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的言論自由是什么,可見該刊七卷二期上的《法律與言論自由》(陳獨秀)。如題,該文談的是言論自由與法律的關系,推出的觀點是“言論要有逾越現行法律以外的絕對自由”,因為“言論自由若要受法律限制,那便不自由了”。
《新青年》是進入公共領域的一份雜志,談論的也多是當時公共領域中的問題。談論這些問題,需要一定的公共知識。這個知識,當以法政為主。畢竟法律與政治,從來都是公共領域中最重要的問題。《新青年》不是沒人能談這個問題,比如高一涵,就比較專注于這方面,而且談得比較好。但《新青年》的主帥是陳獨秀,他是個傳統意義上的文人。就他自身而言,長于文藝而拙于法政。
由清末梁啟超時代引進的歐美法治體系,好景不長。本來就先天不足的法治,固經不起軍閥利用,更經不起那種立志要創造新文明的力量的摧毀這也無妨,問題在于,他本人在價值取向上就輕視法政。
這里有一個細節,當年留學日本時,陳獨秀、蘇曼殊和章士釗曾住過一個房間,陳這樣評價同屋人章士釗和我們倆不同,不愛文藝而致力于法政,是一個十足的官迷。熱衷法政就是官迷,這是陳的偏見不說,要說的是,一個文人要向青年進行法政啟蒙,就要問他自己蒙不蒙。然而,20世紀,恰恰是這些蒙而不知的文人型知識人而非法政型知識人主導了青年,并引領了朝流。畢竟文藝是訴諸人的感性而法政只能訴諸理性,年輕人因其年輕又恰恰是一個感性的存在。他們容易動容、容易投八、容易獻身,而且無怨無悔。因此,新文化運動型的知識人看似啟蒙,其實是一種多少有點導往蒙昧的宣傳。由他們和他們宣傳鼓動起來的年輕人,委實給20世紀的后50年做出了他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貢獻”。
現代政治文明中的自由,從來都是法律框架內的自由。如果沒有法律,也就沒有自由。這是現代法政知識的常識。但《新青年》要自由,張口就是法律外的自由,而且是絕對的。盡管它所要求的絕對,乃是言論,但言論本身難道可以豁免法律的限制嗎?殊不知,法律限制自由,正是為了保障自由。如果自由不是單方面的,自由與自由便是互相抵觸的。在自然狀態中,這種抵觸足以使得自由不復存在。因此,人類文明連就了法律,用它來保障各方面的自由。當然,這種保障有代價即自由對任何人都不可以絕對,它必須受到法律的限制,你的自由不得冒犯他人的權利無論行為,還是言論。
《新青年》敢于聲稱言論要獲得“違背法律的自由”,是因為它為這種違背提供了一種可疑的正當性。在作者看來“法律是為保守現在的文明,言論自由是為創造將來的文明”。為了不斷創造新的文明,言論自由當然可以突破法律的限制。這樣的表述其實是對法律的無知。就現代法律的發生而言,它不是為了保守現在的文明(它本身倒是人類文明的產物),而是為了保守人的各種權利。
在《法的形而上學原理》中,康德談及權利時,曾經指出“與‘自然狀態’相對的是‘文明狀態’……在自然狀態中, ……沒有一個用公共法律來維護‘我的和你的’‘文明’的社會結構。”這個社會結構靠法律維系,法律之所以被需要,就在于它的使命是維護“我的和你的”權利。從康德這本談“權利的科學”的書里,可以看到,權利乃是法律存在的出發點,法律的一切俱圍繞權利而展開。能夠保障自然狀態中無以保障的權利,這正是法律作為現代文明的一種體現。因此,任何一種抵觸或違反法律的言論,哪怕它頂戴著創造新文明的名頭,結果也將導致對文明本身的摧毀。
事實正是如此。北洋時代可謂20世紀法治最不壞的時代。由清末梁啟超時代引進的歐美法治體系,盡管阻力重重,但卻是在蜿蜒中前行。然而好景不長,本來就先天不足的法治,固經不起軍閥利用,更經不起那種立志要創造新文明的力量的摧毀。這些新文明的啟蒙者,事實上開啟了一個世紀的法治蒙昧。他們以新文化的熱情,點燃了一代青年的熱情。這種熱情很典型地表現在當年的五四運動中,那點燃在趙家樓里的一把火,從法律自度看,就是刑事。
可是,就是今天,又有幾多人習慣從法的角度審視那把火,進而審視那一代青年呢?這本身即說明五四新文化對這個世紀的負影響是如何持久。
作者為南京曉莊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