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鄉情

又見炊煙

節氣已經過了大雪，夜長了又長，天短了又短。起床的時候，大概只有5點左右，推開門，夜色仍未退去。冬天的早晨，我還從來沒有起得這么早過。好奇地朝天上望去，星斗的眼睛在眨，大半個金燦燦的月亮在偏西的天上掛著。沒有風，動感的炊煙溫暖而安詳。很輕的炊煙是屋子里的溫暖的外溢，白色的輕紗仿佛在稀釋著星空下的寒冷，讓人從心里驟生出一份溫馨。又四下望去，房頂上升起炊煙的早已不止我們一家了。

因為我要急著要趕一趟早車回城，所以比往日起得早，因為站在農家的小院子里，我才會看到多日不見的炊煙，才會生出許多許多的炊煙般的思緒。

自從茹毛飲血的生活從祖先那里消失，炊煙就和他們的子孫一起生生不息。曾經，沒有人煙的地方一定是荒涼孤寂的，而今，炊煙已經不再是文明的符號，相反，快捷的生活節奏里，炊煙正在淡去?？墒?，依然有人懷念炊煙里升騰的米飯的芳香和炊煙繞著的土炕的溫暖。記得小時候，家家戶戶的鍋臺后都供著灶王，在臘月二十三傳統的小年那天，有吃糖的習俗。傳說灶王要去西天看望他的父親玉皇大帝，糖果是給臨行的灶王粘嘴用的，人們讓他在玉皇大帝的面前，少說話，多美言，并多帶回一些五谷雜糧的種子。糖果被嘴饞的孩子們吃掉了，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直延續到今天。重新安鍋搭灶時，一個個門戶誕生了，支起了鍋灶，自然會升騰起炊煙，就有一種力量在此扎根、生長?，F在，我們搬家到一個新居的時候，不也是抱“鍋”先行嗎，在這種古老的傳承中，是不是也有一份對炊煙的依戀和感恩?

在冬天，大縷大縷的濃煙直沖云霄里，整個城市里迷漫著煤氣的焦味時，我們會更加懷念鄉下的別樣味道的炊煙。何止是飯菜的醇香呢，如果灶里燒的是干透的柴草，比如荊條，不但會看到灶膛里紅紅的炭火，聽到悅耳的燃燒聲，炊煙里還會放飛一種草葉的清香。

夏天的房舍掩映在濃蔭里的，可以潑墨來寫意小村，而在冬天，天地抖落了浮華，這時候只能用工筆畫來定格小村了。路邊等車的時候，天已經放亮了，讓我再一次讀炊煙。那些輕紗積得足夠稠的時候就停下來，它們開始延伸，舒展，穿行。居家院里的梨樹，它們烏黑的枝丫靜立著，不動聲色，棗樹的干彎曲著向上，像是在不屈地釋放著自己;路邊的大葉楊筆挺，高舉的手臂斜指天空;墻里墻外的榆和柳樹細密如織的枝條，依然柔柔順順。炊煙就在這些樹和人家之間縈繞著，宛如呵護孩子的母親的手，將小村輕攏。在這個早晨，被輕紗勾勒的小村子，仿佛是我尋找中的那個仙居的畫面。

冬閑的季節，小村子的人們并沒有在家貓冬。早早醒來的、在日出后又隱去的炊煙，讓我感知到，誰家的孩子上學從不會遲到，誰家的大人上班從來沒有誤過點。孩子的自行車已經推到了門口，大人們的摩托車、農用車也早已經啟動好了，嘣嘣嘣突突突地響著，在自家的院子里待命。小村里的人們沒有因為冬天的白日變短了而懶惰一點，沒有非要等太陽出來才開始新的一天。依稀記得這樣的一句諺語:誰家的煙筒先冒煙，誰家的高粱先紅尖。不知是特指煮臘八粥的那一天說的，還是指所有的日子說的。進了臘月，天短到了極致，日子也冷到了極致，這時候依然不懼寒冷早早地升起炊煙的人家，一定是勤勞的人家，注定他們能擁有極好的收成。

藏著古樸或新款的民居的我的小村坐落在山間并不平坦的一塊地上。東面的山高而連綿，山腰里散落著黑綠的松樹，山腳下長著帶刺的沙棘;西面的山雖然低矮多石，竟然也有頑強的樹木在石縫間長著。炊煙還未殆盡時候，我看見西山的頂上的小杏樹已經染上片片金光。南面和北面的山，遠而朦朧，小村的天空很清澈，像一個小孩子純凈的眼神，一抹抹襯在山和天交接處的霞則像少女臉上的紅云了。大概有7點了吧，大路上已經有南來北往的行人，摩托車是開向城里的方向的，他們去那里打工，農用車則駛向更深的山里，那里盛產鐵礦石。

我一直認為，炊煙是有根的，它根植于大地，又回歸于自然。此時，我突然悟到，炊煙應該是一個村莊有力的呼吸，它吐納著一種鮮活的氣息，當我嗅到這種氣息的時候，我不但會想念我曾經擁有的東西，也會沉浸在這里的人們因為勤勞而富庶的快樂里。

有蔥的日子

在秋天過后，冬天來到之前，成車成捆的大蔥運進了城里，整個街道因大蔥熱鬧的時候，我也想寫一下大蔥的，只是還沒來得及著筆。當那些大蔥從大街上消失又在居家的后陽臺窗外成排地垂下時，樹上的葉子都已經回歸了。整理一下被秋風放飛的心情，我的著眼點還是落在已經結著冰凌的大蔥上。

從鄉間一路走來，我過慣了有蔥的日子。大蔥是農家院里最尋常的青菜，也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青菜。有人愛吃綠的蔥葉，有人喜食脆的蔥白，還有人偏愛蔥葉與蔥白交接的兩股杈，總之，很少有人不吃大蔥，大蔥會讓一個人的食欲大增。真正的大蔥，辛辣中總透著一絲微甜和淡香，試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消失了大蔥，農家飯菜的滋味不知會遜色幾分，鄉下人的味覺也許會失聰。

無論是蘸醬生吃，是炒肉熟吃，或是做餡或僅僅是做佐料，大蔥總能在油鹽中飄出一縷香。想起了蔥香，童年里與蔥有關的故事也如炊煙一樣裊裊地升起來。從前有一戶人家，栽著大蔥和種著香瓜的兩塊地分別由兩個小孩各自管護著，后娘養的哥哥看大蔥，親娘生的弟弟看香瓜。到了秋后，看蔥吃蔥的哥哥長得身寬體闊，而看瓜吃瓜的弟弟卻面黃肌瘦。小故事只是告訴我們，拋開大蔥獨特的味道不說，光是它獨到的營養與保健價值已經讓鄉下人青睞幾分了。可我最先想到蔥不是在秋天，也不是大蔥的味道如何。

生在鄉下，我知道蔥是最不怕冷的植物之一，白菜蘿卜都入窖的時候，只有它們還一根一根地在寒風中直立著。那些還沒來得及從地里拔出來的大蔥也不會被凍死，相反，在春天向陽的墻角根兒，它們最先撐起羊角狀的新綠，所以我覺得讓一棵蔥盡現風華的季節是早春。

無法忘記那些大蔥，更是因為我曾經多么不了解那些蔥。從農業院校畢業后，我回到了家鄉一個小站，同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事農的人們打交道。那年夏天，我們一起來到遠近聞名的大蔥專業村，看著山坡上的紅土地上生長著大蔥，就好奇地問:“沒有水，大蔥也能活嗎?”“你真白念那么多年書，你不知道有句老話‘餓不死的僧，旱不死的蔥’嗎?”我的臉刷的一下了紅到了耳根。我不能更多地解釋了，我說我在學校里學的不是這個專業或者沒學栽大蔥，他們會更加笑話我的。那個說話讓我臉紅的村主任其實是個好人，后來他對我改變了印象并認可了我，只是因為他看上去我依然像個農村孩子。再后來，當他知道我是鄉里第一個分配來的大專畢業生時，這樣感慨地說了一句:“你的學歷足夠用了。” 是因為我很尊敬村主任，也把他的話當成真理，可幾年后我依然是大專學歷時，我覺得我錯了，人也應該像一棵蔥一樣，應該不斷充實自己才行，否則，也會中空的。我知道，一棵蔥可以在不適合的時候讓自己休眠，在適合的時候讓自己生長，但生長是有條件的，它必須有自己的根系，它必須有充實飽滿的莖作為營養的大后方。在我懂得這些的時候，我又開始自學。無法忘掉一棵蔥，其實我在心底還是很想成為一棵蔥的。

從一把黑亮的蔥籽兒到一畦毛茸茸的綠，倒過畦子后，嫩綠的蔥秧又被移到一個開闊的天地里開始新生。蔥雖然不怕凍不怕旱，但蔥也是在最好的栽培狀態下才能由蔥苗長成所謂的大蔥。很多年過去之后，我發現，我不是一棵蔥，起碼我不是一棵在小園子里迎接春天的蔥。多年生活在鄉下的經歷告訴我，有蔥的日子是那么蔥蘢。所以我無法不去想念那些長在大地里的蔥。

秋天的滋味

暑熱像潮水一樣退去，日子清爽多了，這時也更有心情去品秋天的味道了。

從一棵棵果樹的角度來看，秋天是原汁原味的甜。秋天的樹上，果兒排著隊成熟，讓人嘗不過來。甜而多汁的桃子，它是秋的寵兒，只有在秋的臂彎里才會笑得開心，笑得都擰了嘴兒。它的名字聽上去都很饞人，人們親切地喚它“秋水蜜”，掰開桃子，剝去鮮紅的果核，從軟軟的果肉里才能品出真正的“桃”味。爽心又爽口的棗子，是遼西標志性的水果，一棵棵棗樹在鄉下的房前屋后繁衍著，它雖是尋常百姓之果，卻也像個小家碧玉一樣出落得秀外惠中。俗話說的“七月棗八月紅”，指的是農歷的月份，棗熟季節，至少已經是陽歷的九月了。一場早來的輕霜為棗子涂上了瑰麗的紅色，棗的樣子有些讓人醉，這時的晝夜溫差也加大，棗果的糖分得到最大限度的積累，所以吃起來甜脆爽口，唇齒留香。梨、山楂和蘋果是最后一批守望林子的。葉子飄的時候，已經是節氣上的秋分，梨的青皮也隨之由綠轉黃了，黃澄澄的讓人忍不住咬上一口，真的咬上一口才發現梨子的質地突然變得細膩適口了，全沒有了以往的青澀。葉子接連不斷落下的時候，蘋果的臉紅了半邊，山楂的小臉全紅透，這時候每個果都變得有滋有味，酸酸甜甜任你挑。

在秋天，在裸露的大地上，蔬菜水果們享受著沒有遮攔的陽光和雨露，所以它們多姿多味，飽含著一個季節的味道。除了果兒，最能突出秋天的滋味的就是園子里的青菜了。和果兒不一樣，青菜的味道是淡而又淡的，可一經巧手調制，就自生出諸多美味來。秋天里的第一片葉子黃了的時候，白色的韭菜花也開得沸沸揚揚，紅色的辣椒忍不住在綠葉里探出了頭，青嫩的韭菜被打成碧綠的韭花，紅透的辣椒被曬成風景或被磨成紅色的辣醬時，韭菜貼根割了，等來年再生，辣椒則被連根拔掉了，雖然它們很不情愿退出秋天的菜園。園子里最有耐性的要屬白菜和蘿卜了，它們能一直堅守到節氣上的霜降。除了少部分的蘿卜變成辣花咸菜，一部分的大白菜被腌在大缸里，那些土豆、白菜、蘿卜將在地窖里睡上一個冬天。

秋天的味道是最平常的，更是最純正的，雖然冬天里的溫室也在生產著更青翠的果蔬。在四季分明的遼西，秋天里很平常的水果蔬菜，卻能夠讓莊戶人家在大地蕭瑟的一個冬天和半個春天的所有日子鮮活起來。

成車成簍的水果在大街上叫賣時，所有的莊稼都歸倉了。和蔬菜水果的味道更不一樣的，大地上的五谷的滋味最濃重。糧食可以貯藏上許多年，可人們總愛去品新米的芳香。端起一碗新米熬的粥時，秋天的味道只能咀嚼而不可言傳了。上年歲的老人喝完一碗醇香的米粥，總會感嘆地說上一句:吃上新谷了，又可以再活了一年。在外的兒女，也會在秋天過后，接到老家捎來的高粱、小米。秋天的谷香會延伸得很遠很遠。

就好像秋天能夠折疊起來一樣，大地上的那些不同的味道都被收藏起來，然后又慢慢地打開，讓我們再回頭，一點兒一點兒地去品味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