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于我一直是一個非常微妙的所在。至今,我依然覺得我既熟悉那里,卻又對那里永遠陌生。熟悉是因為上海和天津在某個時代有著驚人的相像之處,甚至曾經被胡適之博士相提并論,同時也因為我在上海有各種不同的朋友,他們每個人應當都屬于上海的一部分,所以熟悉了他們也就在某種意義上熟悉了上海;陌生則在于我所認識的上海無論如何是表面的,還有,近年來上海發展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我們這些外地人無論怎樣頻繁地造訪也難以追趕,所以陌生感就只好長久地懸在那里了。
幸好往事沉淀下來就成為了記憶的永恒,不會改變。于是回想起自1985年以來和上海文學界親密友好的往來。記得最初對上海文學感興趣,不是來自上海的文學創作,而是出于對上海文學批評的敬慕。那時候上海的批評界可謂群星燦爛,而且在全國文壇始終保有銳意進取的勢頭。他們將如此旺盛的斗志持續了差不多整個八十年代。他們在那個時代所提出的口號、所研討的問題甚至影響了中國文學的走向。所以在那個時代他們是著名的,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有意思的是,我和上海的這些年輕的批評家們的相識,竟然不是在上海,而是在1985年廈門召開的“方法論”研討會上。記得那一次來自全國各地的批評家都已經如期抵達,唯有被大家矚目的那些上海的年輕批評家們卻依然漂泊在從上海至廈門的海上。聽說那一路他們辛苦至極,以至于周介人先生不無驕傲地把那些《上海文學》培養起來的少年才子一一介紹給大家的時候,他們旅途的倦怠依舊躍然臉上。從此,我和上海的這些年輕的批評家們成為了好朋友。而后,除了和他們一道天南地北地開著各類文學批評的會議,我也時常有機會前往上海,為我所在的《文學自由談》組稿,并和他們毫無拘束地談天說地。我一直覺得,在我剛剛進入文壇的時候,能有這樣的一些批評界的朋友非常重要。和他們在一起,首先話語的起點上就很高;還能在他們的文章中,感覺到那種思維的創造性。總之這是我的幸運。便是在那個年代,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河東寨》也在《上海文學》上發表了。當然接下來我也曾有別的作品在上海發表、出版,但都不能替代《河東寨》發表時所帶給我的內心的震蕩。
只是上海當年的那支評論隊伍如今好像已經風流云散。大家各奔東西,有的遠離上海,有的干脆轉行。盡管這可能也是一種自然規律,但無論如何還是令人惋惜。這種惋惜就如同歐洲滿含熱淚地告別了協和“大鳥”——我們告別的不是某個人、某篇文章,而是被凝聚起來的那種批評界的“上海精神”。那是一個令人懷念的年代。批評的時代?;蛘哌@樣的時代果真“明日不再來”?
1989年后我便很多年不曾去上海。那也是因為到處都不再有關于批評的會議。于是很多年便長久地想念著上海。再后來終于又有了《文學報》、《上海故事》、上海古籍出版社以及復旦大學先后為我提供機會重返上海。但這時的上海差不多完全的陌生了,舊日的記憶也早已經成為物是人非的往事了。
這樣前前后后來來往往將近20年,我在上海有了很多的朋友。這些朋友散落于上海的各個不同的角落,他們今天盡管各自做著不同的事情,但我相信他們依然是文學的。我所謂的文學是他們作為人的本質的文學。就如同昆德拉所說,成為小說家不僅僅是在實踐某一種文學體載,這也是一種態度,一種睿智,一種立場。文學本身就是理想,就是宗教,那是滲透于我的上海朋友們的血液和骨髓中的,那種文學的精神。當然我的那些上海的朋友也是物質的,因為你只要在上海找到他們,他們就一定會抽暇接待你,請你吃飯,和你聊天兒,陪你逛“巴黎春天”,或者“新天地”,并在交談中讓你回憶起你在上海曾經經歷過的那些仍被記憶或已被忘卻了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