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輩的叱咤風云、一世梟雄已成歷史陳影,馮玉祥的后代多數過著普通人的日子,或逆或順
“你的書,幫我們賺了一大筆啊”
家里來了陌生人,小貓顯得很興奮,跳到訪客的膝蓋上,撒嬌發癡起來。
自從先生馮洪達去世后,余華心一個人生活在這套靠近海邊的高級老干部寓所。一進大門,客廳里空蕩蕩的,都是一扇扇的門。
余華心收集石頭、彈鋼琴,還經常上網。在網上,她常常留心那些最新解密的史料。這些在歷史上顯赫一時的名字曾和她的夫家、父家命運交織在一起。
她的父親余心清是馮玉祥的部下、隨軍總牧師,西北軍著名的“紅色牧師”,受到馮玉祥的重用,進入軍政界,曾奉馮命策動孫連仲起義,文革期間自殺。
余華心的母親劉蘭華也是一位民國奇女子,出身基督教家庭,是李德全在貝滿女中時期的同學。她是孔祥熙弟弟的未婚妻,那時孔家還只是山西一個殷實人家。未婚夫意外去世后,她發誓獨身,后來到美國留學,碰到當時比她小9歲的余心清。在余心清的猛烈攻勢之下,兩人結為夫婦。
說兩家兩代纏繞著的姻緣,老人冒出兩個字——“緣分”。1942年,余華心9歲時,她跟母親第一次去馮玉祥家做客,他“穿著一件粗布棉襖,很魁梧”。當時,馮玉祥還送給她一幅畫作為見面禮。
她和馮洪達結婚后,先生有時會發牢騷:“你看我父親從來沒有給我畫過畫。”馮玉祥和兒女相處的時間很少。重慶時期,洪達和母親住在鄉下,到美國讀書時又住校。
馮洪達在蘇聯列寧格勒大學學習,后轉入巴庫海軍學校學習海軍專業。1953年回國在海軍工作。頂著軍閥家庭的帽子,在部隊一干30年,職位都沒變動過。文革期間,馮洪達被分到農場放鴨子。
文革結束后,余華心在海洋地質研究所打字。單位里評先進,余華心第一天被提名,第二天就拿下了。“后來我才知道,有個副市長的女兒向上級反映,說一個大官僚、大政客、大軍閥的兒媳有什么資格當先進?”
“我當時那個氣,四人幫都倒了,怎么還這樣對待馮家。”她給組織打了報告,提出要寫馮玉祥的傳記。批準后,余華心以借調的名義收集資料、調閱文獻、走訪馮玉祥的舊部。她一個人住在北京政協的辦公室里,花了一年多完成了書稿。
改第三稿的時候,她三天三夜都沒睡覺,一天寫一萬字,手指疼得厲害就用膠布綁起來,還是痛,“當時急著趕,就怕政策變,這書晚了就出不了。”
《馮玉祥將軍魂歸中華》1980年出版,新華社賣出254000本,“政協文史資料出版社的人很高興,說你的書幫我們賺了一大筆呢。” 當時,政協還同時出了一本名人傳記,全國征訂一共7本。
這本書意義重大,促成了對馮家的政策落實。1982年,中央政府安排了隆重的馮玉祥百年誕辰紀念大會。散落各地的馮家后代聚集北京,連遠在美國的馮洪志一家也來了。在人民大會堂,鄧小平接見了馮家的第二代。當時,在重慶的長子馮洪國還屬于被公安局監控的對象。
1990年1月,馮洪達出任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北海艦隊副司令員。
奶奶從來不講爺爺的事
解放后,李德全就把馮家二十多處房產和歷史資料都無償捐給了國家。1958年,她主動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擔任新中國第一任衛生部部長。
在余華心眼中,婆婆解放后是一個完全政治化的人物。“她真是很聰明的人,這么早就把財產都捐了出去,部長一當就是16年。文革時,這么多人都倒了,她沒有受到一點沖擊。”
大躍進時,李德全的妹妹找到她家,堅持要她去農村看看實際情況,“她始終一聲不吭。”有一次,李德全從部里開會回來,“她說我恨不得自己已經瘋了。”
余華心寫了一個對婆婆的回憶錄,她不打算出版,“留給子孫后代看的”。
因為馮洪達的工作頻繁調動,余華心把一對兒女送到北京婆婆那里。女兒馮丹龍的童年在小羊宜賓胡同里度過。“一座兩層的西式小洋樓,前面還有一個院子,現在都拆得差不多了。”
在馮丹龍眼里,“奶奶就是奶奶,不是什么部長”,“她是個特別樂觀的人,奶奶的嗓子特別亮,總是唱歌,唱自己編的歌。每天,她都帶著我們鍛煉身體,早上、中午、下午。汽車在后面跟著,我們在前頭走,邊走邊唱。”
馮丹龍特別佩服奶奶:“她真是很堅強的一個女性。一個女人忽然間,丈夫沒了,孩子沒了。” 當時李德全已經“靠邊站”了。馮丹龍記憶中,奶奶家里沒有一張爺爺的照片,奶奶也從來不和他們講任何關于爺爺的事。
當時,馮家第二代基本都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奶奶家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
長輩們的苦悶離他們很遠。記憶中童年還是很快樂的,每天學校只上兩個小時的課,大把時間就是和堂兄堂姐們在院子里玩耍。他們常常一起騎著自行車,從東城區的奶奶家出發,穿過整個北京城,到清華園姑姑馮穎達家里去玩。
直到李德全去世。馮丹龍和弟弟才回到父母身邊。
在家里,父親也從來不和他們談關于爺爺的故事。馮丹龍記得,小學里有一次老師布置一個作業——寫各自的家史。父親還真給她寫一個,“說爺爺是個革命軍人,后來怎么怎么被蔣介石迫害。總之,就是那種憶苦思甜的。”
馮丹龍對爺爺馮玉祥的了解,完全來自媽媽在1980年代初寫的那本傳記。
“覺得他很了不起。他完全是出身很底層的一個人,基本沒上過學,一個半文盲,寫得一手好字、畫畫、寫打油詩。60來歲開始學英語,然后在美國大街上做演講。”
第二代
馮玉祥的第一任夫人劉氏生了二男三女:洪國、洪志、弗能、弗伐、弗矜。劉氏病故后,馮玉祥和李德生結婚也生了二男三女:洪光、理達、穎達、曉達、洪達。
馮洪國、馮弗能、馮弗伐三兄妹同在莫斯科學習,他們和民國高層的子女蔣經國、廖承志是同學。當時的上海報紙以“三公子在蘇俄”為題連續報道了他們在蘇聯學習生活的情況。
1927年,馮玉祥選擇和蔣介石合作,在軍隊里進行“清黨”。當時,小馮和小蔣共同發表聲明,宣布和各自的父親決裂。回國之后,馮洪國與父親和好。馮玉祥把兒子送到日本去念軍校,后來參軍。
在臺灣出版的很多關于蔣經國的傳記,都提到馮家長女馮弗能是小蔣的第一位戀人,甚至有說他們結過婚,因為父輩恩怨和政治分歧,這一對羅蜜歐和朱麗葉才被迫分手。
一個15歲,一個16歲,少男少女,異國他鄉,確實留給人很多想象的空間。對于這些傳聞,馮家人給予斷然否認。
馮弗能回到北京嫁入張家,曾隨夫婿赴英,1979年逝于北京,育有一女。
二女弗伐,曾為戰時保育院向國民黨大員募捐籌款。解放后境況一度不是很好,繼母李德全為她的生計考慮,留了一些資產給她,后來一直沒有出來工作。
三女弗矜性格孤僻,不合群。她在四川齊魯大學藥學系讀書時,余華心的母親劉蘭華是女生部主任,當時和弗矜同一個宿舍的同學都向她反映:不愿意和她住,提出要么她搬出去,要么給大家調宿舍。劉蘭華只好讓弗矜暫時先搬來和她住。
和母親同住的余華心還記得當時的印象:“她拎了兩個包袱進來,一進門就躺在我母親的床上,一動不動,一直到天黑。我害怕,裝著找東西,進屋子找東西去看看她,她還是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不久,弗矜退學回到重慶的家中。一次李德全批評她幾句,她回嘴,兩人發生爭執,都到馮玉祥那里告狀。當時,部下孫良誠叛變,馮玉祥的心情非常糟糕,他順手抄起桌上的一個硯臺就朝女兒扔了過去。弗矜哭著跑了出去。
當晚,她吞下一瓶安眠藥,并在桌上留了一張紙條——“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我。”馮玉祥很生氣,硬是不讓買棺材。后來幾個部下悄悄地買了副棺材料理了后事。
在馮家第二代里,被稱為馮四小姐的馮理達是個性最像李德全的。她早年留學蘇聯,擔任過海軍總醫院副院長,活躍于各種社會事務和大小活動。2008年馮理達去世,各中央級媒體把她作為重點宣傳的“先進典型”反復播出。
家人眼里的姐姐和姑姑,當然不同于電視宣傳片上那樣。馮丹龍印象中,姑姑很強勢,是家里說話算數的人,“我們從小都聽她的。”
房子
今年國慶,馮丹龍陪著來上海玩的媽媽去尋訪家中捐出去的三處房產。她們找到復興西路“思南會館”牌子。“被攔住了,不讓進。”門牌旁別有文字說明:柳亞子曾在此居住。
這讓馮丹龍很生氣:“怎么可以說柳亞子故居,他是租馮家的房子。”她立刻就向上海市人大反映了意見,“我就是提議他們再掛塊牌子說明一下:這是愛國將領馮玉祥的房子,解放后捐獻給國家。”
二伯馮洪志和政府打了幾年官司,就想要回這三處房子的所有權。馮洪志早年留學德國,是水泵方面的工程師。他是解放后唯一定居美國的馮家子女。他有過幾次婚姻。
這讓馮家后人們覺得不妥。“這都捐出半個世紀了,怎么可能要得回。再說,家里人都在努力為國家做貢獻,這么做,對社會影響也不好!”他們認為,九十多歲的馮洪志是被想利用馮家發財的人給哄騙了。
房子當然是沒要回來。在統戰部安排下,馮洪志如今在上海一家養老院度過剩下的日子。
馮洪志有一兒一女。女兒中文名為馮文貞,是個自由職業的攝影師,原來和別人合作開動物診所,忽然愛上攝影,睡在房車里到處旅行。現在她半年在美國,半年在四川替雜志專門拍熊貓。“5#8226;12”大地震的時候,她正在臥龍。
六十多歲的馮文貞沒有一根白頭發。
“爺爺說,兩只手,自力更生”
中信泰富的辦公室正在裝修。輝瑞剛剛把惠氏吞并進來。
隨馮丹龍拐進一間辦公室。隔著落地窗,可以俯瞰南京西路商業區的全景。一捧香水百合兀自綻放。靠墻柜子上擺放著家人的照片,吸引人的是一幅三格的黑白照——爺爺馮玉祥、奶奶李德全和父親馮洪達。
馮丹龍是改革開放后中國第一代外企員工,輝瑞制藥中國的1號員工。
文革結束時,中學畢業的馮丹龍在醫院當護士、也做過電工。她打小就是優等生,“小時候看蘇聯小說,就想我長大一定要做博士。”1977年高考恢復,讓她看到了改變命運的可能 。
第一次高考落榜。當時,馮家第三代里有幾個孩子參加高考,沒有一個被錄取。“我爸爸說,估計還是家庭出身的問題,當時政策還沒有落實,家里還扣著大軍閥后代的帽子。”
憋著一股勁的馮丹龍屢敗屢戰,連考了三次,終于考上山東大學外語系。大學畢業之后,她分到大連理工大學管理系當外語老師。1984年,中美兩國政府達成協議,為中國培養MBA。當時,她在大連培訓中心的中美MBA項目預備班當英文老師,“不知道MBA是干什么,聽說還可以出國學習,試著看看,也考上了”。
她誤打誤撞地成為了中國第一代MBA。讀完仍舊回到高校當老師。“月底去領工資,一個月發七十來塊工資,還有部分是國庫券。”見識過世面的馮丹龍不甘于這樣的生活。當一家叫輝瑞制藥的外國公司在大連招總經理秘書助理時,她決定離開。
隨著公司進入自身的快速發展期,馮丹龍的職位也順利攀升,從總經理秘書助理、發展部經理,一直到現在人才資源部總監及事務部總監。在好些年,她每周的日子都是在北京和大連的家兩地飛,成為中國最早的“候鳥群”。
馮丹龍覺得自己的學習習慣,都是在當護士、電工那三四年辛苦自學培養出來的。談到自己的兒子,她皺皺眉頭,“現在,我兒子就完全不理解為什么要去辛苦念書。”
“我沒覺得自己特別,和我們這一代人有相同的遭遇。如果有不同的地方,就是我沒有選擇放棄。如果我當時放棄了,可能我現在還是一個護士。”
“我爺爺常對我爸爸說,我給你們一雙手,你們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后來,我爸爸常常對我們說——給你們兩只手、一副很好的身體,你們要靠自己。我想我就是做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