。

姐姐和姐夫舉行了一個還算中規中矩的婚禮。父親本來應該參加、甚至主持的,飯店也訂好了,請柬也散發了。可是婚禮的前一天,父親突然說要到外地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沒有辦法,即使是女兒結婚也不能耽擱,更不能拖延,必須去。得知這個意外,我們一家都很沮喪,家里的第一次隆重大事,這個眾目所矚的敲錘子定盤人缺位算怎么回事?最失落的還是王峙姐夫,得知父親竟然要缺席他的婚禮,姐夫臉上終于娶到了如意妻子而煥發出的金色釉彩迅速消褪,像是冷不防被誰打了一記悶棍,原本容光煥發的臉頓時變得灰禿禿蔫巴巴起來。他眼巴巴地望著父親,神情像極了一個過早脫離母體的可憐嬰兒。沒關系的,該請的客人都請好了,飯店也都訂好了,其余的你們按程序走就是了。父親像一個運籌帷幄指揮重大戰役的指揮者,淡定地對即將成為他女婿的這個年輕男人說。姐夫拼命地望著父親,竭力要從父親臉上找出隱藏在冠冕堂皇托辭背后的真實答案,父親面無表情,一派從容淡定。最后,姐夫只得接受現實,無奈點頭。

后來我猜測父親的臨陣缺席是有意為之。哪里有什么十萬火急的重要會議?父親在單位是排二號三號的了得人物,又不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蘿卜頭,他上面只有局長,局長早知道他的長女最近要出嫁,怎么好意思在這個當口安排他外出開什么十萬火急的雞毛會?如果是父親有意躲避,那么他躲避什么呢?只能是姐夫的那一聲“爸”吧?父親表面上點頭答應了姐夫做他的女婿,成為我們家的一員,在他內心深處,是拒絕接納他的。姐夫當著婚禮上所有來賓的面要向父親三鞠躬叫爸,父親一定接受不了,也不愿意接受,就選擇了逃避。父親的如意算盤,姐夫知道不知道?等姐夫成了正式的姐夫,我和他接觸多了,我了解了的他真如父親所說是個聰明人,誰都可以看出姐夫對融入我們家庭的巨大熱情和期盼,如果他洞察了父親的內心,那父親臨陣缺席的舉動對他的傷害肯定是巨大的,姐夫會怎樣?

姐夫選擇了宜將剩勇追窮寇。一個多霧的早晨,父親剛出差回來,還身處蜜月期的姐夫徑直闖到了父親的單位,還沒等走到父親辦公室,在走廊里和父親迎頭遭遇,姐夫綻放了一個在父親看來對男人來說過分飽滿的微笑,跟著是一聲甜蜜指數超過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爸”!一向篤定從容的父親如遭雷擊,半張著嘴,定定地看著他這個既成事實的女婿,像個呆子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的表現太失水準了,大小是個領導,各種場合見得多了,各種話也講得多了,場面上的場面下的,公眾場合私人場合的,對上的對下的,怎么會被一個區區稱謂就搞得失語了呢?不應該呀,太失態了呀。

姐夫滿臉含笑,充滿期待地凝視著父親,等著父親的回應。父親在片刻的驚慌后迅速鎮靜下來,父親并沒有應,而是含混地動了下頭,是點頭還是搖頭很讓姐夫迷惑,姐夫的這聲“爸”到底得到了回應還是遭到了拒絕,自那以后就成了無解之謎。父親接下來的話卻是硬邦邦實打實的,每一個字都像石頭一樣砸在姐夫的心上:我知道你年底馬上該復員了,放心,你的就業、戶口問題我都會安排的。聽了這句托底的話,姐夫臉上的表情像大雷雨前的烏云一樣急遽變化著,不知該喜還是憂。最后,他訕訕地客氣說,那個……不……著急,我不是……為……這個來的……我是……來看您……父親洞察一切地微笑了一下,說,我很忙,一會兒市里領導來,我還有一個匯報,現在還要再改一下講話稿。姐夫肚腹里還在醞釀著的客氣話、感激之詞一句都沒機會溜出口,只得懊喪地訕訕告辭。

出了父親單位的大門,姐夫回頭仰望著父親單位高大威武的辦公樓,心里一時五味雜陳。媽的,沒容我說一句話,上來劈頭就告訴我我的事你心里都有數,該辦的你都會辦,好像我不是來看望你的,就是直杵杵地奔著辦事來的。我有那么愚笨嗎?我不是只來看望你一下嗎?想拉近一下翁婿感情嗎?何必搞得這么讓人難受呢?姐夫又認真看了眼明亮晃眼的辦公樓,好像這樣就可以看清哪間屋子里的岳父大人是啥表情一樣。又嘆服地想,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啊,我王峙就是人中龍鳳了,偏偏遇上的也是個厲害角色啊。又自己安慰自己說,這樣也好,舉重也要和同重量級的比高下么,這樣反復較量才有意思。再說他說的還真他媽的對,我復員需要安排的事是迫在眉睫了,我正愁怎么開口和他提呢。提得太快,倒怕他小看我,認為我找他女兒、進這個家目的性太強。不提,我的志愿兵當到頭了,馬上該脫軍裝了,回望后路,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兩眼一片漆黑呀。不指靠我親愛的岳父大人,可讓我在這冰冷剛硬的水泥鋼筋叢林組成的城市里如何安身立足呢?

這樣想,姐夫又安心了。可想起那聲失散在空氣里、沒得到任何響應和回答、簡直變成了自取其辱的“爸”,他又覺得作為男人,受到了奇恥大辱。“爸”不是隨便叫的,一個人,把除了自己的生父之外的其他任何一個男人稱作父親是那么容易的?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這是對叫人者何等的輕慢和侮辱啊。父親沒答應他,決不是偶然的,或者沒聽清,來不及回答什么的,姐夫斷定:父親是故意不應的。這也表明,父親在內心里拒絕接受他作為他的女婿,拒絕和他建立起親密友好的關系,更拒絕互相成為貼心的親人。在后來的幾十年漫長歲月里,姐夫和父親的明爭暗斗一直不停,姐夫每每追溯源頭,都要追溯到那第一聲熱切的卻被冷冷拒絕的——爸。姐夫也是個自尊心超強的人,自那以后的十多年,姐夫再也沒叫過父親一聲“爸”,要對父親說話時,他只是表示謙恭地說個“您”,至于稱呼,就心緒復雜地省略了。等到他第二次叫爸時,實在是他到了迫不得已的危急關頭。

2

姐夫很快脫軍裝復了員,他在城里扎根的一切事宜如父親所應,都沒用他費半兩力氣。父親痛快地給他辦好了城市戶口,又給他安排了工作,是在一家工廠里當工人。在那個年代,這兩樣事情都不是容易之事,也就是父親這樣重量級的人可以輕松地辦理好。母親也得意地對父親說,大女婿應該知足呢,要不是有你這等好岳父,他提著豬頭燒香恐怕還找不到廟門呢,還不得乖乖地回到鄉下扛鋤頭去。父親嗤地冷笑了一聲,嘲笑母親說,你太不了解他了,依著他的心性,我斷定,他不僅不感謝我,說不定還嫌我給他做得不夠呢。

父親的判斷很快得到了證實。依著姐夫的雄心壯志,他根本不愿意屈居于工廠里,這倒也不怨父親沒給他使勁,他是志愿兵,屬兵的行列,不是干部,回到地方后只能當工人,不能進入干部隊伍。姐夫不這么認為。他私底下跟姐姐發牢騷,你爸真是的,就是不想真心給我使勁,稍稍給我多動那么一兩力氣,我完全可以到個委部局搞個干部當當的么,先從小科員干起,以后科長處長局長,仕途就順暢了。姐姐社會上的事不是一點不懂,她不屑地一撇嘴: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志愿兵說到底就是個兵,又不是軍官,我爸咋把你往干部行列里弄啊?姐夫不服氣地哼了聲,這世界上就沒有丁是丁卯是卯一成不變的事,看他是不是成心想給使勁了。遠的不說,單我知道的,我們部隊的誰誰,跟我一樣,志愿兵下來的,現在還不是混成了干部?他叔給找的人。還有友鄰部隊的某某,也跟我一樣,他舅給幫的忙,以工代干,準干部身份,跟干部干一樣的活,不說,誰都不知道他是工人。就你爸,成心不給我使勁辦。

姐姐把姐夫的牢騷聽進去了,也生了父親的氣。噔噔噔回家找父親理論:王峙不是你女婿了么,你辦自家人的事咋還這么不上心呢?給他弄個干部多好,哪怕以工代干呢,他以后當了領導,官做大了,對你、對咱家都有好處呀。

當時父親正在看一份《人民日報》,好像沒聽見女兒的抱怨一樣,一字不落地看完新一屆中央委員的名單,還在新增選的委員名字下用紅筆認真地勾畫出波浪線,往上扶扶眼鏡,從眼鏡和報紙的間隙中望著姐姐,問,是他讓你來找我算賬的?

姐姐紅了臉,囁嚅道,不是。是我自己覺得不合適么。自家人,誰不希望發展得好些,有個好前程呢?

父親點點頭,那我明白了。你回去告訴他,就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只能給他安排進工廠,干部的事我辦不了。

姐姐失望地走了。臨走前,意猶未盡地和媽媽發牢騷:就我爸,死心眼,自己的女婿都不幫,還等啥呀。以為自己能在臺上風光一輩子呢,等他以后退下來了,官場上沒個自己的人,凄涼去吧,等著喝涼水都塞牙去吧。

姐姐走了,媽媽也覺得父親沒有盡力,埋怨父親:老頭子看你這事做的,真是不會做人。你能當一輩子官?你現在扶持了他,等你以后退了,咱自家人里有個在位的,不是辦點事方便么?你這么死性干啥呀?

父親從鼻孔里噴出了聲冷笑,嘲笑地說,你那閨女傻,我還以為你比她聰明呢,看來娘兒倆是一路貨色呀。我告訴你,就你這女婿,做夢都想著做鳳中鳳人上人,飛黃騰達,他要一直是個小人物,他和安紅的婚姻還能維持得住,他要是得勢了,你愿意看你那寶貝女兒成天哭哭啼啼,以淚洗面?要真是那樣,過不成就離!和那沒良心的人過個啥勁兒!母親聽丈夫這樣分析女兒和女婿的婚姻走勢,氣憤地把眉毛扭結到了一起。哼,你決心倒下得挺大,你那寶貝女兒有多大本事?離得開那人嗎?你要是想過幾天清凈日子,以后就再別說讓我提攜他的話。父親用洞察一切的清晰和冷靜說。母親嗨地長嘆一聲,幽怨地看著父親。

姐夫聽了姐姐轉述給他的父親的話,低頭思索了半晌,只嘆了聲,你爸還是信不過我。啥?你說啥?我爸信不過你能同意把我嫁給你?信不過你給你找工作下城市戶口?不是我爸,你還不是回農村扛鋤頭修理地球?不是我爸,你咋能成為城里人?做人要有良心,你這么沒良心,白眼狼,我爸真是白幫你了。姐姐一聽姐夫說父親信不過他,也生氣了,照著姐夫打了一串火力較猛的連珠炮。聽著,我最不喜歡別人說我白眼狼,農村人。你這是第一次,下次再說這個,我對你可不客氣了。姐夫惡狠狠地瞪著姐姐,不像是小夫妻倆在口角,而是面對一個自己的仇人。姐姐被姐夫眼里的毒光嚇壞了,自打她認識這個男人以來,這個男人一直對她是體貼的,溫順的,小綿羊一樣,沒見他長獠牙呀,怎么今天猛不丁就露出來了呢?姐姐心里突然迸發出了莫名的恐懼,這個男人身上暴露出來的自己不了解的陌生部分令她心慌,害怕。自那以后,姐姐有點憷姐夫。

姐夫只是為當工人小小沮喪了一陣子,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重新意氣風發地出發了。他相信是金子掩埋在塵土里也會發光的至理名言,開始拼命工作,拼命表現。岳父不全心全意地幫他,他要靠自己的勤奮和苦干闖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來,證明給那個鐵石心腸看看,他是一個有能力、有本事的男子漢,不是一個等著吃軟飯的孬種。他在鐵廠學的是鑄鐵專業,在他的忘我努力下,他的專業水平也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他利用他的手藝,先后給我們家打制了洗衣盆、洗臉盆,洗菜盆、淘米盆、油壺、澆花的噴壺,尿壺。還利用廢角料居然給我們家焊制了一個鐵床架,通體用銀白色漆刷過,床頭兩大朵綻放的并蒂蓮看上去滿喜人的。又分解拋光了幾塊木板拼接做了床板,就焊制出了一張省錢出色的雙人床。家里一下子添置了這么多鐵制品,初來我們家的人還以為錯進了土產店。那是八十年代初,父親雖然是個副局長,可那時的干部不像現在,個個無師自通心照不宣地都知道拿公家的錢自己去享受奢華的生活。那時的父親只是個副職,再加上母親沒工作,三個孩子中,只有姐姐工作了,還要供著我和妹妹讀書,家里的生活根本不富裕,甚至很清貧,只是維持溫飽而已。所以姐夫打的這些鐵制品,不僅對我們家來說不嫌多,簡直還是必需的。就拿雙人床來說,家里一直是父親和母親睡一張雙人床,我和妹妹睡兩張單人床,母親多次抱怨缺少臥具,家里來人不方便,買一張稍稍像樣的雙人床要好幾百元,對當時的我們家來說委實是一筆大支出呢,母親總是嫌貴。這下姐夫給做了一張雙人床,極大地解決了家里來人住的難題。那陣子,母親一看到那張做工還算精良、又一文未花耀眼實用的大床就不由自主地笑開了花。

父親卻相反,看了姐夫的系列成果展示,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手藝還不錯,工人沒白當。就再沒二話。

聽了岳父大人對他精心制作的杰作比鴻毛還輕的評價,姐夫呆呆地看著那些飽含了他心血的大小鐵器,看看左右沒人,他拿起那把白鐵皮油壺,直想狠狠地砸向鐵床,給鐵床澆滿油,點把火,任熊熊烈火燒滅一切羞辱痕跡。他最終還是壓制住了自己的滿腔憤怒,沮喪地回了自己的家。據姐姐說,姐夫回到自己家后落淚了。姐姐的話也是在委婉地埋怨父親不拿姐夫當回事。姐夫的舉動很明顯,是在討好父親,讓父親看看他工人當得超水平合格,完全可以考慮選拔使用到干部行列,進而開始他盼望已久的仕途生涯的。據姐夫講:你讓我當工人我就當了,而且當得有模有樣,不過一年,就給你家制作了大小系列鐵器,實踐證明我是個聰明人,完全可以勝任比打鐵鑄件等體力勞動重要得多的腦力工作,你完全可以考慮考慮了么。可是,父親那句輕描淡寫的話表明對姐夫的努力視而不見,輕而易舉地敲碎了姐夫的夢想和野心。

父親讓姐姐轉告姐夫,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我當初也是自己考學從農村出來的,沒有任何人幫我,不也走到了今天嗎?姐夫聽了父親的話,一瓶低劣白酒喝得雙淚長流。他淚流滿面地沖天喊:安如意你聽著,我王峙就要讓你看看,我這輩子不靠你,靠自己很快也會干出個人樣來!到時候,我要讓你重新認識我!安如意自然就是父親的大名。

既然岳父不幫自己,那么自己就要加倍努力。姐夫重新調整了自己的戰略方針和奮斗方向,那陣子他開始了對自己的過度開發和瘋狂發掘,早出晚歸,放棄星期天節假日去廠里加班加點,為的是多出成績,給群眾和上級領導制造好印象,為自己的升遷進行原始資本的積累。姐夫的目標是半年一年內當上組長,一到兩年后當上車間主任,四到五年后當上副廠長,七八年、最多十年之內當上統領全廠的最高統帥——廠長。

姐姐對姐夫的蠻干狠干像天下所有希望自己丈夫有出息的妻子一樣,表現出了欣慰和贊賞,同時也表達了對父親的隱晦不滿。姐姐不屑地說,我們家王峙就是像男人,有志氣,岳父不幫他,就靠自己。等他出頭那天,看爸爸臉往哪兒放。這些話姐姐當然不敢當面說給父親,只敢背地里說給母親發發牢騷。母親把姐姐的話轉述給父親,父親聽了并沒有生氣,更沒表現出過分的激烈憤怒,只是坦然一笑,說他奮斗出了模樣說明他有本事啊,我替他高興啊。再無二話。父親不愧是當領導的人,心胸寬闊,對女婿和女兒對他的怨言怨氣像個大肚彌勒佛一樣,統統一笑納之。

年底很快就到了,姐夫制定的第一個最低愿望都沒得以實現,別說車間主任了,他連個小組長都沒當上。在廠里公布各級層領導人員任命名單后,姐夫又一次喝醉了。喝得醉醺醺的姐夫紅著眼睛說,這世道,就不是老百姓奮斗的世道呀,可憐我這個大傻逼,快三十年的鹽白吃了,不知道鹽從哪兒咸醋從哪兒酸,別說副廠長、車間主任了,就連個螞蟻大的小組長,他媽的他們都是有關系的呀。我打聽過了,新提拔的副廠長他老丈人是副市長,老頭快退了,臨退前把自己的女婿安排了;新提的車間主任是廠長的小舅子,就連他媽的小組長,他那快四十的老姐都和廠長有他媽的不干不凈的一腿呀。嗚嗚,姐夫紅著兩只眼抱頭痛哭的受傷樣子,像一條被拋棄到荒野上絕望的狗,凄惶地找不到回家的路。

3

不得不佩服,姐夫像一株被壓在巖石下的小草一樣,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和拼命向上的意志。在第一次競爭中敗北,姐夫在失望痛苦之余,也在分析和總結失敗的教訓。他分析了自己失敗的原因,歸結為光拉車沒看路,這年頭光靠干還不成,還得有“關系”。既然可恨該死的岳父不肯動用自己現成的關系幫他,那么就自力更生吧。姐夫堅信關系不都是天生的,那些叔伯姑舅七大姑八大姨的天生姻親血緣關系自己沒有,也無法創造出來,后天的關系自己完全可以創造。他從小組長的升遷中得出了經驗,人家也不是和廠長有直接的親戚關系,完全是姐姐舍身而出,和廠長把關系搞親密了,才幫了自己的弟弟。

春節很快到了,姐夫和姐姐商量,帶些東西到廠長家坐坐,以此拉近和廠長的關系,讓廠長從此對自己有個深刻印象,以利以后升遷。對夫君的這一英明決策,姐姐不僅舉雙手,連兩只腳丫子都豎起來表示贊成。她對父親不幫自己丈夫、導致雄心萬丈的丈夫抱負不得實現也心懷不滿,積攢了一肚子怨氣,有心做個賢內助,幫助丈夫建立起和他上級親密的、至關重要的“關系”,幫扶自己的夫君青云直上。等到自己的夫君當了官有了社會地位的那一天,她要挽著丈夫的臂膀,風風光光地回娘家出現在父親面前,讓這個不開眼的愚笨老頑固看看,自己的夫君是個多么有能力的人,自己在選婿問題上是多么遠見卓識有眼光。

姐姐和姐夫咬牙買了價值不菲的禮物,大年初一到廠長家拜年。令他們腦袋想腫了也想不到的是,父親居然也在廠長家。他們進門落座后很快就發現,廠長和父親的關系很好,聊得很投機,一看就是根基扎實的多年老關系。廠長熱情地向父親介紹姐夫,這是我廠里的小王,人很能干,很不錯的。父親矜持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是我女婿。

啥?這回輪到廠長吃驚地瞪大眼睛了,呆愣了片刻,廠長回過神來埋怨父親,老安啊,這就是你不對了,你的女婿在我手下,你為啥不說一聲呢?在咱自己的地盤上,咱至少可以關照一下么。你這樣做讓我……蒙在鼓里的不僅是廠長,還有姐姐和姐夫,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的頂頭上司和岳父大人是老戰友,多年的好友,岳父卻始終沒露過半點口風。姐夫看看岳父,再看看廠長,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要不是礙著是在自己頂頭上司家,姐夫真會站起來拂袖而去。

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行啦,這下就接上頭了,知道了小王是你的女婿,我心里就有數了。小王人又老實肯干,放心,我以后不會虧待他的。廠長搞清楚了王峙和父親的關系,貼心地對父親和姐夫交底。父親并沒有趁機再追著鑿實幾句,讓多關照提拔女婿,只是客氣地笑笑。姐夫也沒說什么,他覺得說什么話都多余,不合適。

父親隱藏不露廠長這個至關重要的大關系,不僅傷了姐夫的心,也傷了姐姐的心,她覺得父親太絕情了。幫女婿就是幫女兒,不幫女婿也就是不幫女兒,哪有這樣的父親,明知道女婿在深受沒關系之苦,在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地扎猛子找關系,自己有這樣扎實可靠的關系卻隱藏不露,有這樣做父親的嗎?太過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自那以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姐姐一家和我們家切斷了本就疙疙瘩瘩不順暢的關系,從我們家的家庭生活中消失了,就連五一十一這樣的大節都無故缺席。

和唯一出嫁的女兒家關系搞成這樣,母親心里別扭,埋怨父親,何必把事做得這么絕呢?好歹是自己的女婿,故意拗著,讓他廠長這樣的外人看著都不像樣啊。人家是一個姑爺半個兒,我們家是一個姑爺成仇人,現在鬧得女兒女婿不上門,不是白白給外人看笑話嗎?父親依然淡然一笑,放心吧老婆子,我看人不會錯的,我堅信他這樣的人是不能幫的。

父親嘴上硬,心里其實也塞了一團羊毛一樣別扭。大女兒一家和自己斷絕了來往,細說起來,終歸也是不大好聽的,好像是自己瞧不起出身微寒的女婿、不容人似的。尤其是父親的仕途正在看好,局長馬上要到站了,三個副局中,父親是最有希望接班的。在這種敏感時期傳出去居然連個女婿都容不下,會讓外人怎么看待自己呢?身在官場的人,口碑是最大的立身資本,名聲壞了,頂如是自絕于仕途,還何談輝煌燦爛的前程?尤其是那天廠長得知王峙是父親的女婿、父親卻從來沒有提起過的那副唏噓不已的驚奇樣子,搞得父親也好生不自在,也在反思自己是否做得太過了,琢磨如何修補一下翁婿關系。

恰好,姐夫的母親來了。父親聽說了,讓母親請親家來家里吃頓便飯,盡一下地主之誼,增進一下感情,順便也讓姐姐和姐夫一家回來。姐姐倒好說,怎么說也是自己的女兒,血濃于水,就是再別扭還能別扭到哪里去。麻煩的是女婿,徹底關上了和自己的往來之門,總是不好,總得給個臺階下。他母親來就是最好的臺階,試想,姐夫的母親都要來做客了,姐夫怎好還僵著不來呢?順便陪著來,于父親、于姐夫面子上都好看。姐夫想這是給他老母親面子的好事,也痛快答應了。

姐夫的母親是個六十多的農村婦女,面相蒼老,臉上犁劃過一樣的皺紋里,每一條溝壑里都潛藏著艱辛,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對她的無情折磨和磨難,一看就是受了一輩子罪的貧寒婦人。她一聽說當官的親家請她去做客,緊張得不得了,來了我們家,拘謹地淺淺坐在沙發上,兩手并得緊緊地放在膝上,就連見了我和妹妹這些小輩都要微微欠身,討好地一笑。好在有豐富閱歷的父親陪著,問了她些農村里的農活,麥子的收成、豬肉的價格之類的。她見問的都是自己熟悉的話題,神情略略放松舒展些,約略談了談今年旱,麥子收成不太好,養豬的人太多,生豬出欄沒賣上好價錢等。父親要不問,她就局促地端坐著。姐夫看他母親拘謹難受的樣子,也不大高興,皺著眉頭,不住地吸煙。

好容易等到母親做好了飯,招呼大家就座吃飯,我替姐夫的母親暗暗松口氣,吃飯比枯坐著要好得多,老婦人不用再那么拘謹放不開了。那時候也不興動輒去飯店吃飯,到飯店吃飯對普通家庭來說只有操辦婚禮這樣比較大的事件才去,家里來了客人還是在家里吃飯的。為用啥菜招待親家母,母親和父親事先商量了好久,母親說要多準備些精致的小菜,量不要大,數量種類要多,用豐盛彰顯出熱情和誠意。父親不同意,父親說,你沒在農村生活過,不知道農村人的生活要求,他們連溫飽還沒解決呢,吃飯要的是實在,就來大碗多油的肉菜最實在,她吃得最過癮。你要搞這一小碟那一小碟的花架子,她反而吃不香吃不好,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是給肚子里油水太多的人吃的,不是給她這樣的人吃的。母親最后聽從了父親的意見,買了三只活雞殺了,燉了滿滿一大鍋。母親本來說兩只就夠了,父親堅持讓買三只,說要吃就吃個夠,做得少別人放不開吃的。最后主菜是三只活雞加少量土豆粉條燉,油汪汪的堆尖一大盆,配菜是大蔥炒雞蛋,皮蛋拌豆腐,熗黃瓜,辣子炒土豆絲。到了飯桌上證明還是父親見多識廣。

眾人都就座了,母親擔心親家放不開吃不好,不是像我們一樣,每人面前放個小碟子,吃一筷子菜往碟子里夾一筷子,而是拿個我們家吃拉面才用的大海碗,給親家挑雞胸脯雞大腿等肉多好啃的部位盛了頂尖的一大碗。姐夫的母親坐到桌邊,開始還客氣拘謹著,后來被油汪汪香噴噴的雞肉吸引著,端過碗,也顧不得矜持了,埋頭吃將起來。老婦人吃得有點急,六十多的人了,胃口好得很,一塊連著一塊往嘴里送肉,癟癟的嘴頻繁蠕動,不一會兒,她面前的桌子上就堆起了一堆啃過的骨頭的小山。母親一直看著她吃,等她把碗里的肉挑得差不多了,母親就把她的碗要過來,又給她挑雞胸脯雞大腿盛了一滿碗,老婦人拿手擦擦嘴邊的油汁和碎骨頭渣,就又急急忙忙地吃起來。她把第二碗吃干凈的時候我和妹妹基本停止了吃飯,驚奇地看著她吃,我們還從未見過這樣年齡的一個女性這樣豪壯的吃法。母親又殷勤地給她盛了第三碗。我以為她會說不要了,夠了,誰知,老婦人只是嘴上客氣地說夠了,母親把碗遞過去,她還是坦然接過來,又低頭香香地吃將起來。

等老婦人吃完第三碗冒尖的雞肉,母親作勢還要要她的碗,好再給她盛。我緊張地看著這個海量的老婦人,把身體側過些,作好了隨時離桌逃跑的準備。一個年老的女人要能一連吃下四大海碗肉,不噴出來才怪。好在她這次才真的擺手說吃飽了,把著碗死活不讓再添了。她心滿意足地吧嗒了兩下嘴,揉揉撐得圓滾滾的肚子,把褲帶松了松,連打了三個飽嗝,又旁若無人地咚咚放了三個響亮粗壯的屁。看著她面前小山一樣的一堆碎骨頭,我和妹妹再也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看著明顯肚子太撐,坐不住,在椅子上左右搖晃的老婦人,真擔心她再一打嗝,那些雞胸脯雞大腿就跟著一塊塊陸續從她嗓子里飛出來。吭,父親威嚴地咳了一聲,我和妹妹連忙忍住笑,抬起頭,看到的是姐夫鐵青的黑臉。姐夫黑青的臉上表情很復雜,有羞愧,無奈,還有氣憤,甚至,還有仇恨。姐夫始終沒動筷子,就用這樣的目光看看他母親,再心緒復雜地看看我們,好像在飯桌上劃分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一樣。看見姐夫這樣,我的心里一凜,掠過些異樣的東西。

那頓飯吃的,不僅沒緩和姐夫和父親之間的緊張關系,反而讓他們之間的裂痕加深了。在姐夫狹窄得近乎偏執的內心里,似乎父母請親家來吃飯不是為了加深彼此之間的感情,而是成心讓他母親來出丑、展示他母親不成樣子的吃相一樣。據姐姐后來說,這頓飯吃得又讓姐夫落淚了,他發誓要當大官,發大財,要讓他的老母親“像城里人一樣文明吃飯”。

4

父親沒有幫姐夫,姐夫卻憑著自己的能力實現了人生第一小步、后來證明對他來說是非常關鍵的跨越。隨著社會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結實耐用卻笨實粗重的鐵制品不再青睞,轉而開始喜歡漂亮時髦輕巧的生活用品了。姐夫所在的鑄鐵廠無可奈何地夕陽西下,繼而負債累累,難以為繼了。廠里為了生存,不得已實行了戰略大轉產,由生產冷冰冰的鐵變成了生產甜蜜蜜的糖。人們的生活逐漸由干枯緊繃,向滋潤舒適過渡,不僅不再喜歡笨重結實的生活耐用品了,在飲食口味上,也不再喜歡苦澀咸等令人不愉快的口味,轉而追求香甜濃郁的口感,糖果、蛋糕、巧克力成了人們嘴邊的新寵,一時間全社會對甜膩的糖的需求量日益增長。鑄鐵廠與時俱進地及時轉產為制糖廠,廠子果然又適時地煥發出了勃勃生機。伴隨著工廠的新生,姐夫也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次進步,來了個華麗的小轉身,由普通工人搖身一變,當上了原料站的站長。

制糖需要原料,在北方,是以甜菜為原料的,糖廠在附近的農村設立了好幾個原料收購站。每年秋天,瓜果豐收的季節,農民趕著驢車馬車牛車,甚至肩挑背扛手提,把自己辛勤勞動的果實送到收購站。原料站收購了農民的甜菜,再源源不斷地運送回廠里,按照甜菜的不同等級,把果實們送入流水線上,在機器的轟鳴聲中,生產出不同等級的白糖、紅糖和各種水果糖、奶糖。

姐夫這個原料站長是撿了個漏。開始廠里研究了幾個人選,人們一聽說要拋家別子,常年駐扎在鄉下,和那些臟兮兮灰土土、風塵仆仆的農民叔叔阿姨們和甜菜疙瘩頭打交道,先就倒了胃口憷了頭。在廠子里累了一天,晚上下了班,工裝一脫,換上時髦瀟灑的西服領帶,吃燒烤喝啤酒看美女,喝高興了再吼幾嗓子卡拉OK,間或再泡泡妞洗洗澡,舒服一秒是一秒,城里人剛開始過出滋味,誰肯放著好日子不過,去自找苦吃受那個苦兮兮的罪啊?廠黨委確定的好幾個人選都表示了推辭和拒絕。廠長很惱火,突然想起了老戰友的女婿姐夫,一拍板,讓王峙去。我就不相信這么大個廠子還找不出個明白人來了。

姐夫剛一聽說誰都不去的苦差事飄落到自己頭上,也有抵觸情緒。尤其是姐夫來自農村,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脫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農民身份,當個風光體面瀟灑的城里人。平時和人聊天,聽人說話,最討厭別人貶低農民農村,仿佛那是阿Q頭上的那塊疤瘌,最要避人的。現在人在城里剛剛站住腳,還沒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呢,倒又要滾回土里去重新當土豆子了,傻子才會以為這是件好事呢。廠長私下里拍著姐夫的肩膀知心地對他說,聽我的,去吧。你岳父和我是老戰友,我不會坑你的。廠長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姐夫不能再推托了,再推就把頂頭上司給得罪了,前面就是踏上去就炸得粉身碎骨的地雷陣,姐夫這時候也得邁腿踩啊。姐夫只得懷了滿腔的委屈,還有替岳父做人的滿腹悲壯,無奈地去了。姐夫甚至還不平地想,我可愛又可恨的岳父大人啊,我和你糾纏到一起這些年,啥光都沒沾上你的,倒替你背黑鍋來了。你的老戰友明明是找不到踏雷的人,騎在墻上尷尬地下不來,還偏偏矯情地說看在你的面子上照顧我。唉,我這女婿當的,真是喝涼水都塞牙,倒了八輩子血霉啊。

等姐夫去了原料站僅僅一個月就搞清了那里的原委,待他在那個暴土揚塵、成天和農民打交道的地方賺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又在那里跌了跤,差點進了班房,后來甚至改變了他的性格、人生的信仰和軌跡后,姐夫對他當原料站站長的那段經歷諱莫如深,只字不提,仿佛那是一段羞于啟齒的歷史,又仿佛是一段秘密履歷,不能見光,他必須要塵封起來后半輩子才能活得心安。

對姐夫被“委以重任”發配到鄉下,姐姐也有怨言,埋怨沒跟父親沾光,倒凈跟著吃掛落了。放著好好的城里舒服日子不能過,跑到鄉下去吃土。這些牢騷無一例外地都刮進了父親的耳里,父親還是發揮他一如既往的強大定力,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父親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跟他女婿耗一輩子。

誰也沒料到的是,姐夫在原料站只呆了半年,居然變得有錢了。適逢中秋,姐夫和姐姐回娘家,帶的禮物再也不是往年例行的兩瓶三十多塊錢的低檔酒,外加兩盒本地產的二三十塊錢的普通月餅,而是兩瓶茅臺,兩盒包裝精美的一百多一盒的高級月餅,外加十只螃蟹,和兩盒十二頭的大對蝦。茅臺那時一百多一瓶,螃蟹和對蝦也不是我們這種人家輕易吃的東西,母親粗粗算算,這些東西要值近六百塊錢呢。尤其扎眼的是,姐夫和姐姐的穿戴也體面時髦起來,姐夫是一身合體的西服,還扎了條鮮紅的領帶,雖然領帶的顏色看上去太鮮亮了,襯托得姐夫飽經風霜的臉更顯黑紅,可不得不承認,那身西服卻是好料子,貨真價實的純毛呢。姐姐喜歡把自己往年輕里打扮,原來凈穿些式樣新穎卻質地低劣的衣服。這次穿的一套薄裙一看做工款式就是上乘貨,那時名牌的概念還不像現在這樣深入人心,不知道姐姐穿的是否是牌子,但價格不菲是肯定的。

父親詫異地看著面前的禮品,再看看一對光鮮的年輕夫妻,面色嚴肅起來,指責小夫妻倆說,你們這是干什么,不過是過個節,自家人團聚團聚,有個意思就得了,買茅臺干什么?我喝公家的也是宴請重要客人時才上點。姐夫不當一回事地咧了下嘴說,沒事,現在社會不一樣了,茅臺不再是當官的才能喝的特權酒了,只要有錢,誰想喝都能喝。自那以后,姐夫只要提起領導,就言必稱當官的,充滿嘲諷不恭,即使是當著父親的面也毫不收斂,好像忘記了他的岳父大人也是個“當官的”。姐夫的話很硬,話里的骨頭明顯硌傷了父親,父親的臉色暗了一下。姐夫似乎沒察覺,把東西大咧咧地往地上一放,就叼根煙,歪在沙發上看起了電視。

父親的臉色烏云滾滾般更暗了。以前姐夫不是這樣的,即使父親多次未能如他愿幫他,無論什么時候在父親面前,他都是規規矩矩地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根本不敢像現在一樣,大咧咧地橫歪在沙發上,無視父親的存在。就是坐在沙發上,也是規矩地坐在三人座旁邊的單人沙發上。三人座中央的那個位置,我們家的人都知道,那是父親專有的位置,其他的人是不去坐的,就是母親,也只是父親不在家時才敢坐在那個地方看看電視,只要父親在家,母親也只是等而下之地陪坐在旁邊。現在姐夫大咧咧地坐在正中央,仿佛忘記了那是岳父的專屬之地。姐姐是個愚笨之人,光想著這次過節給家里帶的東西多且貴,面子上有光,站在那里傻乎乎地還顯擺呢,根本沒想到提醒姐夫坐的地方不對,其他的人又不便說。父親在地上尷尬地站了會兒,他要是坐到旁邊的單人座上,等于默認了女婿對他的輕視和挑戰,父親不甘心給姐夫這個臉,父親默默地站了會兒,臉色鐵青地回了臥室。姐夫似乎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只顧盡情地看著電視里的歌舞晚會,看到高興處,還忘情地跟著左右搖擺地哼唱起來。

吃飯時父親才從臥室里出來,桌子上菜已擺好,豐盛的一大桌子,父親囑咐母親拿瓶酒來。姐夫阻止道,還拿什么呀,我不是帶茅臺來了嗎,今天咱們就喝茅臺。父親沉著臉說,喝那個干什么,自己的家宴,還是喝本地產的河套王。姐夫堅持說,河套王只是地方酒,哪能和茅臺比,茅臺是國酒,國家領導人宴請外國元首才喝它呢,外國元首咱就免了,今天咱就當一次國家領導人。姐姐也跟著張羅說,就喝茅臺,咋說也是我們王峙的一片心么。說罷就要開茅臺。砰,父親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蹾,這個家現在還是我說了算!不是喝了茅臺就是國家領導人了,當國家領導人,得有和那位置相匹配的素質!父親的臉色很難看,話說得重,舉動也大了些,桌上的氣氛登時沉重起來。姐夫的臉色暗了下來,他點上根煙尷尬地吸著,啥話也沒說。姐姐的臉色也很難看,認為父親太過分了,沒給姐夫面子,嘴里小聲嘀咕,王峙也是一片好意么,還分不清好歹了,大過節的生這么大氣做什么?母親在桌子底下碰了她一下,她才不滿地住了嘴。

父親開了河套王,端起酒杯,開始致祝酒辭。父親今天的祝酒辭別具一格,他語重心長地說,錢是好東西,誰都想要,可是,要記住,錢要來得正道花起來才心安,自古就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父親還想往下說,被姐夫不耐煩地打斷了。姐夫煩躁地搖晃著身體像被牛虻扎了一樣說,今天是家宴,不是領導作報告的時間,平時我一聽我們廠領導作報告就心煩,就想睡覺,咱啥也別說了,痛快喝酒吧,喝完了還看中秋晚會呢。說完,也不看父親臉色,把自己的杯中酒一飲而盡。被女婿掃了興,父親很不高興,可又不方便發作,父親嚴肅著臉,看著手里的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還是悶悶地把杯中酒喝了。

吃完飯,姐姐一家走了。母親埋怨父親,你真是當官當出毛病來了,在自己的家宴上還要作報告,讓女婿給了你個沒臉,高興了?父親黑著臉說,你懂啥,你想沒想過,他們兩口子按正常收入都才掙二百多,加起來也不超過六百,你看他們現在吃的穿的戴的,還有出手那闊綽勁兒,你也不動腦筋想想,錢是從哪來的?我是擔心——那個東西出事啊。啊?被父親一點明,母親也吃驚地呆住了,直呆呆地看著父親。父親也只能擔心而已,他已看出來,姐夫已經開始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別說是女婿了,就是自己的兒子不聽你的,做老子的又能把他怎樣呢?打他?罵他?都不是那個意思啊。頓了頓,父親幽幽地說,看來,當初不幫他就對了,這種人,才當了個芝麻大的小站長就這樣,要是當了大官得了大勢……

5

自中秋那頓吃得不愉快的團圓飯后,姐夫很長一段時間不來我們家了。母親埋怨父親,話也說得太重了些,好歹是你女婿,又不是個小孩子,你那么不給他面子,把關系搞得這么僵,多不好。父親氣哼哼地說,我就看不慣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不過稍稍有幾個錢,日子稍微過得松快些,就皮癢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沒看錯他,他骨子里就是個低素質的人,這種人,越有錢、官當得越大越完蛋!姐姐倒是經常來,穿著花樣翻新的衣服,打扮得日益花枝招展。自從姐夫當了站長,姐姐家的經濟水平明顯提高了很多,姐姐的穿戴日益時髦新潮起來,姐姐對姐夫也不像先前,動輒嫌棄他是農村人,幸福指數低,對他居高臨下地頤指氣使。現在姐姐對姐夫越來越滿意,越來越愛拿姐夫炫耀,開口閉口就是我們家王峙如何如何有本事,如何能干像男人,對姐夫也越來越體貼依順。

姐姐是個心計簡單、不會察言觀色的人,看不出父親不愿意聽她顯擺姐夫,每次來言必贊姐夫。這個星期天,姐姐剛來落座不久就指著自己身上的紅呢上衣說,八百多呢,純毛的,我們家王峙說他能掙錢,讓我想穿啥想吃啥隨便吃穿……還沒等姐姐說完,父親突然變了臉,厭惡地說,你就知道享受,他的錢是怎么來的你問過沒有?他不過是個小站長,芝麻大點的官,怎么能輕易掙來這么多錢?他們廠里的普通工人也就掙個二三百,出糖旺季連獎金加上才四五百,單只他掙錢怎么就這么容易?你想過沒有?別現在光圖花著舒服,小心哪天出了什么事,到時你哭都來不及!

姐姐怔住。好像給上帝拿錘子在她頭上敲了一下,她傻傻地盯著父親,徹底蒙了。父親說的話她從來沒想過,她只知道能掙錢的男人就是好男人,哪里會想過錢是怎么來的,來路正不正,會不會出問題?

姐姐心里有了事,回去直通通地問姐夫,他的錢是否來路不正,會不會出問題?姐夫冷笑了一聲說,是你爸在懷疑我吧?你告訴他,我王峙不是傻子,害口的不吃違法的不做,他要盼著我出事,你就讓他伸長脖子好好等吧。你個該死的,咱爸不過關心你,為你好,怕你出事,你還不知好歹。姐姐在姐夫額頭戳了一下,不滿意地數落他。姐夫把頭偏了一下,躲過了姐姐的手指,認真地糾正姐姐,你搞清楚了,那從來就是你爸不是我爸,我爸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正在老家種著地。別說當兒子了,他要是真把我當女婿,我能成這樣?姐姐怔怔地看著姐夫,她覺得姐夫開始變得陌生起來,姐夫身上的好多東西讓她越來越把握不住了。

姐夫中斷了和我們家的聯系,有關姐夫的消息都是陸續從姐姐那里知道的,比如姐夫正在進行大規模的農民進城運動。姐夫有五個兄弟姐妹,姐夫進廠工作的這些年,已經陸續編織起了自己的關系網,把他的大弟弟弄進城當了保安。小弟弟送進部隊當了兵,能考學提干最好,不能提,最低要轉成志愿兵,然后他再來“安排”他。他已經結婚的大妹一家,姐夫給他們在城鄉接合部租了房子,讓他們做點小生意,生意還不錯,他們很快就在那里買了平房安家了,孩子也在城里上學。小妹人長得年輕漂亮,姐夫把她介紹給廠里的一個青工,那個青工是城市的,找個農村媳婦覺得虧,姐夫的補償辦法是把他本人從廠里弄到了自己的原料收購站負責收購。這時的原料收購站已經遠遠不是剛成立初,人們哭爹喊娘不愿意去的被發配地方,眼看著幾個原料站的站長都“發”了,日子過得比廠里的普通工人要滋潤得多,瀟灑得多。人們在懷疑、質疑的同時,原來避之唯恐不及的鄉下單位也變成了爭先恐后都要吃的香餑餑,打破頭送禮都不容易進去。姐夫把青工弄到手下,頂如給了他發財機會,青工也就順理成章地被姐夫收編成了親戚。至于姐夫已經成家有了老婆孩子的大哥,姐夫把他弄到了自己的原料站當臨時工,負責收購原料時把關。別看他大哥只是個臨時工,也神氣得很,來送甜菜的農民對他都恭恭敬敬的,希望他手下留情,把自己的貨等級定得高些,好多賣幾個錢。姐夫的母親已經去世,姐夫居然還把他的孤寡老父也弄到自己手下,給他的站里看大門,每月掙個二百元。就連姐夫的一個堂姐,姐夫也把她從農村老家弄來,在甜菜站給他們做飯。姐夫的甜菜站基本被姐夫改造收編成了王家軍,據說姐夫在老家也成了很是了得的風云人物,他家鄉的人都在傳老王家祖墳埋得好,冒出了王峙這縷又粗又壯的裊裊青煙。

至此,姐夫家里的人都實現了由農村向城市或向城市周邊地帶的戰略大轉移。面對姐夫的壯舉,我們家人除了佩服他堅忍不拔的辦事精神外,說不出別的什么來。母親數落父親,你還別說,那東西在這點上就是比你強,你的職位比他大多了,從來也沒幫過什么人,要是那東西有了你這位子……父親聽說了,只是背著手在地上轉,不知道是贊成還是反對。我總覺得姐夫有用實際行動向父親無聲示威的意思,看看吧,你有那么好的權力,卻舍不得用一點點,連自己的女婿都不肯幫。我手里的權力比你差遠了,卻用到了極致。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吧,人和人是多么不同啊。

世事無常,就在姐夫的人生風光無限時,父親卻敗走麥城。他先是順利地當了局長,誰知當上局長后,卻很快在用人問題上栽了跟頭,連累了自己。父親局里有個處長,父親任副職時就很看好他,工作兢兢業業,頭腦也機靈,辦事認真,為人小心謹慎,還具備父親最看重的清正廉潔,父親認為他是個好苗子,一直有意栽培他。在提拔他當副局的問題上,局里有反對意見,認為該同志有兩面性,人前人后表現不一致。父親認為這樣的輿論是含糊的,不準確的,力主用他。父親戰勝了反對派,堅持把他用起來了,任分管最重要業務部門的副局。誰知,這個同志上任后半年就出了問題,受賄索賄,被檢察院逮起來了。

該同志被雙規后,組織自然要審查他的升遷履歷,自然要牽扯到父親。開始父親還很坦然,雖然他的提拔使用是自己力主的,他現在出了問題,自己有錯誤,可至多也只是用人失察的問題,沒多嚴重。誰知在檢察院深挖他的橫向縱向關系時,該同志為了減輕自己的罪狀,供出了自己的行賄問題,說給父親送過錢。檢察院找到父親,父親矢口否認,說我這人做人有原則,貴重東西都從來不收的,更別說是錢了。他要說給我送過東西,也只是過年時來我家,給我帶了兩條中華煙。我煙癮輕,沒事時吸一支,他送的煙現在還在家里放著呢,哪里有什么錢?父親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帶著檢察院的人來家里取那兩條煙,誰知卻從煙里抽出三萬塊錢。

鐵證如山,父親一時百口莫辯。這事壞了父親的口碑,一時單位都在傳父親別看表面上一本正經,其實才是個隱藏不露的最大貪官。尤其是當時不主張用該同志的那些人,更是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父親中了蠱一樣堅持用他,原來還是孔方兄在暗地里發揮作用啊。更有甚者,一向清廉的父親在官場上迅速被妖魔化,父親的政敵把父親描述成一個不給錢不辦事、給了錢亂辦事、明碼標價買官賣官陰險狡詐的大貪官。有知道父親和姐夫不融洽關系的人還用心險惡地說,知道這些年安局長為啥不幫自己的女婿嗎?就是因為他女婿不給他送啊。

那三萬塊錢自然是被檢察院上繳了,父親雖不致被判刑,受處分,卻被免去了職務,成了普通工作人員。在這樣的險惡環境下,父親很難作為一個普通干部再回原單位工作,恰好父親血壓又高起來,心臟也不大好,父親索性請了長期病假,在家里優哉游哉地賦閑起來。

姐夫得知了父親的事,頗有點幸災樂禍地說,叫他不扶持自己人,扶持外人,關鍵時候倒被反咬一口;現在自己出事了,周圍不是落井下石的就是看笑話的,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這就是他標榜清正廉潔的下場,這下自己滿意了吧?話傳到父親耳里,父親只是輕輕地笑了笑,啥話也沒說,面上更是一片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云淡風清,看不出一點波瀾。只有我心里明白,父親是從來沒把姐夫當作“自己人”的呀。

6

就在父親安閑地在家里養養花種種草、練練字健健身,安閑舒適又無可奈何地做著寓公時,有一天我們家來了兩個老漢。兩個老漢都是五六十歲,穿得破破爛爛,蓬頭垢面,頭發花白,說著一口本地土話,一看就是附近的農民。父親詫異地看著他們,仔細辨認不是自己的親戚,確定自己不認識他們時,農民說話了。其中六十出頭的那個問父親是不是王站長的岳丈。父親皺著眉頭想了一陣子,才明白他說的王站長是指姐夫。父親問是王峙?農民點了點頭。父親確認了,問他們來有什么事。兩個農民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從貼身的口袋里哆哆嗦嗦地各拿出三張條子來,遞給父親,嘴里喃喃地說,你能不能給你女婿說說,讓他把這給咱兌了?又是一年年底了,咱實在是缺錢啊。父親疑惑地接過白紙,發現是欠條,姐夫他們站里收了農民的甜菜,不支付他們現錢,只給打白條,最早的兩張竟然是大前年的,也就是說欠得最長的已有三年了。

父親反復看著這六張揉得皺巴巴的白紙,上面姐夫那蟲子爬一樣歪七扭八的字硌得父親眼很不舒服。再看看眼前熱切地盯著他的兩個農民,問,你們沒找過他嗎?兩個農民互相看看,吞吞吐吐地說,找過,說沒錢,讓等著。其中五十多的那個心直口快,沖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含混地說,要送點錢才能兌些。咱家里實在是窮,老婆是個病包子,常年躺在炕上捧著藥罐子,一個閨女是個半腦腦,啥也指不上,就靠我種點地,要不是日子過得太恓惶,咱也……我聽得懂他的話,半腦腦就是呆傻的意思。另一個接上話說,咱家里也是不強,兒子外出打工,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摔成了癱子,媳婦丟下三歲的孫子跑了,我家里的一氣哭瞎了眼,就剩我個壯勞力。哎,咱也知道現在辦事要那個一下,咱村家里寬裕點的,腦子靈的那些,給你女婿送點,他多少都給兌點,可咱實在是拿不出啊……

父親盡力克制著,臉還是像潑墨一樣黑下來。父親使勁抑制著自己的憤怒和不快,問他們,除了打白條,他是怎么收甜菜的?兩個老漢一聽問這個,來了興致,六十多那個擠著笑眼說,到底是給公家辦事,可嚴啦,甜菜必須刮洗得干干凈凈,上面連個土渣渣都不能有,還不能太濕,剛從地里起出來可不要,水分大,要曬曬才成。等級也分得嚴,一二三末等絲毫不亂。還有他們的磅秤老和咱家里的不一樣,在家里過好是五百,他們過只有四百五,不知道咋回事,說是損耗……另一個分辯說,才不是那么嚴,要是給驗菜的他哥或他本人送點,三等可以算二等,二等可以算一等。又補充說,摳我們摳得嚴,等收到站里,他們再給廠里上交時,又往上潑水又往里摻土的,原來的四百五又變成了五百五了,他們的秤會變魔術。我給他們裝過好幾次車,我知道他們咋干……五十多的是個實在人,光顧說得痛快,等抬頭看見父親的臉已經黑得烏云滾滾時,才想起他控訴的這些斑斑劣跡恰恰是這個人的女婿干的,方覺出自己太孟浪了,急忙收住口。

父親掂掇著手里的白條子,沉吟了半晌,說,這事其實應該找他單位廠子的,你們不知道他廠子在哪兒?兩個老漢擠出笑臉羞澀地說,那不厚道吧,那不成告狀了么?咱也不是想把他咋著,就是想把白條兌點錢就成。父親使勁地繃著嘴,又拿紙巾擦擦眼角,努力地在抑制著什么,說,我是肯定要和他說的,我問問他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廠里不能及時給他們下撥收購款?你們這么大歲數了,大老遠跑一趟,也不容易,家里又難。要不,我先把你們兩位的這六張條子給你們兌了,反正也不多,只有兩千多塊錢,怎么樣?兩個老漢一聽,忙站起來從父親手里搶過條子,說,這怎么成這怎么成,又不是你欠了咱的錢,咱也是聽人指點說你是王站長的岳父,咱斗膽摸上門來,這就夠給你添麻煩了,咋能讓你再墊錢呢?又小心翼翼地把條子掖回了臟兮兮皺巴巴的內衣口袋里。

父親送走了兩個老漢,站在窗戶前,背對著我們,半天沒說話。天已暗下來,在虛暗的光線襯托下,父親的背影顯得很厚很沉重,給我們很大的壓力。知道了姐夫的錢包是這樣快速豐厚鼓脹起來的,我們心里也很沉重,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半晌,還是母親小心地對父親說,要不,捎話給他,讓他回來一趟,你勸勸他?過了好一陣子,父親轉過身來,一拳砸在茶幾的玻璃上,哼了一聲,憤憤地說,你還是太不了解他了,以他那樣的性格,現在正是他得勢的時候,我現在又這個樣子,你以為他會聽我的話嗎?說不定叫都叫不動呢。母親擔憂地說,那也得跟他說道說道,這樣心黑手辣無法無天的,早晚得出事,他出事不要緊,要是帶累了小外孫子,咱閨女不是跟著倒大霉了么?母親搓著手嗨了聲說,還是你當初看得準啊。父親鐵青著臉沒說話。

果然如父親所料,姐夫得知父親叫他回來,要和他談他工作上的事,叫人捎話回來說現在正是秋收季節,甜菜收購旺季,他很忙,根本沒時間回來。還說他知道有農民找父親了,讓父親不要輕信那些無理家伙的胡攪蠻纏。他還是那句話,害口的不吃,違法的不做,身正不怕影子歪。再說他王峙是啥人,鹽從哪兒咸醋從哪兒酸他清楚著呢,誰給他造謠,誣陷打擊他,他都不怕。言下之意讓父親少管他的事。

父親黯然。

自打農民來家里求告后,姐夫和我家基本斷絕了關系,只有姐姐間或回來。不知道是否姐夫叮囑了她什么,以往回來都是把姐夫掛在嘴上炫耀的,姐夫就是她最大的談資,張口閉口我家那口子長我家那口子短的,好像姐夫是只每天都在飆升的績優股,她這個炒股者不提姐夫就沒有話題了。現在卻閉口不提,只說些哪里有打折促銷活動啦,哪里新開了一家美容健身院啦之類的輕松話題。父親也再不提姐夫一個字,我們家里也形成了默契,不提姐夫,姐夫成了我們家的禁忌。有一天妹妹在飯桌上看到母親燒得油汪汪紅彤彤的紅燒肉,脫口而出說我姐夫最喜歡吃這個菜了。嚇得我和母親連忙看父親,父親重重地把碗一蹾,說,他是我們家什么人?他愛吃什么菜關我們啥事,老提他做什么?妹妹被爸爸的不留情面嚇得一泡眼淚含在眼里,委屈得夠嗆,愣是沒敢讓眼淚流下來。

日子如流水一般往前走著,我們過著我們的日子,姐夫如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在他的天地里瀟灑自在地遨游著,似乎真和我們家沒什么關系了,我們有好長時間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7

有一天晚上,都十一點多了,我們都進入了夢鄉,突然有人敲門,砰砰,敲得很重也挺急。誰呀?這么晚來家里?母親披衣起來開門,進來的居然是姐夫。只不過現在的姐夫全沒了以往頭發油亮、衣著光鮮的光彩形象,而是一掃以往趾高氣揚的得意勁兒,頭發蓬亂,神情沮喪,進門時夾著煙,夾煙的手還在不停地抖動。

是你呀?怎么這么晚來了?家里出什么事了?是紅紅病了還是小瓊病了?母親看見姐夫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突然在半夜闖來,也很奇怪,首先想到的是姐姐或者外甥女生急病了。不是,是……姐夫坐在單人沙發上,急切地瞄著父母的臥室,我爸睡了?……母親看了眼緊緊關著的臥室門,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父親平時有神經衰弱的毛病,睡眠不好,稍微有點動靜就會醒,今天夜里突然有了這么大的動靜,父親肯定知道家里來了人,來的是誰。可是父親卻并沒有出來,眼見得是不想在這個時候和姐夫見面,這讓洞悉父親心理的母親很為難。頓了頓,母親轉圓說,他今天晚上頭痛,早早吃了安眠藥睡了,要不我去喊他?姐夫眼巴巴地看著臥室,并沒有客氣說太晚了,不用打擾他了。姐夫可憐巴巴的眼神又恢復了他和姐姐剛結婚、剛進入我們這個家庭時的謙卑、恭敬的樣子。

母親進了臥室。過了有一會兒,母親出來了,對姐夫說,我叫他了,他在穿衣服。不僅我,就是母親,也注意到了這是姐夫和姐姐結婚十幾年來,自打姐夫在蜜月里追到父親單位叫了那聲“爸”未得到響應后,姐夫第二次開口叫父親爸。可是母親并沒有順著姐夫說你爸,而是用了“他”指代父親。母親不是那種多事計較的人,可姐夫這些年的變化她也看在眼里,對姐夫隨著錢袋越來越鼓變本加厲的囂張跋扈、對父親越來越不恭和輕慢也很看不慣,在心底里也不肯承認他這個女婿吧。姐夫看來今晚是遇到十萬火急的事了,顧不得琢磨這些細節了,只顧眼巴巴地盯著臥室的門。

過了有十幾分鐘,父親總算披著衣服出來了,自然地坐在了三人沙發的中央,沒看怯怯地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姐夫,冷淡地問,有事?這么晚來?姐夫為難地看著岳父,嘴張了張,卻像一條被扔到干涸岸上的魚一樣,沒發出任何聲音。父親并不問他第二句,就那么挺直身子端坐著。姐夫給憋得夠嗆,半晌,實在沒辦法,顫抖著聲說,爸,我出了點事。母親啊地輕叫了一聲,緊張地問是不是公安局要抓你?姐夫臉色難看地說,還沒到那種地步,不過要是不想辦法往后也難說,搞不好要進去。父親還是像沒聽到一樣目視前方不吭聲。

姐夫沒辦法,喉結像一顆棗子樣滾動了好幾次,才艱難地說了他出的事。姐夫不僅小秤進大秤出,壓低等級,給農民打白條,開始送點錢還給兌白條,后來發展到只兌一半,也就是收了農民的甜菜只給官價的一半錢,送得少的根本不兌。黑得過分,激起了民憤,引起了農民群體到廠里上訪告狀。那些早就覬覦他、看不慣他的人趁機揭發他給廠里送原料時不僅往原料里摻沙土,虛報斤秤,后來居然發展到侵吞貨款,造假賬。兩下里齊發難,廠領導不好再裝聾作啞,決定立案調查姐夫的問題。

你覺得你的問題有多嚴重?聽完了姐夫汗如雨下卻明顯避重就輕的講述,父親直截了當地問。我其實是冤枉的,他們都是誣告,無非是看我這些年日子過得滋潤些,有些人嫉妒罷了。也怨小紅,她太愛招搖顯擺,奔四十的人了,一天一身衣服不重樣的,我說了她多少次,樹大招風,讓她收斂著些,她就是不聽。姐夫聽父親問他,急急為自己辯護解脫起來。

這個時候姐夫居然把姐姐抬了出來,而且把責任都推到了姐姐身上。不等父親開口,母親忍不住了,母親生氣地說,這么說是紅紅把你影響壞了?你口口聲聲說你是被冤枉了,你是清白的,你既然是清白的,錢都是好道上來的,那紅紅花錢為啥還要有顧忌?你不是自欺欺人嗎?面對母親尖銳的質疑,姐夫紅了臉,囁嚅地說,媽你錯怪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樹大招風,廠里好多人看我在個肥地方,嫉妒我,都想整我,告我黑狀。

你今天來的目的,是讓我給你們廠長打電話吧?父親不想再聽姐夫那些把黑說成白、無理攪三分的辯詞,直截了當地問姐夫。姐夫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父親點了下頭,說,看在你是我女兒丈夫的份上,我給你打這個電話。又看看墻上已經快指向午夜一點的時鐘,說,太晚了,明天吧,明天一早我打。姐夫急切地站起來,謙恭地彎著腰哀求父親說,爸,明天就來不及了,我是被廠里叫回來專門“說清楚”的,明天一早他們就要正式接觸我,讓我說清楚了。父親不動聲色地看著姐夫,姐夫頂不住巨大壓力,尷尬地把頭扭開,避開父親犀利的眼神。父親想了想,把手伸向了電話機,在拿起聽筒的那一刻,又看著姐夫,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個電話打了有沒有用,人家買不買賬,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姐夫如磕頭搗蒜般直點頭,說是是是我知道。父親剛撥了電話,只響了兩聲,那邊就接了,父親清清嗓子,說,不好意思,這么晚還打攪你。那邊說沒關系,接著不等父親再說什么,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只見父親對著聽筒不停地說,對對,我是這樣看的,我是這樣說他的。電話足足講了近二十分鐘,那邊終于說完了,父親最后說老戰友給你添麻煩了,我謝謝你,才放了電話。這期間姐夫一直微彎著身,側耳凝神諦聽著電話里的對話,其實對方說什么他是聽不清楚的,可這個電話太重要了,姐夫太想聽清楚了,就一直辛苦地彎著腰。

爸,我們廠長說什么了?他答應放過我了嗎?姐夫急切地問父親。父親避開他的問話,拍拍沙發,你坐,今天咱爺兒倆好好談談。雖然父親沒給姐夫確切的回答,可姐夫揣測應該差不多了,擦擦額上的汗,斜欠著身子坐下來,身體往前微傾,謙恭地聽父親說話。

古人講盜亦有道,更何況正常人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錢誰都喜歡,可要來得光明正大,花得才安心哪。你本來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你怎么能狠下心來對他們巧取豪奪呢?他們是天下最可憐的人哪,想想你的父母,騙誰也不應該騙他們、坑誰也不該坑他們哪……父親旁征博引地足足講了半個小時,姐夫一點也沒不耐煩,一直謙恭地不住點頭,作洗耳傾聽狀。等父親說完了,他才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唉,我也是讓窮給鬧的,窮怕了,見錢就得了失心風,控制不住自己了。其實,活在這個世界上,錢多少是個夠,還是做人是第一位的。這就對嘍。父親一直緊繃的神情終于平和下來,贊許地說。

爸,你放心,經過這件事,我知道該怎么做人了,以后一定規規矩矩守法經營,再不會做出格的事了。姐夫最后信誓旦旦地向父親保證。父親沒吭聲,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8

姐夫有驚無險地渡過了他的這次大難關,又和我們家正常走動起來。這期間父親又重新恢復了領導職務,據說關于父親受賄的問題有上級領導出來為父親說話,說明擺著老安是清白的,要是他知道有那筆錢,怎么提前處理一下還不成,還會傻到專門把檢察院的人領到家里來現眼?也有人提出是父親演的一出賊喊捉賊的苦肉計,上級領導不高興了,說現在就是這樣的壞風氣,懷疑一切,打倒一切,一件事情出來后不從正面看,從正面分析,而是想盡千方百計硬要無中生有捕風捉影地搞點負面東西出來,實在搞不出來,發揮超級想象力都要生編硬造,我們好多干部群眾都是適合當導演的。在上級領導的力挺下,父親又官復原職了。

一天不年不節的,姐夫提了重禮來家里,姐姐也跟著回來了。母親高興地悄聲和父親說,他經過了那次事到底成熟了,也收斂了,知道拿你當回事了。父親冷笑了一聲說,你懂啥,我敢打賭,他是有求于我,不信你看著。父親又生氣地說,我最看不上他這點,明明是親戚,他找你辦事都要帶東西,好像你不給辦就是嫌東西少,辦了就是看在東西的份上,我真討厭他這種市儈做法。

姐夫陪著父親坐了會兒,果然吭哧吭哧開口求父親幫他調到公安局去,姐夫說他相中了派出所。姐夫還說,經過那件事后,他明白了,有錢不如有權,在這個社會里,有權才是擁有了一切。姐姐也在旁邊跟著幫腔說,他在鄉下也苦夠了,整天干那么臟的活,不說別的,連身干凈衣服也穿不了。要是當上了警察,一身警服穿著,大蓋帽再一戴,誰見了誰怕,嗬,多么精神啊。

父親端起茶杯吹吹浮沫,說我不認識那方面的人啊。姐夫連忙接上口說,我已經打聽過了,城關派出所的崔所長以前是您的部下,他說當年您很關照他,他跟您關系還很好嘞。只要他要,這事難度不大。父親愣了一下。姐夫這些年歷練得又有進步,他怕父親推,居然事先把關系都摸清楚了,才行動。父親被堵住了嘴,不能拿不認識作借口,父親慢慢喝著茶,沉吟著,過了會兒,父親抬頭對姐夫說,我覺得,你還是在你現在的廠里就很好,派出所那地方,不適合你。姐夫緊張地看著父親,說,你是說我的素質不配當警察?父親猶疑地說那倒也不是。姐夫盯著父親看了一會兒,啥話也沒說,站起來,默默地,卻是毅然決然地走了。

看著兩口子不滿離去的背影,母親埋怨父親,你干啥又拒絕他呀?他就怕你又不給他辦,事先連你認識所長都打聽好了。再說,他出了那事,在廠子里也抬不起頭來,有壓力,換換環境也好,你拒絕他,不是把好容易緩和的關系又搞壞了嗎?父親看著母親無奈地笑了下,說,你真是不會看人哪,就他那人,當個小小的原料站長都為非作歹到那個程度,要是再當了人民警察,你想想會是什么樣子?還不得把地皮刮個洞?母親怔了一下,說,不會吧,吃一塹長一智,他經過了上次那挫折,知道害怕收斂了吧。父親冷笑一聲,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呀,太不會看人了。

姐夫又被父親拒絕了一次,開始死心塌地當他的原料站長。不知道他是否收斂了,姐姐花錢沒那么痛快了,姐姐開始回來抱怨姐夫不是個東西,有錢不往家拿,說外面還有了一些風言風語。母親勸她,兩口子過日子要互相信任,再說他不往家拿錢說明他變好了,不為非作歹了,是個規矩人了。這樣好呀,你不也不用再跟著提心吊膽了,那些來路不明亂七八糟的錢你花著也不心安呀,過兩天安生日子多好。姐姐冷笑了兩聲,說,好?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他不把錢拿家里,都花給了那些爛女人。我得上了性病你知道不?母親呆愣著看著姐姐,好像沒聽懂她的話。她是老派女人,單知道現在那些解放后曾經絕跡的臟病逐漸地隨著改革開放飛進來的蚊子蒼蠅又死灰復燃了,滿大街電線桿子上張貼的治療性病的牛皮癬廣告就是最好的明證。她原來還以為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離自己的生活很遠,誰知道自己的女兒竟然悄悄被傳上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和他離婚?母親有氣無力地問姐姐。現在誰還因為性病兩口子鬧離婚呀?姐姐干笑了兩聲,笑母親的迂腐。這個王八蛋口袋里有的是錢,我要主動讓位了,有的是年輕女人等著接我班。我都四十多了,一個女人這個年齡都是殘花敗柳了,再找還找啥樣的呀?我也想開了,只要他給我錢,別找上固定的情人二奶的,外面瞎搞就叫他瞎搞去吧。我怎么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只要他別把女人領回來,給我錢就成。說這話時,姐姐的眼使勁一睜一睜的,充滿凄楚和無奈。

你們家的錢誰管著?母親問姐姐。大錢是他拿著,怎么?姐姐望著母親。有一件事,我還是想讓你跟他說說。母親吞吞吐吐地說。這期間父親又經歷了一次人生大落,當局長沒兩年,就中了風,還不到六十就早早退了,這些年一直在家休養。我們家住的地方要拆遷,我們家現在住的是三居,回遷也只能是同等面積的三居,母親想要個四居。一來是她和父親一年年老了,父親又有病,母親伺候不動他可能要雇保姆。二來是妹妹一家又下了崗,住在家里。三是逢年過節的我們回來住住,現在的房子就顯局促了。母親想添點錢換個四居的。這幾年房價翻著跟頭地飛漲,多出來的那部分要三十多萬,再加上裝修,得毛五十萬。家里父親看病花了些,現在搜刮齊所有的老底也只有近四十萬,還有十萬缺口。母親想讓姐姐跟姐夫說說,跟他借十萬,等慢慢攢了再還他。

姐姐說,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不過估計這點錢他肯定有。我跟他說說,估計他會同意的。狗還知道回報主人呢,別看他現在有倆臭錢了,人五人六的,當初要不是我爸給他下戶口找工作,還有他那次差點進班房,不是我爸給他擺平了,能有他今天?不過他現在很少回來,說是忙,不知道成天在哪兒鬼混。我到他站里去一下,親自找他跟他說。母親點點頭,說,唉,人家處得好的翁婿和父子一樣,你爸和他就是一對冤家,這些年了,搞得別別扭扭的。就現在咱家缺錢,你爸還不讓找他開口呢。姐姐說,我爸也是多心了,咋說他也是咱家的女婿,咱家從來沒找他幫過忙,他肯定會同意的。母親叮囑說,你一定要和他說是借啊,咱是要還的。

過了兩天,姐姐哭喪著臉回來了,進門往沙發上一坐,啥話也沒說,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母親見姐姐這樣,慌了,問,是他不借?不借就不借,咱再想別的辦法,你兩口子千萬別為了這事鬧別扭。姐姐不說話,只是委屈地哭,哭得話也說不出來。父親從臥室里一拐一拐地出來,拿拐杖戳著地說,我說過不求他,這輩子永遠不求他,你們為什么那么下賤,還要去開口找他借錢?看見父親生氣地大發脾氣,姐姐慌了,連忙站起來,替姐夫掩蓋說,他也沒說不借,只是,只是……父親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只是什么?他要你親自張口跟他說。姐姐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讓我去求他?還有什么附加條件沒有?寫借條?寫保證書?再附加利息?交借條時單腿跪地還是雙腿都跪?你問好他沒有?讓他給老子一條一條列清楚!父親狂暴地拿拐杖使勁戳著地,你告訴他,無論他有多少錢,成了身家多少的富翁,老子都瞧不起他,老子嫌他掙的每一塊錢上都充滿血腥,嫌那些錢骯臟!姐姐啥話也說不出來,委屈地抱住媽媽大哭起來。

你看你看,有話好好說么,都這么大歲數的人了,一點也盛不住事,火氣越來越大了。母親數落父親,讓妹妹把父親勸回房里,又轉頭安慰姐姐,別和你爸計較,他這幾年讓腦梗塞鬧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沾火就著。你是他女兒,要多體諒他。父親在進臥室前指著母親和我們姐妹三個狂躁地大喊,你們幾個聽著,安紅你是他妻子,除外,剩下的幾個以后誰都不許和那個王八蛋來往,更不許向他借錢,求他辦哪怕丁點事情!老子大不了就住得擠點,沒關系,老子受得了!

看見父親進了臥室,妹妹出來把門帶上了,姐姐抹抹眼淚,小聲對我和母親、妹妹說,我也是這次去才知道,那個王八蛋竟然在站里又成了小家,養著一個年輕的女人,那不要臉的女人還給他生了兒子,都兩歲多了。他父親和他大哥都知道,單單瞞著我。我先還奇怪,他那個原料站離城是最近的,就在城邊上,再忙也不至于半年不回一次家吧,誰知道,這個王八蛋竟然當起了現代皇帝,美滋滋地過起了一妻一妾的日子。你說,他還是人嗎?這日子還有法過嗎?聽到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我和母親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啥好。

半晌,母親才回過神來,說,他有家還干這個,他爸和他大哥就不說他?姐姐啜泣著說,他們都靠他呢,哪敢說他?你沒看他現在對咱家、對我爸都這樣。在他家那邊,他就是家里的功臣,皇帝,吆五喝六的,他的幾個兄弟姐妹,包括子侄外甥,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畢恭畢敬的。這事恐怕他那幾個弟弟妹妹也都知道,就只瞞著我。說著,姐姐又落淚了。

都啥年代了,還真以為他是皇帝呢,還三妻六妾起來了,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欺負我們家沒男的,要是有個大舅子二舅子,看不打斷他的狗腿,讓他窮顯擺,還反了他了!我去找他,攆走那不要臉的女人!妹妹看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姐姐,果敢地站出來大無畏地說。你?你咋去?姐姐擦擦哭得紅腫的眼睛,奇怪地問妹妹。你別管了,反正我有辦法。妹妹堅定的神情像極了行俠仗義的女俠。妹夫看眼妹妹,再看眼姐姐,想說啥,最終又啥話也沒說。母親悄聲指指父親的臥室,小聲說,老三去找你姐夫,千萬別讓你們父親知道,他要知道了病更重了,就麻煩了。我們都無聲地點點頭。

9

妹妹坐公交車往那兒跑第一趟,一大早走的,傍黑才回來。母親和姐姐、我都在家等著,關切地問妹妹交涉得怎樣。妹妹擦把汗說,個婊子養的,小日子還過得蠻滋潤的,那小崽子我看了,長得是像姐夫。我問他,他死不承認,說那女的丈夫死了,孩子是她和自己丈夫生的。姐,你上次去沒看見?那女的還有一個兒子,有六七歲了,估計那個是和原來的丈夫生的吧。現在的人咋這么不要臉,生出來這些沒名沒姓的野孩子現眼,就不嫌丟人?姐姐驚奇地瞪大眼睛說,還有一個?我上次去沒見呀。母親也唉聲嘆氣說,現在的社會究竟咋了,計劃生育抓得這么嚴,人們就敢隨便亂生孩子,國家也不管管?

這么大個國家,哪一個個管得過來?妹妹從兜里掏出一把揉得皺皺巴巴的錢來,說,姐夫過得倒挺滋潤的,他那個地方偏,公安抓賭不注意那兒,他還開了個地下小賭場,供茶水,一場抽二十,一天也不少掙呢。還叫我玩了兩場,這不,我還贏了三百多呢。母親看看緊閉的臥室門,忙豎起一根手指頭在嘴邊,示意妹妹小聲些,千萬別叫父親聽到。母親埋怨妹妹,替你姐出氣去了,氣沒出了,倒打了場麻將,你說你辦的這叫啥事?妹妹不當一回事地說,要偵查清楚才好下藥么。我一定要搞清楚那個女的小崽子是不是姐夫的種,要是想辦法把那個小崽子弄出來驗個DNA就好了。行了行了,還越搞越復雜了,我們家現在給你姐夫鬧的,就夠亂的了,再測啥DNA,還不如拿大喇叭到大街上廣播廣播,說老安家又是二奶又是非婚生子的,好讓別人好好看個飽熱鬧呢。母親阻止妹妹。我非得搞清楚不行。妹妹堅定的神情像個寧死不屈的地下黨。

妹妹往姐夫的原料站跑了一個月,帶回來的都是零星消息,什么姐夫的麻將攤辦得挺火呀,等著上場的人要排隊呀,什么那個女的才二十七,比姐夫小近兩輪呀,等等。妹妹去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事情卻毫無進展的跡象。急得姐姐追問妹妹,都這么長時間了,你到底搞清了沒有?妹妹掏出一把錢來,慢悠悠地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急什么?我先搞火力偵察,等偵察清了外圍就好動手了。不過我姐夫那個壞種還不是壞得太徹底,對我還蠻夠意思的,你看,這是我在他那兒玩麻將贏的錢。姐夫說了,贏了算我的,輸了算他的。看著姐姐的臉耷拉下來了,母親埋怨妹妹,你也是,說是替你姐姐出氣摸情況去了,怎么倒打起麻將來了?妹妹是個老麻殼,一聽見嘩啦嘩啦的麻將聲手就癢得坐不住,隔著十里地心早就飛到了麻將桌上。自從下了崗,更是成了專職麻將手,最高紀錄在麻將桌上連續奮戰了七天七夜沒下桌。妹妹拖長了聲音說,放心吧,人在那里,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妹妹后來也不見了蹤影。姐姐生氣地和母親發牢騷,這叫什么事?說是給我打探情報,探子倒失去了蹤影。母親安慰姐姐說,八成是她為了把情況搞得準些,多呆了幾天。放心吧,血濃于水,她再犯渾,還能不知道胳膊肘該往哪兒拐?我們正猜測著妹妹為啥過了這么久還沒回來,妹夫回來了。妹夫黑著臉說,小晴這叫啥事,說是幫姐姐打探消息出氣,結果跑到姐夫那里又吃又喝又住的,連家也不回來了。我去找她,姐夫給了我輛摩托車,說,我每天跑路辛苦,送給我作交通工具的。妹夫下崗后再就業每天送報,走街串巷,就靠一輛咣啷咣啷的自行車,辛苦得很,倒是很需要一輛摩托車,姐夫真是雪中送炭啊。妹夫愛惜地撫摸著嶄新的摩托車,說,小晴也變了,渾身上下穿的戴的煥然一新,脖子上還添了一條拴狗鏈子一樣粗的金項鏈,我問她誰買的,多少錢?她還刺拉我,說買不起就別問。你們說說,到底是誰給她買的?

我們只顧說得熱鬧,沒提防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臥室里出來了,父親臉色鐵青,拿拐杖杵著地,氣憤地大喊,我說過,不許你們和他來往,更不許接受他的一磚片瓦,我的話為什么沒人聽?為什么?這時妹妹從外面回來了,妹妹不高興地頂撞了父親一句,妹妹說,我們不和他來往,他的錢都叫外面的野女人野孩子弄跑了,與其便宜了外人,還不如我們弄了花花舒服。我把他哄高興了,他不僅答應借給咱們家十萬,還說他給出錢讓我買解困房呢。現在這年頭,甭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管他的錢是咋來的,與其便宜了別人,還不如我們先下手弄過來呢。父親聽了妹妹的話暴怒得像一頭瘋了的獅子,拿拐杖在空中使勁地揮舞著,只要老子活著,就不準和他來往,不準沾他一毛錢的光!他的每一塊錢上,都沾滿了骯臟的銅臭氣,你們為什么不聽?為什么?妹妹小聲嘟囔,爸爸你真是老古董了,死板得都跟時代脫節了。錢是好東西,有啥臟干凈的。這年頭,誰不知道跟錢親誰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呢。妹妹還要說什么,沒等話出口,就看見父親手里的拐杖在空中劃起了怪異的曲線,拐杖亂飛的樣子,像是一根魔杖在亂舞,樣子怪異極了。我們再細看,原來是父親的胳膊支撐不了拐杖的重量,導致了拐杖在空中亂飛。待父親口吐白沫往地上出溜時,我們才知道,又一次中風襲擊了父親。

在父親倒地的一剎那,我們都不明白的是,父親已無力把持的拐杖最后究竟要指向誰?

作者簡介:

劉曉珍,女,現為天津武警部隊中校警官。1999年開始寫作,先后在《中國作家》《大家》《解放軍文藝》《紅巖》等雜志發表小說近70萬字,有作品被《小說月報》轉載。獲第十二屆小說月報百花獎入圍獎,武警文藝一等獎。2001年進修于魯迅文學院,2008年進修于解放軍藝術學院。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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