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同志若還健在,今年當是86歲。
10年前他去世時,我很難過,長時間地陷入沉重的靜穆與深思之中。轉眼10年,3600天,不算短,但他的形象卻常出現在我眼前。身材高大而勻稱,腰板挺直,雖然“文革”中腰被打傷過,犯病就得躺在床上,但病過,一起床,腰板仍然筆直,眼睛明亮、和藹,短短的頭發,多已花白,看得出豐富的閱歷和飽經滄桑。在北京也有幾十年了,但說話還有山東口音,聽別人說話很認真,那種真誠,讓你情不自禁地把心里話都說出來。76歲。說活得少吧,也過了古稀之年。說活得不少吧,活到八十九十幾歲的人多的是,怎么王春同志只活了76歲!
今年是建國60周年,檢閱60年的業績,緬懷60年間的人物,前輩、大家如千丈巖松,在我眼前聳立。但最讓我景仰和懷念的是王春同志。
王春同志離休前是中華書局總經理、黨委書記。
他不管出書,卻“管”出書的人。
他不是“管”出書的人,他是千方百計招攬有真才實學、能出書的人,真誠地為他們服務,保證他們出好書。
我們做出版的人,常常記住一本書的策劃人、責任編輯,甚至封面、版式、裝幀設計的人,但誰還能去想是誰發現了這些人,培養了這些人,請他們來做這份工作的呢?
想到這里,我心潮澎湃。我大學一畢業就到中華書局工作,一做20年。我一生與古籍整理出版事業有緣,離開中華書局仍然做著與古籍整理和出版有關的事。所以,我不會忘記王春對中華書局,對古籍整理出版事業的貢獻。
“人棄我取,乘時進用”
1958年是中華書局歷史上十分重要的一年。這一年,中央把中華書局定為整理出版古籍的專業機構,還指定中華書局是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的辦事機構,隨后又召開了全國古籍整理與出版規劃會議。這種形勢,使中華書局的地位大大提高,但與地位等量的工作任務瞬間壓了下來。而這時,中華書局連收發室、維修辦公樓的后勤人員都算上,全體職工只有六七十人,根本沒辦法承擔這樣的艱巨任務。
也就在這時,又傳來毛澤東主席對新校點本《資治通鑒》的表揚,毛澤東說,這部書出得好,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同時,毛澤東又幽默地說,這部書裝訂(每冊)太厚,像磚頭一樣,只能給大力士看。
毛澤東的話讓決心干一番事業的中華出版人看到了光明的前景。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興,毛澤東日理萬機,卻能顧得過來表揚一部古籍整理的圖書,可見古籍整理與出版對新中國是很重要的,是很有意義的工作。中華書局的領導明白,要很好地完成毛澤東交給的任務,頭等大事是必須有優秀的人才,中華書局的編輯出版力量遠遠不夠,必須大大加強。
這時,中華書局的“老板”金燦然,這位1936年北大歷史系的學生,抗日烽火驟起時毅然奔赴延安的熱血青年,延安馬列學院的研究員,范文瀾編寫《中國通史簡編》的助手,新中國成立之初出版總署的出版局副局長,提出了“人棄我取,乘時進用”的口號。
真是石破天驚!就是在今天,我想到金燦然同志的這兩句口號,仍然會感到它的千鈞之重,仍然會驚異這個不算大的、出版界的領導,怎么會有這樣的膽識!怎么敢說人棄我取!他就沒想到那些人是誰“棄”的嗎?
作為當時中華書局主管干部人事的黨支部書記(即后來的黨委書記)王春同志立即接過這個口號,大刀闊斧地干起來。
王春說:我完全贊成燦然同志的方針,而且在他的領導下,具體地、十分積極地執行了這一方針。這句話不是事后的夸譽,而是“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勒令檢查時檢查材料中一字不差的文字。在被勒令檢查時仍然敢于這樣說,這就是自信。
他認為,燦然同志說得對,“右派”中間有不少人有真才實學,應該利用起來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服務。許多單位要把“右派”趕出來,我們可以從中精選出一批品質好、業務好的人來中華書局搞古籍整理。
王春有理論和實踐的根據,他說,古籍整理工作和新聞戰線、教育戰線不同。毛澤東在上海,不就是讓中華書局過去的編輯所所長舒新城先生當“右派頭”,搞《辭海》嗎?
一時間,中華書局陸續調進一大批被認為有政治問題,或者戴著右派帽子的專家學者。這中間有著名文化人、原浙江文聯主席宋云彬,著名古漢語專家楊伯峻,王國維公子王仲聞,秦漢史專家馬非百,陶瓷專家傅振倫,版本專家陳乃乾,編輯專家張靜廬、徐調孚,沒有公職、游散于社會,但學問淵博的戴文葆、王文錦,還有著名學者、出版家、古文字、天文歷算等方面的專家,如盧文迪、潘達人、陸高誼、曾次亮、章錫琛、傅彬然,洋洋灑灑,幾十位著名人物,頗有廣攬人才盡入彀中的氣魄。當時,連出版大家、商務印書館的總編輯陳翰伯都說:“我沒有你們金老板的氣魄!”
袞袞諸公,不負所望,四年下來,中華書局先后整理出版了《冊府元龜》《永樂大典》《文苑英華》《太平御覽》《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唐詩》《明經世文編》《宋會要輯稿》《莊子集解》《太平經合校》《藏書》《焚書》《文史通義》等等,都是重大項目;二十四史的整理工作,繼《史記》《三國志》出版后,已全面鋪開,又請來一批著名史學家,如鄭天挺、唐長孺、王仲犖、劉節、盧振華、張維華等等來中華書局工作。真是人才云集、碩果累累。
中華書局真是那么平靜嗎?其實,那時“反右”斗爭,運動雖過,但余波未平,很多“右派”帽子仍在;反“右傾”高潮又起,“拔白旗”,批“白專”,天天開會。可是,“大躍進”風仍勁,鼓干勁,爭上游,也是毛澤東提出來的,沒人敢反對。毛澤東對古籍的重視,對二十四史的偏愛,使中華書局有了保護傘。
在這兩種潮流的涌動中,金老板的主張在運行。
金老板大政方針一定,王春抓緊時機,千方百計貫徹落實。又要用這些人,調進這些人,保護他們工作的積極性,又不能讓別人抓著把柄,說你保護“右派”,保護政治歷史有問題的人,思想“右傾”。做人的品質,政治的原則,工作的技巧,與人相處的平和謙遜,許多故事由此產生,讓我們認識了王春同志的風采與品格。
宋云彬的大字報
宋云彬是位著名人物。他的言論不僅在浙江引起批判,在全國也是掛上號的大“右派”。中華書局想盡辦法把浙江不要的人弄了過來。
1960年,精減機構,支援農業生產第一線。中華書局領導作了動員報告后,要求大家報名。很多老先生感到自己年老體衰,沒有條件去農村,沒有報名。這種敢于不報名的舉動,馬上受到單位一些青年人的批評。說他們不響應黨的號召。恰好幾天前,黨組織剛剛宣布宋云彬摘去右派帽子,有人說他剛摘了帽子就翹尾巴,不聽黨的話了,老虎屁股摸不得了。宋很不服氣,便去找時任黨支部書記的王春。
這些事宋云彬在日記中有具體記述。宋云彬幾個階段的日記近70萬字匯編在一起,取名為《紅塵冷眼》,2002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看日記大體保留了原貌,讓我們能真切感受當時的社會氣氛。且看他是如何記述的。
1960年11月1日,晴。
XXX大肆批評,辭鋒甚銳。余即赴人事科找王春。先問他看我的那篇摘去右派帽子給組織寫的感想怎么樣。他說:“你講的都是心里話,都是很好的。”
我就說:“這次關于支援農業生產第一線及精簡機構問題,我沒有能夠好好參加討論。此刻我組正在熱烈討論,并催促大家貼大字報(表態)。我有點為難。要我寫一張大字報,要求讓我去農業生產第一線,或者說到農村去安家落戶嗎?那我決不寫,因為如果這樣寫了,分明是欺騙黨,欺騙群眾。”
王春說:“這樣寫當然不好,但你可以寫一張講摘掉帽子的事情,表示感謝黨,感謝同志們,最后帶上一筆,說自己受年齡和體力的限制,不能追隨同志們上農業生產第一線去,只有更加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說:“好,那我回去就寫。”
……晚飯后,我開始寫大字報,到十點鐘才寫好。最后我說:“現在同志們紛紛要求到農村去,我受年齡和體力限制,不能追隨同志們去到農業生產第一線,但是我也必須懂得農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向在農業生產第一線上貢獻力量的青年同志學習,更加鼓足干勁,做好自己的工作。”
恰好這時書局內出現了兩張老先生寫的大字報。一位老先生在大字報中說,老年人要求下鄉是“自欺欺人”,多此一舉。還說,他不下鄉,他要保養身體,延長壽命,看共產主義到來。
另一位老先生在大字報中說,他決心要求到農業生產第一線去,雖然他的八十余歲老母親聽到他要求去農村,嚇得昏倒了,他還是堅決要去。“誰無父母,我還是堅決請求黨批準我到農業生產第一線去”。
說實話,兩張大字報都有點調侃的味道,很快成為書局內議論的焦點。中華書局一位領導在大會上講:兩張大字報,一張叫“自欺欺人”,一張叫“誰無父母”,態度都不好。人家有的大字報就說得好嘛,表示自己受年齡身體限制,去不了,但要提高對農業是國民經濟基礎的認識,在自己崗位上做好工作,也間接支援了農業。
那位領導十分強調地說,這個人說的都是真心話。這樣說,實事求是就很好嘛!
宋云彬這位剛剛摘了帽子的“右派”渡過了一劫,他說了心里話,說自己去不了農村,還受到了表揚,很有面子。對于一個老知識分子,這“面子”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嗎?宋云彬自然很高興,從內心里感到王春待人以誠,與人為善,值得信任。
宋云彬摘了右派帽子后,在1960年11月28日的日記中寫道:“上下午校勘《后漢書》。整天工作,不聽報告,不參加學習,殊難得也。”(見《紅塵冷眼》)短短幾句話,體現了一個知識分子想集中精力做些工作的心情。
金燦然也好,王春也好,信任他們,大膽使用他們,“殊難得也”!
與章錫琛玩麻將
有一件事是聽楊伯峻先生告訴我的。開明書店的創辦者之一,著名學者章錫琛先生愛玩麻將,有一次王春去看望他,正碰上章先生想玩麻將,又三缺一。王春到了,曾是“右派”分子的章先生哪敢去想請黨支部書記坐下來補齊人數陪他玩麻將啊!沒想到王春竟然坐下來,高高興興地和章先生等人湊成一桌。章錫琛先生大為感動,感到這個共產黨的干部平等待人,感到這個共產黨的干部尊敬老人,就為這,以后每年春節他都不顧年高體弱,由人扶著去王春同志家拜年。王春說:我并沒有想到借打麻將來做什么工作,只是覺得老人很寂寞,陪他玩玩有什么不可以。“只是覺得老人很寂寞”,這是多么深厚的同志之情啊!如果每個共產黨的領導干部都能像王春這樣體貼關懷老專家、老學者,還愁老專家老學者不把黨的事業當成自己的事業?還愁老專家老學者不把黨的領導當成自己人?
事情也正是如此。章先生雖然受到不公平對待,仍然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他特別注意嚴格要求自己,幫助青年人業務上成長。有一位年輕編輯寫了一本小冊子,請章先生審閱。章先生一字一句斟酌修改,甚至連標點符號也不放過,還當面給這位年輕人講解為什么要這樣修改。有的地方章先生認為譯得不好,便自己動手重新譯過。沒覺得自己是摘帽右派,縮手縮腳。身處逆境,仍高風亮節,心中沒有理想的人是絕對做不到的。
剛才說到楊伯峻先生,他是著名的古漢語專家,北京大學教授,家學淵源,1957年也被劃成右派。不久,就由北京大學發配到蘭州大學。他因為不適應蘭州的氣候,舊病復發,吐血,想回北京。北京大學不敢答應。中華書局的總經理金燦然說,他是專家,中華書局用得著。王春同志馬上行動,又找文化部,又找高教部,經過兩年多的努力,終于把楊伯峻調到北京中華書局,還給他愛人安排了工作。王春說,這是總經理金燦然的魄力,其實,沒有王春同志的親力親為,再好的想法也不可能變成現實。
楊伯峻先生后半生與中華書局同甘共苦,在古籍整理出版工作中作出很大貢獻。他的《論語譯注》《孟子譯注》成為雅俗共賞的經典。記得1972年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晚上開完會我回自己的宿舍,碰到楊先生站在大路上,我問楊先生:“這么晚了您在這干什么?”楊先生說:“值夜班,打更啊!”我聽了忍不住笑了,因為楊先生不但手無縛雞之力,風都能把他吹倒,而且1000多度的近視眼,看書都快貼到紙上了,還能值夜班?他見我笑,便說:“我看不到小偷,小偷能看見我啊!”看看,多么樂觀的一位老先生,身處干校,泥一把水一把,夏天室外氣溫到50℃,冬天結冰,路滑如鏡,他卻也坦然相對,心里不是存著對金燦然、對王春同志的知遇之恩嗎?
王國維的兒子王仲聞
還有一位著名人物,就是王仲聞。第一,他是王國維的兒子。王國維是頑固的封建主義保皇派,他因為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宮,憤而投昆明湖自殺殉節,魯迅說他“在水里將遺老生活結束”。第二,國民黨統治時期,王仲聞在郵局工作,當時郵局的關鍵部門由特務機關中統控制,而王仲聞由于工作認真恰好被分派在這一部門工作,于是他就是“特嫌”。后來,因為他要辦同人刊物,也沒辦成,郵局借此把他開除……像這樣一種人,在那個年代誰敢使用?盡管他的罪名能落實的似乎也只有一項,那就是“王國維的兒子”。不久,王仲聞業余搞了一本《人間詞話校釋》,他的學問遂被人發現。中華書局急需人才,金燦然還是那句名言,“他有這個能力,我們為什么不讓他干?”王春同志還是那個指導思想,既然是人民內部矛盾,那就在人民內部處理,他有權工作。
其實,中華書局用他也還是很有分寸的,并不是如大字報所說“待若上賓”,只不過是用其所長,盡其所能,做他能做的事。先是讓他臨時幫助審校書稿。他盡心盡力。街道讓他下鄉,中華書局人事部門就去跟街道說,他是中華書局的“臨時工”,在中華書局有任務,任務還沒完現在還不能下鄉,這樣王仲聞就得以每天來中華書局上班了。王仲聞也確實有學問,后來到社科院文學所做研究員的沈玉成曾經說過:“可以不夸大地說,凡是有關唐、宋兩代的文學史料,尤其是宋詞、宋人筆記,只要向他提出問題,無不應答如流。”
一次,有位資深編輯查找“滴露研朱點《周易》”一句詩的出處,遍查無著,去請教他。他拿起筆就寫出了這詩的全文,并告知此為唐人高駢的詩。沈玉成說:“這首詩作者既非名人,詩中也無佳句,從來也沒有人提過,當時我們面面相覷,感到真虧他怎么記得。”
又一次,《辛亥革命烈士詩文選》即將發稿,擔心還有不妥之處,請他再通讀一遍。沒想到他竟然找出多處問題。比如:“豺狼當道,安問狐貍”,原注引《后漢書·張綱傳》,他指出,還有更早的出處,應當引《漢書·孫寶傳》;又如“太白”,旗名,原注引《國策》,他說應引更早的《逸周書》。據沈玉成說:指出這些問題,王仲聞全憑記憶,因為工具書上所記載的出處,都是《后漢書》和《國策》。
王仲聞先生對古籍整理的貢獻最應該大書一筆的是他幫助唐圭璋先生整理《全宋詞》。唐圭璋先生積數十年之功,編纂了這部宋詞總集。唐先生精益求精,約請王先生為《全宋詞》核實材料,加以訂補。又是中華書局的人事部門按著金燦然、王春同志的指示,與街道再三聯系,這個臨時工就變成長期工,成為事實上的中華書局職工了。
王先生一次次到北京圖書館查閱核對資料,遍翻有關的總集、別集、方志、類書,甚至筆記、野史,補充了唐先生沒有見到的材料,和唐先生一起切磋磨礪,修訂了唐先生原稿中的許多考據結論,足足用了四年的工夫。王先生的努力,使新版《全宋詞》水平大大提高。唐圭璋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和談話里多次提到王仲聞先生的貢獻。到后來,中華書局編輯部的一些人看到王仲聞先生的貢獻,已大大超越一個編輯對書稿的加工,提出是否在“唐圭璋編”后,增加“王仲聞訂補”這樣一個署名。唐圭璋先生欣然同意。此事后來雖然因為政治的原因沒能實現,但一個“臨時工編輯”而“訂補”大專家的大量原稿,最后大專家居然同意與其共同署名,也可見王仲聞先生的學識和貢獻,亦可見中華書局用之得當。
上善若水
我之所以對王春同志的胸懷和氣魄感觸深刻,還因為我自己也有這樣一個經歷,他也是那樣對待我的。而我那時并不是專家,只是一個剛畢業、剛參加工作的青年學生。王春并不是因為對哪一個人,哪一件事有好感,才那樣做,而是心中裝著大的事業、大的目標。只要是對這個大事業、大目標有利,他就會按著黨和國家的政策自覺地、努力地去做。
1966年7月,我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畢業,因為“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在學校等待分配。一年多后,分到中華書局做編輯,接下來去部隊農場鍛煉,接下來又去湖北咸寧五七干校,直到1972年,才回到中華書局開始業務工作。這時,離大學畢業已有七八年之久。不久,批林批孔、評法批儒開始了。畢業七八年沒有工作,我們這些人就像長久被捆著的戰馬,急于馳騁。看到中央文件中提到的古代作品,聽到傳說的毛澤東講話中引用的古代文獻,油然而生把它們注解出來為工農兵服務的愿望,心里還想,這不就是把中央文件通俗化,幫助老百姓理解嗎?這不就是為工農兵服務嗎?到工農兵中去聽取意見,又大受工農兵歡迎,那就趕快行動吧!
我主持并執筆了《讀〈封建論〉》的寫作,我參與了《活頁文選》的編輯(前十篇都是中央文件提到的“法家”著作),我還評注了《鹽鐵論》,評注了《辛棄疾詞選》……粉碎“四人幫”,王張江姚的陰謀一件件被揭露出來,我深感懊惱,深受打擊,深刻懺悔!
王春同志問我:批林批孔批周公你不知道嗎?“我真不知道。”
王春同志問我:說天安門“四五”詩抄是反革命的詩,你是這樣認識的嗎?“不是。”那你為什么還參加批判這些詩?“我沒有批判。四五事件天安門清場前我還在天安門廣場。我知道大家的情緒。北京市公安局來找中華書局黨委,請中華書局把這些詩注解明白。黨委找到我和其他三四個人,讓我們注解好。我注解的那首剛好在《人民日報》上有過注解,我就一字不差地把《人民日報》的解釋抄了下來。”
我的說明誰相信?王春同志相信。
他那時還不是中華書局黨委書記,他在《詩刊》社做領導工作。他是我們在干校改造時的領導,我信任他,我和他說話直來直去,無所顧忌,他相信我的真誠。我那時既不是黨員,也不是干部。
粉碎“四人幫”后,王春說,他還很年輕,以后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需要把那幾年他的表現寫個“說明材料”。
有的領導說,誰也沒說他有什么問題,他又不是領導干部,不必寫吧?
王春說,得以黨委的名義給他寫一個,否則多少年后,事過境遷,就說不清了。
這些話,好讓我感動。父母兄弟又如何?
給我寫的“說明材料”上說:“這些小冊子的內容,都是按照當時有關文件指示和‘兩報一刊’社論精神編寫的,必不可免地要存在政治上和理論上的錯誤。”“與當時的歷史條件分不開,責任主要在領導。”“他真誠擁護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方針政策,工作中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后面蓋著“中國共產黨中華書局委員會”的大印。
今天,我翻閱這一頁紙的“說明材料”,心仍然怦怦直跳。
這些話語,是對年輕人的一種大度,一種寬厚,一種信任,是在年輕人即將絕望時投過來的一個微笑。
年輕人該是多么感激!他們必然會以一種忘我與刻苦的努力回報這寬厚、信任、大度和微笑。
當這些年輕人也老了的時候,在回顧他們的一生時,當會慶幸這人生的厚愛。他們只會苦惱,無論怎樣做也不能報答這恩情于萬一!
老子說:上善若水。
著名學者陳鼓應先生說,老子用水性比喻上德者的人格。水有三個顯著特性:一柔,但屋檐下點點滴滴的雨水,經過長年累月可以把巨石穿破。二,停留在低下的地方,謙虛、容物。三,滋潤萬物而不與相爭。
王春同志以他的品德為這句話作出了最好的注解。
王春可能沒有什么大作,也沒有整理標點過古書,但是他卻重用了寫大作、整理標點古書的人。他也不是學術專家,不是教授學者,但是他在危難中關懷、幫助、救濟過專家教授學者。他沒有疾言厲色,慷慨激昂,爭強好勝,咄咄逼人,但他慈善溫和、設身處地,給人以溫暖,他的話像春雨般滋潤人的心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挨過斗,挨過打,戴過高帽子,游過街,但他卻以博大的胸懷,無比的慈善,關懷做過錯事的年輕人。天下最緊要的事是人才,王春不正是從事這最緊要事,又卓有成績的專家嗎?一個黨的關鍵是得人心,王春的作為不正是努力給共產黨爭取人心,共同去建設偉大的中國嗎?
王春同志去世十年了,在他快要離休的時候,他在《以誠待士三十年》一文中寫道:“在即將離休之際,以依依不舍的心情對這些同志給予我的信任表示衷心的感謝。”
他依依不舍中華書局的同志,依依不舍同志們的期望和信任,依依不舍和中華書局同志們共同奮斗的事業。
今天,我們可以告慰他的是,中華書局事業蒸蒸日上,業務是中華書局歷史上最好的時期;中華書局一代新人在成長,老同志、中年同志、青年同志,梯次清晰,和諧奮斗。
薪滅火傳,王春同志您可以安心地休息了。
(此文寫作時參考了《回憶中華書局》一書中沈玉成、吳翊如二位先生的文章,特此說明)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