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人類文化,以價值取向定位,只有崇德文化與崇力文化兩大種。
以酒文化為例,從“崇德文化”與“崇力文化”角度觀照、分析、評判之:崇德文化認為酒能使人愉快,能增進友誼、聯絡情感,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中國古代的祭祀、宴賓、鄉射禮等都用酒;但飲酒過度會亂性,既傷身,也會壞事,又可能傷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所以,佛教對受皈依的五戒弟子要求戒酒。崇力文化認為酒是能使人興奮、能壯人膽量的烈藥,也是在激烈的競爭中消除孤獨感與抑郁心情的麻醉劑。所以,崇德文化的酒文化是敬酒,崇力文化的酒文化是拼酒,拼酒就是罰酒。崇德文化的酒文化追求的是開懷暢飲,是微醺,是飄飄欲仙;崇力文化的酒文化追求的是逞強豪飲,是人醉我不醉,或者我醉也要拖你一起醉,是放縱情欲。這與崇力文化產生于以游牧文化為代表的存在基礎、以戰爭為常態的思維方式密切有關。既以戰爭為常態,就習慣成自然地把酒桌當成了戰場,以斗酒勝出、使對方醉倒出丑為樂事。同時,戰爭,今天不知道明天,“今日有酒今日醉”,“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就成為容易引起共鳴的心理,酒也成為釋放情感的上選條件反射物。
從分析“酒文化”的個案,可以看到,雖然一般來說,比較文化,只能描述、分析異同,難以評判高下;然而,價值觀既是文化現象的內核,價值評判又是對文化的基本評判,所以在作文化比較時,難免要作價值評判,而且,任何作文化研究者,也無法脫離自己的文化本位,保持一種純客觀的文化立場。
崇德文化之“德”,是指先公后私、大公無私的品質;崇力文化之“力”,是指為個人與利益小團體謀利的能力。崇德文化是“無(超越)我”文化,崇力文化是“有(執著)我”文化。崇德文化產生于農耕文化,崇力文化產生于以游牧文化為代表的逐利文化,包括商旅文化、殖民文化與海盜文化。農耕文化是居民的文化,游牧文化是武士的文化。農耕文化以家庭、家族為社會細胞與系統,游牧文化以團隊、集團為社會細胞與系統。農耕文化以親情為人際關系的紐帶,用禮義來規范;游牧文化以利益為人際關系的紐帶,用契約來約束。農耕文化重歷史傳承,重在“久”;游牧文化重新奇開拓,重在“強”。農耕文化推崇圣人,游牧文化崇拜英雄。農耕文化是過日子的文化,重“和光同塵”、近悅遠來,整體的安定、統一,以保持整體內部的多樣性與發揚個性為前提;游牧文化是以戰爭為生活常態的文化,重競爭、征服,整體的效率、團結,以權威與實力為轉移。
從以上的簡略對比就可以看出,之所以把西方崇力文化作為崇力文化的樣本,還因為現代被稱為“工業文化”或“后工業文化”的西方文化,實際上是全盤繼承并發展了歷史上的游牧文化。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兩大基本特點:一,逐水草而生。二,無度消費。因為消費品主要是搶來的,用完了還可以再去搶;而且時刻可能上戰場,不能保證明天還活著,故而,“今日有酒今日醉”、“一夜情”成了合理的思維、正常的情感。現代西方民族正是在這兩方面繼承了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方面,逐資源而生,石油等資源就是現代的“水草”。另一方面,對他國資源的竭澤而漁式的掠奪性開發,以滿足滾雪球式的高消費,來保持經濟指標的持續增長。現代西方民族比歷史上的游牧民族對軍事實力更加倚重,因為軍事力量不僅要用來保障資源的供給,還要占領市場和保護市場。從帝國主義列強需要瓜分世界市場這一點來看,資本主義市場從早期到壟斷階段,都不是真正進行公平交易、用無形的手來調控的商品市場。他們在國內市場上也許是實行比較完好的市場經濟(壟斷的產生,市場經濟就不會真正的完好),在國際市場上,一定是實行不公平交易,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在交易中獲得豐厚的利潤。不公平交易的市場是需要用武力來維持的,是要用軍事割據的方式來進行瓜分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兩個陣營,既是軍事共同體,又是經濟共同體,說明現代的經濟是一種以武力為后盾的經濟,根本不是所謂的自由經濟,是一種經濟殖民,有別于武力殖民的新殖民。當經濟殖民受到威脅的時候,武力殖民就走到前臺。從經濟殖民轉到武力殖民,幾乎不需要什么轉換,就像伊索的《狼和小羊》的寓言,要找個動武的借口還不容易嗎?
環顧當今世界上先進、發達、富裕的國家,在三四百年前,無不是貧窮的國度,所以,西方文藝作品中,海盜船是個充滿神奇色彩的舞臺,演出魅力四射的人生。所以,篤信基督教的西方人,講究博愛的西方人,同時也首肯,他們國家的安全邊界,應該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只要認定對他們國家的安全構成威脅,就可以發動先發制人的軍事打擊。西方人確信(現在很多中國人也相信),他們的迅速富有,是工業革命的成果,而工業的高度發展,給全世界帶來了高度的文明,所以,全人類都要對工業革命與后工業革命表示感恩。但大多數西方人就不想一想,如果工業產品真的那么好,拿來推銷就可以了,何必要用槍炮來迫使亞洲、非洲、美洲人接受?如果商品交換真是以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為價值單位的公平交易,西方人并沒有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幾倍、幾十倍的勤勞,怎么會迅速地積聚起幾倍、幾十倍的財富?工業革命似乎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物質文明:高樓林立,電網普覆,飛機凌空,人類登月;但同時帶來了史無前例、積重難返的深刻危機:兩次世界大戰,此消彼長的局部戰爭,波及全球的經濟危機,地球環境的迅速惡化。得失相比,是得大于失,還是失大于得?得與失,哪個的作用更長久?我們留給未來的,是文明成果,還是難以拔除的禍根?
科技發明的成果,使一部分人的衣食住行醫的狀況得到改善,通過不公平交易甚至是強制交易,這部分人將技術成果轉讓給另一部分人,從而獲取超額利潤。故而,表面上是科技成果不斷地被發明和推廣,大多數人享受到了前人享受不到、甚至無法想象的物質條件;但貧富差距卻在加大,貧富比例也在加大,幸福指數必然下降。因為人是文化動物,物質條件改善得來的幸福感,很快就被在人群中地位(被承認度)下降的失落感所抵消、所壓倒,再加“比上不足”的私欲熾心,就像室外飆升的氣溫,室內這點陰涼,是不能消心頭之暑的。而人類在享受這種“物質文明成果”的同時,付出了資源疾速消耗、環境急劇惡化的代價。
不是要否定人類改善環境、改進生產和生活物質條件的努力,而是要給科技進步一個確切的定義。不是每項新技術的出現,都必然帶來進步,給人類社會帶來益處。問題不在要不要市場經濟,而是要怎樣的市場經濟。不在要不要發展科技,而在要怎樣的科技。不在要不要使GDP增長,而在怎樣使GDP增長,是不是GDP就等同于物質財富?是不是GDP增長就意味著物質條件的改善、生活水平的提高?
恩斯特·卡西爾在其卓越的著作《人論》中說,人不能把握一個現實世界,只能把握一個由文化符號構成的觀念世界。這是人的局限性,也是人的優越性,優越于其他動物的地方。其他的動物種群的滅絕,是因為客觀自然環境的劇變。如果有朝一日人類滅絕,原因一定在人類自身。“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這是對人而言的絕對真理。因此,人需要歷史,“以史為鑒”,了解歷史可以總結經驗教訓。這就是我們今天來分辨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崇德文化與崇力文化,指出所謂“工業與后工業文化”,實質是“工業游牧文化”的意義。總結過去,是為了面向未來,不是要算歷史的老賬;拆穿崇力文化的謊言,也不是為了在話語上爭勝,恢復崇德文化的尊榮地位。話語權不是靠爭能爭得來的。但我確信,觀念的改變完全能改變歷史的趨向,把人類從崇力文化的戰車上解救下來,走上和諧繁榮、可持續發展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