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淚眼朦朧

飄揚的理想主義最終滑落進現實的土壤，而鄭大世，這個在世界杯歷史上奏國歌升國旗時哭得最兇的人，以飛揚的淚水，淋漓的真情流露，照射出人們心中太多的情愫。

在和巴西隊比賽前，鄭大世“一哭成名”。早前同日本隊的對戰進球之后，鄭大世說:“因為我賭上了整個人生啊。”

鄭大世在博客中嘴咬明太魚的滑稽照片。這一造型酷似日本人氣漫畫《海賊王》中的三刀流劍客索隆。鄭大世說:“干明太魚是朝鮮國家隊的球員們最愛吃的零食。”由于長期生活在日本，起初他還有些忌諱，如今已成為一種飲食習慣。

五天前，他的淚水感動了全世界，而如今，在這個雨絲紛飛的夜里，他只給人們留下了一個落寞的側影。

時隔44年，朝鮮國家隊再次折于葡萄牙隊之手。隨著終場哨聲的響起，鄭大世，這個首次征戰世界杯的年輕人，他雄心勃勃的夢想和出征前的豪言，就此灰飛煙滅。

雙色潮人

除了對于朝鮮近乎信仰的熱愛，鄭大世絲毫不像一個朝鮮人。

在賽后報道中提及朝鮮隊時，日本《讀賣新聞》使用了“Mysterous”這樣一個形容詞。“神秘”，這大概是外媒給予朝鮮的所有描述中最為“中性”的一個詞。與此同時，美國《洛杉磯時報》則秉持西方媒體一貫“妖魔化”朝鮮的作風，在介紹鄭大世的新聞稿中不失時機地大談“天安號事件”。

與那種閉鎖、落后的“神秘”形象截然不同，第一次站到世界杯舞臺上的鄭大世與人們印象中的“球星”全無二致。這名26歲的年輕前鋒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喜愛Hip-hop藝人圖帕克克沙克的衣著風格;熟練地玩轉各種現代便攜電子設備:從筆記本電腦到Ipod、從NDSL到PSP游戲機;愛車則是一輛銀色的悍馬。

他在日本名人薈萃的博客網站ameba上擁有自己的博客，標題圖是他裸露上半身、手擎足球的照片;首頁的醒目位置掛著森雅史為他撰寫的《大世 Big World》一書的封面。他還為Nike的球鞋代言，就在前往南非之前，他剛剛出席了在東京原宿舉辦的Nike新品發布會，并和另一名日本選手稻本潤一參加了脫口秀環節的演出。這次活動留下的照片中，他手捧最新款的Nike球鞋微笑得十分職業。

盡管他的日常生活看不出任何“朝鮮”的烙印，鄭大世還是屢屢在公開場合表達自己對祖國的向往。在他看來，自己毫無疑問是一名朝鮮人，雖然直到2007年，朝鮮才在法律上承認這個異鄉的游子。當他加入朝鮮國家隊并終于取得朝鮮護照時，他動情地表示:“在我心中，我一直是朝鮮人。所以能夠成為祖國球隊的代表選手，我感到無比自豪。”此后三年中，他代表朝鮮出賽22次，共打入15粒進球。

2010年6月16日，全世界觀眾見證了這份自豪。當朝鮮國歌響徹全場的時候，鄭大世在約翰內斯堡的天空下淚流滿面。這一哭使他成為本屆世界杯賽上最受矚目的選手之一。“多年以后，談到這場比賽時，絕大多數人可能只會記住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朝鮮前鋒鄭大世。”這是中國網友在朝鮮與巴西之戰后的感言。

在世界杯賽事鏖戰正酣時，“愛國”是一種太具有傳染性的情緒。這大概可以用來解釋鄭大世為何得到輿論的熱捧。在五星冠軍巴西隊被名不見經傳的朝鮮隊逼得“捉襟見肘”，朝鮮隊1比2惜敗后，就有許多中國觀眾幾乎一度認為，足球是可以靠精神和信仰來踢的。

而鄭大世正是這種精神和信仰的代言人，他喚醒了長久沉睡于人們心中的某種情愫:“我是看著1966年朝鮮隊進入八強的錄像長大的，這一次我們也會像當年一樣，讓觀眾對我們刮目相看。”

向媒體許下豪言的那一刻，鄭大世對自己、對從未生活過的祖國充滿信心。

除了代表朝鮮，理論上鄭大世還可以代表另外兩個國家出戰:他的另一國籍所在地韓國，以及他本人的出生地日本。事實上，這兩支亞洲一線的國家隊都對他發出過邀請，但他的心早已屬于北緯38度線一分為二的半島北側，他甚至加入了朝鮮勞動黨。

在本次世界杯賽前，被記者問及為何不代表日本或韓國出戰時，鄭大世給予了一個十分感性化的回應，“如果加入了其他的隊伍，我就等于否定掉了自己真正的‘根’。”

將朝鮮這片陌生的土地描述為扎根之所的同時，鄭大世也選擇了這里作為自己心靈的歸屬與寄托。他第一次踏上朝鮮的土地是在高中畢業之后，那一年他前往平壤旅行參觀。人們無從知曉在那之前和此后，朝鮮在他的視野中分別呈現出怎樣的色彩，但最大的可能是，他對于朝鮮濃烈的情感絕非始于這一次走馬觀花。

和樸素的愛國之情相比，鄭大世的身世稍顯復雜。他的祖父母世居朝鮮半島，二戰中被掠作勞工遣往日本。他的母親來自朝鮮，鄭大世從小生長于60萬在日韓國人組成的社區。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日本占領朝鮮半島時擄掠來的朝鮮勞工后代。和他們一樣，雖然出生于日本，鄭大世卻沒有日本國籍。由于日本不承認朝鮮為主權國家，鄭大世和家人的身份證件上都寫著韓國國籍。

“弟弟只愛朝鮮，曾被日本人罵過‘滾出日本’。”鄭大世的哥哥鄭二世現在韓國一支企業隊當守門員，他的夢想是成為韓國國家隊隊員。鄭二世在接受日本和韓國電視臺采訪時說，鄭大世小時候就讀于“在日朝鮮人總聯合會”下屬的學校，時常會遭到日本右翼學生的欺凌。

從東京的朝鮮大學畢業后，鄭大世加入日本川崎前鋒隊，從那時起，他開始被稱為“人民的魯尼”。“魯尼”代表人們對他的球技和潛力的肯定，而“人民”卻將他從背景上顯著地勾勒出來，這枚獨特的標簽，昭示著他與日本的格格不入。

無論媒體給予怎樣的詮釋，鄭大世以難以抑制的激動淚水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不知這種近乎信仰的愛國情懷能夠引起多大程度的共鳴，但是它確實幫助鄭大世逾越了許多屏障。

“體育和政治是截然不同的”

國籍和效力的球隊之間的微妙張力，對于鄭大世而言是難以回避的問題。朝、日、韓三國各自以不同的形式浸染著鄭大世，即便他表達出明確的傾向，也并不能完全打消自己在身份認同上的迷惘。2008年8月，鄭大世作為日本選手參加了在東京舉行的日韓職業足球全明星賽。“在日本和朝鮮之間，我無疑會選擇作為后者的選手出賽，但這次卻是作為日本選手，心情多少有些復雜。”

后來，鄭大世初次接受韓國廣播節目的采訪時，就日韓之間的“獨島問題”發表了親韓言論。

“獨島是韓國的領土，這點毋庸置疑。”他用生澀的韓語表達了鮮明的立場，并給出了自己的理由。“通過在民族學校中接受民族教育，我了解到祖國的優越性和不足之處。在明確了自己對于祖國的熱愛之后，我仍然居住在日本，并不是因為這里可以讓我作為一個朝鮮人而有尊嚴地生活。而我也很清楚我們生活在日本的歷史原因。”

節目中，鄭大世唱起了《獨島是我們的島》這首韓國歌曲。面對主持人的驚詫，他說，去KTV時也會唱這首歌，反正日本人聽不懂。

雖然在日韓之爭中，鄭大世毫不猶豫地站在后者一方，但他選擇了把更多的熱忱獻給朝鮮。

“我只是想要改變廣受世人關注的祖國的形象。”鄭大世認為，世界杯是改變外界對朝鮮固有印象的一次絕佳機會，“體育和政治是截然不同的。”

當球隊抵達南非時，按照朝鮮的慣例，全體成員與國外媒體的接觸都受到嚴格的限制。不過，鄭大世是獲得特別許可接受采訪的其中一員，在短短幾分鐘的發言中，鄭大世極力盛贊目前世界上最封閉的國家朝鮮。

“看來各位對朝鮮不太了解，朝鮮人民是非常優秀的人民，大家都很熱愛足球運動。”盡管鄭大世只具備最基本的英語口語水平，但包括他在內，朝鮮國家隊也僅有幾個人能夠以英語交流。

未來的舞臺

6月21日，在與葡萄牙對戰之前，朝鮮國歌奏響時，鄭大世一直緊閉雙眼。雄心勃勃誓要打入一球的他沒有想到，0比7的大敗，將會終結朝鮮44年的夢想。

“后半場時已經無法集中注意力了，因為我們自己的失誤才輸掉了比賽。”賽后鄭大世這樣對記者表示。本場比賽中他5次射門，但無一命中，“雖然我也想在這場比賽中一雪1966年之恥，但是現在只能對支持我們的觀眾說抱歉了。”

當比賽塵埃落定之后，他落寞地彎下腰去撫摸地上的足球。

雖然朝鮮國家隊不可避免地提前踏上歸途，但對于鄭大世而言，前途無量的職業生涯才剛剛開始。一曲國歌和兩行清淚讓世界認識了鄭大世。《今日美國》評論說:“這名隊員兼具粗獷和優雅兩種風格。”

6月16日，朝鮮隊以一球惜敗巴西隊后，鄭大世將從日本川崎隊轉入德甲波鴻俱樂部的消息被日本報知新聞社率先披露。波鴻在這一賽季位列德甲第17名，降級已在所難免，俱樂部希望鄭大世能成為他們重歸甲級隊的利器。

鄭大世本人也一直有到歐洲發展的志向。雖然他與川崎的合同到明年一月才到期，但目前看來違約金的問題不會成為他前往歐洲的阻礙。

早在今年5月25日和希臘隊的友誼賽中，鄭大世表現出色，包括希臘和德國在內的多家俱樂部都對他拋出橄欖枝，而其中最為熱心的則是波鴻俱樂部。

“我們的團隊精神是世界第一的。我們和德國人一樣，是依靠強大的精神而結成的強大隊伍。”鄭大世曾這樣對比過德國隊和他所效力的朝鮮隊。無論這是實情，抑或是對于美好愿望的陳述，都體現出鄭大世對于德國的推崇和向往。

和即將再次沉寂的朝鮮隊不同，他的腳步不會囿于狹小的半島北部。不久的將來，這個年輕的亞洲小伙子將懷揣夢想走向更廣闊的舞臺——不知在遙遠的歐洲大陸，他是否會夢見被他認定為故土的朝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