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黃宗英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她從名演員轉換角色當作家。她的報告文學《特別的姑娘》、《小丫扛大旗》等篇章已在社會上很有影響。1959年她正式成為上海作家協會的專業作家。我是為文學刊物向她約稿才認識她的。
1966年文革開始,宗英回到作家協會參加運動。我們先是在石門一路333號集中學習,后又回到巨鹿路675號搞斗批改。期間除了一段時間她被揪到電影廠接受批判外,我們一直在一起。
1969年,我們一起到松江佘山和奉賢塘外文化五七干校勞動,大家朝夕相處。這時我們已由編輯與作者的關系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他的愛人趙丹和我的生活伴侶孫毅,都在享受“與家人隔離”的待遇。她頭上還多了頂“文藝黑線人物”的帽子,所以時時準備挨批。不過,宗英是位非常聰明的人,這一時期,她一直主動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無論刮什么風,她都首先把自己的“黑線問題”亮出來,而不去“燒”別人。這樣一來,她倒多了一份主動與自在。多數時間,她是頭上扎著頭巾,腰上系著粗繩,挽著褲腿在菜田勞動。在學習、勞動之余,我們多了些談心的機會,成了朋友。
1972年,我提早從干?!爱厴I”,“四個面向”來到上海市徐匯區一所不顯眼的中學當教師。不久,宗英和干校的全部人員也一起回滬參加整黨,留在了上海。
宗英的家和我所任教的學校很近,我帶領班級的學生跑步進行鍛煉時常常碰到她。那時,她從“準牛棚”里解放出來,不少出版部門來向她約稿。她反把我推薦給《新體育》雜志的編輯,為他們撰寫上海巨鹿路小學怎樣培育乒乓新苗向國家輸送人才的報告文學。發表后,不少教育刊物也來向我約稿,報刊上發了我不少作品。此時我們之間的關系已超越了編輯與作者。
1977年,文革結束后,我從中學調回編輯部。我和宗英又恢復了編輯和作家的聯系,我們除了稿件的事外,還會談些私事、家事。
宗英矢志嫁大洋
1990年,我退休后到深圳給一家青年刊物幫忙。宗英給了我一篇《矢志嫁大洋》的文章,記敘了她某次在向文學青年講課時,有人問她是否還會再嫁的事,她當即回答:“既已嫁給了大?!w丹,再嫁就要嫁給大洋?!蹦菚r她是把寫作比作大洋的,沒想到后來在現實生活中她真的有了她的“大洋”。
那是1993年,宗英從美國探親回來,和馮亦代從熱戀進而談婚論嫁。她打電話讓我去她家,親口把這一喜事告訴了我,我為她高興。她的寂寞,我是理解的,能在暮年找到深愛自己又為自己深愛的老伴,當然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但世俗的觀念,還很擾人。我征得她同意,寫了篇《黃宗英的黃昏戀》,同時刊登在上?!缎靺R報》和《現代家庭》雜志上。我姐夫樓維國看了這篇文章,告訴我,馮亦代是他姑媽的兒子,他們樓馮兩家都是杭州的名門望族,他們是嫡親的姑表兄弟。這層關系由宗英轉告馮亦代后,馮亦代確認了,來信說,杭州人有一表三千里的說法,更何況我們確是表親。就此,二哥亦代就稱我為表妹,宗英也跟著這么稱呼我了。
1996年,宗英和二哥婚后返滬,二哥讓我陪他去看望老朋友巴金、王辛笛、施蟄存。在華東醫院看望巴金先生時,先生露出那時少見的微笑,他握住二哥的手久久未松開,作協小陸攝下了這個珍貴鏡頭。記得在黃宗英和二哥結婚的事確定時,我曾告訴過巴金先生,先生很平和地跟我說,他們兩家本來就很熟悉,說明先生對他們還是有些了解的。而二哥、宗英也一直敬重著巴金先生。
二哥是性情中人,他的來信總是透出溫良瀟灑的情愫,可在1997年3月2日,他給我的一封信中卻火氣很大。宗英在附信中說,“這里你看到了你表哥馮亦代性格的另一面吧”。這里指的是下面的一件事——
那回,程乃珊在香港買了本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送給我,我讀后給二哥寫信贊揚胡蘭成的文采。二哥立即在回信中責備我說:“有多少有用的書我們要讀,為什么要看這類書?一個人沒有人格,他的書也是不值得看的。張愛玲只是自騙自的‘愛’這個人,原因是她需要一個‘男’人。我不看胡的書,也勸你和乃珊不要看這類人的書,不值得花費我們有限的時光。”他的這一番話對我很有觸動。
后來讀到翟永明的散文《飄零葉送往來風》,其中寫道:“胡蘭成一生形跡與元稹頗為相似,也當得陳寅恪大師之論。最為相似的是,二人都曾洋洋得意將自己巧婚之事,當成文學佳話,寫進自己的作品之中,為自己立傳,倒也有許多糊涂之人,當真相信,當真喜歡?!庇纱讼氲綇垚哿?,她一生的愛情悲劇也是遇上一位既巧官又巧婚之人胡蘭成。我就是翟永明說的“糊涂之人”,幸得二哥的發火,我才早一點不繼續糊涂。二哥稱得上是我的老師,怪不得宗英視他為“大洋”,古稀之年嫁給了他。
宗英病也不病
宗英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精神矍鑠,干勁十足,可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不斷收到她的來信說自己病得不輕,只是時病時愈,好好壞壞,讓我很難確定她是病了還是沒病。
大約在1991年6月,她從北京二六一醫院給我來信,說:“中央電視臺‘望長城’片組的同志沒見我親臨‘藝術創作’……我又產生了幻聽幻覺,我原有的神經衰弱癥升級了!醫生說,只有我投入創作而依然能正常時才放我出院?!?/p>
雖然從信中看出宗英新病老病一起并發,但不久她依然出院完成了“望長城”的主持任務,還寫了幾篇文章,說明宗英的病,未影響她的工作,也未影響她的黃昏戀。
不過,這些轟轟烈烈的事情后面還是隱藏了她的病痛。1994年她又從北京來信告訴我,她第三次入藏,為拍攝徐鳳翔教授在雅魯藏布江大拐彎考察生態環境的電視紀錄片作主持人。她歷盡艱險,因嚴重的高原反應幾瀕于危,攝制組趕著把她送回北京,沒讓她回家直送醫院急診?!拔沂遣〉貌惠p,醫生悄悄告訴制片人和隨行記者,說我頸部出現腫瘤占位氣管已經有6公分……叮囑千萬別告訴我,要趁早回上海查病要緊。他們哪里知道本人早已知道十七八年了……我在友誼醫院照光后沒有癌變,放心。”
瞧她說得多輕松。暫時沒事了,可新病卻加上了老病,她的頭痛病與日俱增。不久,宗英還是回滬住進了華東醫院。這次是二哥馮亦代告訴我的。
我去了醫院,穿過白色的長廊,來到宗英病房,門正開著,一眼便見那一頭如絲絨帽般的銀發,她正盤腿坐在床上,手中折騰著一疊稿紙。宗英的雙眸還是那么明亮,含著笑意,哪像病人?不過,她確實是病了:先是肺部感染,接下來頭痛欲裂。
“這兒的醫生是專治頭痛的專家,如果再看不好我的頭痛,這病就甭想治好了!”宗英說著揚了揚手中的稿紙,“我想反正是病,我還是照樣寫我的稿子。”見她輕松樣,我還能說什么呢?因為二哥曾對我說過,宗英決定了的事別人是無法阻止的。
病歸病,她照樣寫稿,照樣活動。不久,她又出院回了家??墒嵌鐓s發病了,她操勞、陪護,終于又挺不住了。等到二哥最后一次住進醫院,由專人照顧,她回滬病倒在醫院,還多了一項腰椎壓縮性骨折,無法行走。但她還是沒放下手中的筆,在新民晚報“夜光杯”版上還開了專欄,時不時發出一篇真情感人的美文。她真不是一名病人。
宗英老也不老
人人都會老,這是自然規律,但人的精神、心理不同,有人會老得慢些、遲些,或者沒有老態。
我到醫院探望宗英。她消瘦但不脫形,精神說不上矍鑠,可也不委頓,四肢無力自己穿衣都困難,卻依然用不聽話的手寫文章。我怕她過于勞累勸她,我們畢竟都老了,要服老,該歇歇了。她卻笑了,眼睛閃亮,隨口朗誦起她自己寫的詩:
別說自己老了/別說自己老了/根本別去想我是老還是不老/青春的節奏還在我心頭跳躍/未來的藍圖依然盤旋在我們頭腦/兒童般的好奇也總得把我拋棄/追求新知識的那股勁頭我也不輸學生年少/憑什么說自己老啦/嘿,暮年該來的煩惱找上了我/我就跟比我更糟糕的去比較/于是坦然一笑,還好,還好/心理自我調整才是真正的奧妙!/說真的,一個人只要積極樂觀心態平衡多向著別人/他就永遠不會老/這才是真正的靈丹妙藥!
宗英的聲音依然甜美,她真的不老。
我無話可說,心里想著,宗英這人身上有股韌勁,從16歲追隨大哥黃宗江到上海演話劇自立謀生開始,就沒有一天屈服于外在壓力,她總是按自己的意志,向著自己的理想,頑強地搏擊。她年輕時的三次婚戀,哪一次都愛得銘心刻骨,她從走上戲劇舞臺到從藝、從商,干哪一行,她都全身心投入:甜姐兒、梅表姐、《小丫扛大旗》、《小木屋》……都做出了讓人嘆服的成績。
到了暮年,經歷了那么多坎坷,身心疲憊不堪,但她對事業執著的追求從未停止。去年我們七位祖母級作家還一起出版了一本合集《七人集》,她的文筆仍是活潑俏麗,沒有一絲老態。
宗英確是不老。雖然她仍住在病房,足難出戶,但她的心,她的腦,保持著青年人的銳氣,仍寶刀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