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回家,看到防盜門上貼著一張紙條:“小魚,給你送來點兒酸菜,放在對門鄰居家,回來后別忘了去取。”
又是她。我無奈地搖搖頭,敲開鄰居家門。大姐很熱心。邊遞酸菜邊寒暄道:“那是你媽吧?一看就是,這么惦記你。她說這酸菜是自己做的。你就喜歡吃這口。”我報以微笑,不能說是我媽媽,也不能說不是。因為,我曾經叫過她媽媽,而且一叫就是7年,但現在她已經不是了。
她是徐進的媽媽,和徐進離婚,也意味著我和她的關系到此終結,她自然就不再是我的媽媽。
打開裝酸菜的袋子,那股熟悉的酸咸味道撲鼻而來,弄得我心里也酸酸的。不禁想起她做的酸菜白肉。那是一道東北特色菜,也是家在東北的她最拿手的菜。原以為,作為地道的南方人。我會吃不慣,卻沒想到從小不吃肉的我,對她這道菜竟然一吃上癮。于是,她時不時會專門為我做。尤其是懷睿睿的時候,吃什么吐什么。可偏偏吃酸菜白肉很合胃口,她就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做給我吃。但市場賣的酸菜不正宗,她索性買回壇壇罐罐和大大小小的白菜,自己加工起酸菜來。于是,每年冬天,我家廚房里都會飄出濃郁的酸菜白肉的香味兒……
原以為,和徐進離婚后。我再也吃不到口味正宗的酸菜了。卻沒想到,她會腌了酸菜送來。
晚上就做酸菜白肉吧。我甩甩手,仿佛能甩去心里的那股酸意。
飯碗還沒擱下,電話響起。我去接,看到的是一串再熟悉不過的數字——那曾經是我家的電話號碼。我頓了頓,轉身喊睿睿去接。兒子小跑著過去,然后響起歡快的聲音:“奶奶,是我,我是睿睿!”我一邊往嘴里扒拉飯粒,一邊豎著耳朵聽。“奶奶送的酸菜真好吃!不過,媽媽做的菜沒有奶奶做的好吃……”睿睿嘟著嘴沖電話嚷嚷,繼而聲音又突然降低了八度:“媽媽一個人在廚房忙活的時候,掉眼淚了,我偷看到的,她說,是酸菜辣的,媽媽騙人,酸菜是酸的。怎么能辣呢?對吧,奶奶?”我快步跑過去奪下電話,聽見她在那端說:“明天奶奶去給你和媽媽做……”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飛快地扣上了電話。
2
我不希望她來。自從我和睿睿搬到這個簡陋的單身公寓,她來過兩次:一次被我婉拒在門外:還有一次,我故作冷淡地迎她進屋,然后任由她坐在那里,自顧忙去,她很快無趣地快怏告辭。這或許也是她把酸菜托付給鄰居轉交的原因吧。
內心對她是有怨恨的。叫了她那么多年的媽,也是真心真意把她當作親生母親一般對待,可是對我和徐進的爭吵乃至分裂,她竟從未幫我說一句話。就連徐進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她也只是默默地陪著我掉眼淚,卻不肯教訓自己的兒子。她的態度讓我心寒——畢竟不是自己的媽,徐進才是她的親骨肉。
我和睿睿搬離那個家后,聽說徐進藏在外面的女人迅速進駐,她也很快就接受了新任的兒媳婦。想必她在內心還拿那個女人和我比較吧?想必她會認定那個女人比我更會討他們母子的歡心吧?否則人家怎么能打敗我,成為那個家的女主人呢?
想到這些,自然不肯再見她,盡管過去我們曾經貌似母女般互親互疼過。盡管她給了我那么多溫暖和感動……
周末。她還是來了,說是來看睿睿。我不能不讓她看,畢竟睿睿是她從小一手帶大的,她對睿睿付出的辛勞比我這個當媽的還多。迎她進了屋,喚睿睿出來,聽她和孩子在屋里嬉鬧。我轉身離開了。
再回家時,她早做好了告辭的準備,見我推門,立即起身說:“午飯我已經給你和睿窖做好了,你喜歡吃的酸菜白肉……”我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她也就不再說話,急急地下了樓。
打開她提來的包,說是給睿睿買的零食,可是竟有那么多我喜歡吃的東西。不用說。那都是買給我的,她知道我的飲食喜好。
此后的每個周末,她都會來。包里的東西變著花樣,但絕對合我的胃口:酸菜白肉也是必做的,而且。不容我反對,利索地為我換床單、洗衣服,一如從前在一起的時候……
我不能再對她板著臉,有時她在廚房忙碌,我會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及時遞過她需要的鏟子、調料之類的東西。沒有語言交流,但那份默契是多年在一起培養出來的。
可對她從沒有稱呼,我不知道該叫她什么。叫“媽嗎”?從心里不愿意。叫“阿姨”嗎?又不倫不類,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索性什么也不叫,只是“你來了”、“你走啊”之類的簡單問答。
心里那份怨,是怎么努力也消除不掉的……
3
又到周末了,卻沒見她來,我倒有些不習慣了。忍不住問睿睿,奶奶怎么沒來?睿睿很驚詫她看我:“你不知道啊?奶奶去西藏旅游了,她說回來給我捎好吃的呢,就快回來了……”我猛然想起,上次來她似乎跟我說過那么一句,見我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就不再多說了,而我卻連那一句也沒聽進心里。
夜里,電話突然響起。接起來,卻是一個陌生的老年人的聲音:“是睿睿媽媽嗎?”“是啊,你是誰啊?怎么知道我的電話?”我睡意全消,疑問多多。
“我和睿睿奶奶是同一個旅游團的,她高原反應,吐得很厲害,一直在輸氧。她擔心自己要被撂倒在這里了,所以委托我給你打電話,要我告訴你,如果她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在她的衣柜抽屜里有一張存折,里面的錢是她專門為睿睿存的,密碼就是你的生日。你去取出來,留著給睿睿上大學用……”
這算什么?遺囑嗎?她怎么了?她會有生命危險嗎?突然間,我被巨大的恐懼感籠罩著。她不會死的。她身體好得很,她還說過將來要像帶睿睿那樣帶重孫子呢……我發瘋似的哀求那個老人,讓她接電話,可是她拿過電話后固執地掛斷了……
坐立不安中忍不住給徐進打電活,顧不得曾經發過誓,再不主動和這個負心人聯系。他那頭竟然一頭霧水:“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媽不是回老家了嗎?她說一個星期就回來的,怎么會跑到西藏去了?”
我也有了做夢一般的恍惚感。
徐進最終還是照我提供的電話打過去,確定她的確是在拉薩的一家醫院里,然后迅速地把她接了回來。
我去醫院看她,忍不住就掉了眼淚——她在自認生命就要走到終點的那一刻,不是給徐進打電話,而是給我,而且把她畢生積攢的私房錢全部留給睿睿,這讓我重又感受到昔日面對她時的那種溫暖。
“我在家里實在壓抑,所以就想出去止走,”她拉著我的手絮叨著。我終于知道,自從我和徐進離婚后,她一直不快樂。尤其是那個女人來了之后,她越發郁悶。發生過幾次矛盾沖突之后,她有了出去透透氣的想法。
“如果能死在拉薩,也算不錯的歸宿。只是,如果那樣,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也見不到睿睿了……”她的眼淚終于簌簌地落在我的手心里,“我對不住你啊,看著你和睿睿離開家,住進那么簡陋的房子里。我這心啊,不知道有多疼!可是,我能說什么呢?徐進他爸臨終時一再囑咐我,以后凡事聽兒子的,徐進和你離婚這件事,他再三跟我說,不要我管,不要我操心啊,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家散了……”
猛然想起,在東北那片黑土地上,一直存著“家里男人是天”的傳統,她正是遵從丁丈夫的囑托,在丈夫去世后,把兒子當成了自己的天,我一下子理解了,在我和徐進離婚這件事上,她始終沉默的態度。也終于知道,其實。對于這個家的破裂,她的痛苦一點兒也不比我少。
我聽到內心堆積的怨恨嘩啦啦碎掉的聲音……
很想接她來跟我和睿睿一起住,可她搖頭:“兒子在哪兒,我就得在哪兒。”我知道拗不過她。便不再提及。我配了家里的鑰匙給她,還給她在家里準備了換洗的衣服。我跟她說:“這里也是你的家。”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兒,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表情。
此后,下班回家的時候,經常會看到一桌子冒著熱氣的菜肴,會看到衣柜里洗好疊放整齊的衣物,會看到地板被擦得能照出人影……我也會在周末的時候,帶她和睿睿去公園:會像從前那樣給她買衣服,買她喜歡的康乃馨。沒有人知道,我和她其實早已毫無牽連,既沒血緣關系,也沒姻親關系……
4
這天還沒下班,卻接到她的電話:“我們一幫老姐妹聚會,為了熱鬧,大家商量好可以帶孫子孫女的。我想帶睿睿去,不過、我怕一高興只顧和大家說話,照顧不好他,所以想讓你也一塊兒去。”我連忙推辭,一幫老太太聚會,我跟著摻和什么啊。可她異乎尋常地執拗:“你必須去。你要不去。我也不去了。”
盡管想不通,還是在下班后乖乖地帶睿睿去了她指定的飯店。七八個和她年齡相仿的老太太,各自帶著孫子孫女,七嘴八舌地說著家常,的確很熱鬧。見我進來。都住了嘴迎向我:“哎呀呀,你女兒好年輕啊,哪像有這么大孩子的人哦!”“快來快來,坐你媽旁邊。你媽都夸你半天了!”我有些局促地望向她,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
聚會后沒幾天,那天聚會的老太太們開始陸續給我打電話,電話內容驚人的一致:“閨女,阿姨給你介紹個對象吧?對方條件可好了,你要有心,找個時間,我安排你們見個面……”這樣的電話接過兩三個后,我終于醒悟,她為什么非要我去參加她們的聚會了。
反正還是要嫁的,既然是她把關篩選,一定知根知底。總比我在茫茫人海中撞大運要穩妥得多。于是,開始跟她一起去相親。我常常把見面地點定在茶館,我前腳進去,她后腳跟進,裝作不認識一般遠遠地坐在我的斜對面,既能聽到我和對方的談話,又可以偷偷打量對方的相貌舉止,還能時不時丟個眼色給我。我常常偷眼看她。然后忍不住想笑,嚇得她沖我連連擠眼,暗示我不要穿幫。
終于有了合適的人。她調皮地“命令”我:“不許把我跟你一起相看他的事情告訴他,這是咱倆的秘密!”忍不住抱抱她,像個孩子似的說,“我發誓,絕不泄露秘密!”
又要結婚了,她看起來比我還忙,像螞蟻搬家一樣給我買回一樣叉一樣結婚用品,還戴了老花鏡一針一線給我做婚被。我說不用了,都有賣的。她不高興了:“都得自己親手做,婚后才會有幸福。你媽媽離得遠,這活就該我來做。”
我哽咽了:“您怎么這么像我媽……”
“傻孩子,你叫了我那么多年‘媽’,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閨女了!”
那個他笑了,響亮地叫了她一聲:“媽。”她愣了一下,隨即大聲應著。我也不由得喚她:“媽。”她更大聲地答應著,眼淚又一次滴落在我的手心里……
5
我問他:“你怎么也叫她‘媽’?她是我的前婆婆,我和她保持來往,你心里就不覺得別扭嗎?”
他連連搖頭:“怎么會不舒服?我敬佩你還來不及呢。她能在你和她兒子離婚后這么對你,說明你是個好女人,是個好兒媳。而你能在和她兒子離婚后,還這么對她,我想,你一定會更好地對我媽。”他擁住我,又說,“她說你是她閨女,那我自然是她女婿,我能不叫她‘媽媽’嗎?”
看來,我和她的情分想斷也斷不了了,縱使流年更改,我們也終是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