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是這個城市里的“蟻族”,但走過了那么長的彎路之后,我們學會了在蟻群里另類的歌唱:“兩只螞蟻,兩只螞蟻,慢慢跑,慢慢跑。”
曾經最美的辰光
我和方向,是為數不多修成正果的大學 情侶。那時候,我們只有一個信念:此情不可成追憶。相愛,就要在一起。
剛出校門,我們租住在一間一居室內,兩個人的工資加在一起2103元,去了房租及日常用度,兩人常常因給誰添件新衣服推來讓去。經常,我們會退掉對方給自己買的衣服,然后換成對方的款式。更多時候,方向求我:“樹樹,女人是男人的面子,你就當為了我的虛榮,把自己穿得體面一些吧。”而他,穿著那些地攤上淘來的假阿迪、假耐克,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地炫耀:“人長得帥實在沒辦法,硬是把地攤貨穿出國際知名品牌的范兒。你都不知道有多少攤主想找我做形象代言人呢!”
那時,我們最大的愿望是去共慶園吃大餡的三鮮餛飩。在舍不得花錢的前提下,我們會找各種借口說服自己奢侈一把。比如到了彼此的生日或者生日滿月:比如我,Jvb地發燒了一下,但沒有吃藥就好了;比如我們的銀行戶頭存款突破了千元、萬元、兩萬元大關……常常,我們決定要去吃的過程遠遠長于我們去吃的時間,用方向的話說就是:“讓幸福來得再漫長一些吧。”
方向第一次漲工資,月薪達到1500元的時候,他在單位衛生間里給我打電話。我興奮地尖叫了起來,他假意勸我:“別那么激動,你現在已經是大款的媳婦了,一定要低調。”那天晚上,工資還沒有到手,我們便提前透支,買了一套卡帕情侶裝。吃了巴西烤肉,在歌廳狂嚎了兩個小時,還無比奢侈地打車回家。然后,就是幾天提心吊膽的等待,直至漲的那些錢真正落袋為安。誰都知道,1500元就是個蟻族的價兒,可是我們卻樂于用這種明顯夸張的方式,放大著我們的小快樂,讓自己看上去是那樣的朝氣蓬勃。
大學同學出國留學,把他的房子留給我們照看,分文不收。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搬了過去。第一夜,我倆興奮得徹夜未眠,生怕一旦睡著,等睜開眼睛卻發現還住在原來的出租屋里。
我們單位時常出去應酬,我也經常有打包剩菜剩飯的機會。雖然在場面上堅持說不用了不用了,可是,一進家門,我就會大呼小叫地叫來方向,然后陪他再吃一頓,直到兩個人把肚子吃得鼓鼓的,像兩只企鵝一樣平躺在床上……
最后的疼愛是手放開
只是不知道,日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悄然發生了些微的變化。
我的爸媽從老家來,我們大魚大肉地侍候著,舍得血本地帶他們游山玩水,可是,臨走的前一夜,爸爸一直在抽煙,媽媽的眼淚就沒有停過。她問我:“嫁給方向。你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出頭?你在媽身邊時,也沒吃過這么多苦啊!”
送他們走的那天早晨。方向回來的路上一直沒有說話。那是我們之間少有的沉悶。我去牽他的手,他卻把我整個人擁在懷里:“樹樹,嫁給我,是不是覺得很委屈?”“傻瓜,我幸福還來不及呢!”是的,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可是,我為自己沒能活得讓父母感到心安而覺得有些失敗,也有些難過。
當我們的存款達到5萬元的時候,我們大款般地去看房子。可看完后,“買房子”這個話題成了我們之間的禁忌。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城市里的房子已經漲到令人發指的地步的呢?以如此的攢錢速度,我們活上三輩子也不會有自己的房子。
屋漏偏逢連夜雨,方向的媽媽得了甲狀腺瘤,必須動手術。我們責無旁貸地出錢出力。沒想到錢攢起來如此困難,但花起來卻這樣的痛快。隨著銀行存款數字一起縮水的,是我們對未來的希望。原來我們都那樣傻,以為只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好日子就一定會招之即來的。
送走婆婆那天,方向的情緒很低落。我知道他的感受,上大學時,他經常跟我說,等將來工作了,接他爸媽來城里生活,讓他們像許多城里老人那樣,每天最大的任務就是鍛煉身體,關注養生。可是,婆婆來的這些日子,除了身體受病痛的折磨,那每日白被單般的藥費條對她來說,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她知道我們過得并不寬裕。這狠狠地打擊了我和方向的自尊——大學畢業,我們居然連讓父母病得起都做不到。
我們躺在床上畫餅充饑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方向經常泡在網吧里,在各種創業的網站上尋找商機。當小區的農貿市場集資,大家瘋投以期市場開業,高價出租、出賣攤位時,我們毫不猶豫地將所有存款投了進去。可是最終,開發商拿著大家的血汗錢跑了。看著那棟只挖了個地基的爛尾樓,我和方向的內心真的是一片狼藉。
每年一度的同學會開到第五年時,我和方向終于沒有去。原因真的很難以啟齒:我們找不到像樣、體面一點兒的衣服;而我們也舍不得兩個人加在一起1000元的會費;我們當然也受不了聚會結束時,眼見著那么多的私家車絕塵而去,而我們卻只能一路跑著去趕末班公交車。從前,我們覺得同學中的一些人只不過是先富了,但過了5年后,現實讓我們明白,我們后富起來的希望十分渺茫。
那個留學的同學就要回國了,我們不得不再次滿大街貼小紙條找房子。第三天去看房子時,恰好路過共慶園。吃餛飩時,方向的眼睛紅紅的。當他像往常一樣把三鮮餡中的蝦仁挑出來,放到我碗里的時候,我一時間淚流成河。突然那么地心疼他,覺得愛其實是一種拖累。
現實有時真的無比殘酷,真的遠比電視里演得要讓人無可奈何——我懷孕了。盡管我們那么小心翼翼,可依然沒能避免事件的發生。在醫院等結果的時候,那么多和我們一般年紀的人為有了孩子而雀躍,可是面對醫生的肯定答案,我們選擇了心酸的沉默。從診斷室到手術室的路真長。我快要進手術室的前一秒,方向叫住了我。我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我不能回去。因為我們都清楚我們哺育不起這個小生命。我更不愿意看到方向眼里那深不見底的難過與受傷。
日子就是日子,跟電視劇與小說最大的不同是,它沒有作者也沒有導演,所以也不可能出現他們講的那樣:“后來,我們有錢了。”除非我們能中500萬,否則,我們就要為柴米油鹽操勞一輩子。
所以,當那個女孩兒頻頻給方向發短信和打電話時,我覺得這是我們生命中的一次機會。或者說是方向的一次機會。她有殷實的家道,是那種可以比我們少奮斗至少20年,甚至是可以不奮斗的人。
我離開方向的方式沒有任何創意——讓要好的男同事糖衣炮彈般假意追求,再派來一輛別克君威每天忠實地接送。辦理離婚手續那天,方向很平靜,我也是。平靜的背后,其實是對生活最無奈的妥協。我們都放不下對方,可是,挽留或悲傷都將是彼此的負擔——這就是生活殘酷的真實,我們終于向現實低頭,在心里對對方說:最后的疼愛是放開手。
幸福就是安之若素
離婚后,刻意地回避著關于方向的消息。雖然這個世界很小,但只要誠心不去見一個人,是可以碰不到的。然后,我就碰到了李想,一個看上去很理想的歸宿,可以終結我的“蟻族”生活。我再傻也知道,這有可能是我人生中惟一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我接受的原因是我實在沒有理由拒絕。
可是,人就是這樣,當衣食無憂的時候,便開始懷念那些曾經的苦日子。與方向在一起的一天天、一幕幕居然成了我心里最美的辰光。我以為這不過是自己不懂得珍惜眼前的短視與輕賤。當李想向我求婚時,他給了我很大一筆錢,他說:“我知道這很俗,可是,有的時候它的確可以給人帶來安全感。”
這也是我喜歡李想的原因,他成熟穩重,做事總是給人留有十足的余地。既然沒有單身的能力與打算,接受他,似乎就是我當下惟一的而且絕對正確的選擇。那天去訂婚宴,那家酒店的老板在向李想點頭哈腰的同時,不時用余光掃視我。多年蟻族的經歷讓我很明白那目光中的含義:堂堂李想,于嘛要娶一個如此平凡不起眼的女人?
我曾問過李想這個問題,他說:“你溫婉平和,如今這世上已經不多見這樣的女人了。”這理由或許真實,可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有些東西真的很好,但,我不一定承受得住、承受得起。幸福如果太過于超
乎想象,我能做的就是不相信。還有就是活得動蕩不安,不知道哪一天會突然被別人搶去或者自動消失不見。
所以,在最后一刻,我還是選擇拒絕了李想,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突然明白:我就是一個習慣了“蟻族”生活的“蟻民”,我就是一個永遠穿不上水晶鞋的灰姑娘。
作為拒絕后的“慶祝”,我去吃了好久不吃的共慶園的餛飩,它還是那么香、那么充饑,而且還是可以讓人吃到淚流滿面。
不知道哭了多久之后,一個中年男子給我端來一盤白焯基圍蝦。他說他是共。慶園的老板。我禮貌地邀他坐下。他說,他關注我和方向很久了,他說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樂觀恩愛的小夫妻,為了三鮮餡里那點兒蝦仁讓來讓去,讓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和妻子,很可惜他們在苦盡甘來的時候,分開了。他說他一直想送我們一盤真正的大蝦,但又害怕傷了我們年輕而脆弱的自尊。他說:“很久沒有看到你們一起來了,我猜你們之間一定出現了什么問題,但據我判斷,問題一定不是很大。因為和你一起來的那個小伙子還是經常來吃餛飩,而且每一次來吃,都要把餡里的蝦仁挑出來。服務員曾經問過他:是不是你覺得蝦仁不新鮮?他搖頭說:‘不,很新鮮,很好吃。’……”
謝過老板,我迫不及待地奪門而去。原來,隔了那么久,我和方向的品味都沒有改變。我們婚姻的胃居然都消受不了海參鮑魚、燕窩魚翅,能給我們帶來口腹之娛的,永遠都是這庸常小店的大餡餛飩。
還是在原來的那間出租屋,方向開門看到我時,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把我擁在懷里,仿佛我只是出了一趟遠門。
我們的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只是這一次我們都默認了一個現實:窮極我們一生,可能今天的生活與明天的日子不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依然要擔心被炒魷魚,害怕父母生病無錢可醫,煩惱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蝸居,等等。但,經歷了這場變故,我們已經學得無比的阿Q,我們不會站在高樓大廈上去注意這個城市里有多少香車豪宅,我們會去熱鬧的菜市場,看一些人為幾角錢吵得面紅耳赤,看一些主婦為終于可以給家人做頓紅燒肉時的熱切中的挑揀。
是啊,不是所有的共苦都能有同甘的那一天,其實共苦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幸福。更何況那些苦,原本就在我們的承受范圍之內。而做到這一點,其實很容易,只要在這個彼此差距越來越大的現實世界里,我們不比較、不失衡,有一顆安之若素的心,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