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選》為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蕭統主編,是我國古代影響最大、至今仍有重要價值的一部雅文學總集。蕭統是梁武帝蕭衍的長子,天監元年被立為太子,未即帝位而卒,謚“昭明”。《南史·蕭統傳》中記載:“太子美姿容,善舉止,讀書數行并下,過目皆如。每游宴祖道,賦詩至十數韻,或做劇韻,皆屬思便成,無所點易。” 蕭統好士愛文,作為當時的文壇領袖人物,其文學觀念具體地反映在《文選》中,表現出兼容并包的時代特點,推動了晉宋以來的文學繁盛。
一、《文選》的批評標準
蕭統在《文選序》中寫道:
“《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時義,遠矣哉。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增冰為積火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隨時變改,難可詳悉。’”
蕭統首先采用《周易》的《賁卦·彖傳》中的話來說明“文之時義”的任重道遠。天道自然需要體察進而以明時變,而人文所指的社會人倫更呼喚一種精神教化,而“文”則擔此“雅任”。蕭統又以椎車和大輅車、積水和寒冰之間的進化關系指出“文”需推陳出新。然而,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中所作,“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文之時義”最終要通過闡發儒家經典之旨教化天下。
正因為如此,蕭統在編選《文選》時也尊重儒家“六經”,認為“六經”高不可攀,并沒有將其選入;又認為諸子百家“以立意為宗,不能以文為本”,亦不采入。而對于史傳,蕭統僅選取體現作者對歷史事件或人物的深思遠慮的贊論。蕭統做出這樣的選擇,也表明他一方面已在自覺地把文學同經、史、子等類相區分,另一方面又不將其割裂:
“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化,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遠自周室,迄于圣代,都為三十卷,名曰《文選》云耳。”
一般認為,“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是《文選》的選文標準。朱自清先生在《〈文選序〉“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說》一文中對此句進行了詳細的論證。朱自清先生據劉勰《文心雕龍》,認為“事出于沉思”中“事”乃“事義”“事類”之義,專指引事引言,與下句“義歸于翰藻”中的“義”對舉相托,“義含事中,事以見義”。“事義”本義是引古事以證通理,即“引事證理”。《文心雕龍》認為“事義”即引事引辭,“事”即“古事”,辭即“成辭”。“沉思”即“深思”,“翰藻”即“比類”。由《文心雕龍·比類篇》可大致釋“比類”為日常事理。晉人論人言語詩文,用“藻”。“藻”即“辭采”之“采”。值得注意的是,廣義的說,引事引辭也是比類,那么“藻”“采”應是兼指“事類”“比類”,仍以“比類”為主。由此“翰藻”應指“辭采”,晉代清言以善用譬喻為貴,那么“辭采”又應尤指“譬喻”,兼指“引事引辭”。朱自清先生將“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渾言為“善于用事,善于用比”,全在于此。這或也是蕭統一直所持的文學理念。
南朝作為中國歷史上一個較為特殊的時期,有其獨特的文化背景,蕭統愛好文學也是深受這一時期“兼容并包”的文化氛圍的熏陶。南朝時,梁武帝重倡儒學,儒學一度興盛,加之玄學和佛學的興起,南朝時期的文學有其時代特點。《文選》作為一部由皇族蕭統所編的文學選集,南朝的文學觀、美學觀,以及文藝的生命精神,均可從中窺得二三。
受儒學影響,蕭統對于文學的審美和批評大抵秉承了儒家的中和為美和文質彬彬的觀念。《論語·雍也》載:
“制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文”在這里指文化修養,一個人即便已經具備了道德品質,還須擁有禮樂與文明的談吐修養,才能成為文質兼備的君子,趨近盡善盡美的理想人格。“文”作為一種美飾,可以使人“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體現了一種中和之美。如《論語·八佾》中提到: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孔子認為“中庸之為德也”,《關雎》這首詩恰如其分地抒寫了愛情的歡愉和不得所愛的悲傷,是一種恰到好處的中和之美。“中和為美”契合了人對于自然和人生的體驗,剛柔交錯,文質兼備。基于此,蕭統在他熱愛文學的短暫生命里,一直持有“中和為美”的文學觀。
南朝的“文”,以有韻的詩賦為主,兼有用典用喻十分精妙的文章。蕭統選文時頗具兼容并包之氣象,《文選》三十卷,體例皆備,以詩賦為主,賦尤以抒情賦為多。賦之盛在漢,漢代以賦為文,賦本是詩和散文的結合,漢賦里散文比詩多,因而抒情或多于言志。不過,蕭統“中和為美”的文學觀和人生觀,使其海納百川地選文難免導致了所選之文的瑕瑜互見。
“反者,道之動。”老子從辯證法的因素考慮,認為任何事物都是相反相成的。《老子·八十一章》有句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蕭統在“中和為美”的文學觀引導下,對于過分追求“美言”而失掉實質的浮華文風是不贊同的,這種不良文風也難以“化成天下”。《南史·蕭統傳》記載:
“時俗稍奢,太子欲以己率物,服御樸素,身衣浣衣,膳不兼肉。嘗泛舟后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云:‘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軌慚而止。”
太子蕭統不好世俗華麗風尚,巧詠左思《招隱》一詩,婉拒了番禺侯蕭軌欲奏女樂助興的提議。蕭統以詩回絕,既不失風度,也無傷大雅,在表明自己不愛當時貴族驕奢淫靡的生活樂趣之余,又將“中和為美”的文學觀、審美觀和人生觀展現在對話藝術中。
蕭統不贊成世俗一味追求“美言”的文風,這一態度又體現了他受儒雅之風熏陶所形成的“知人論世”的文學批評觀。“知人論世”,簡而言之,就是要將文學作品與其產生的時代背景結合起來。蕭統所言“文之時義”,就是要把“文”所表達的對內心的理解和對外在社會歷史的了解相結合,深入人的靈魂深處以求得“遠矣”的大化。
自兩晉以后,佛學對世人的影響由宗教層面進入到文藝理論層面。隨著佛學深入文學,文學作品所展現的精神意蘊也更趨深邃,運用佛教的理趣、風格及故實入詩文的作家比前代大大增多。在詩的方面,昭明太子較有作為。佛學在文學界與審美世界觀中,均與時人們所追求的心靈自由和人生逍遙相契合。昭明太子蕭統正是在南朝文化自由包容的時代特點下形成了自己的文學觀和審美情趣。如朱自清先生《文學的標準與尺度》一文中所言,文學的新尺度大致伸縮于“儒雅”和“風流”兩種標準之間,這種尺度表現在文論和選集里,也就是表現在文學批評里。
二、“氣”——物色與人
上文已提到蕭統詠左思《招隱》一詩婉拒女樂絲竹的歷史記載。左思《招隱》二首被蕭統選入《文選》,《招隱》其一全詩曰:
“杖策招隱士,荒涂橫古今。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亦浮沉。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糧,幽蘭間重襟。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
《韓子》曰:“閑靜安居謂之隱。”蕭統愛《招隱》,其志趣或多或少投射在了類似于“飲石泉兮蔭松柏” (《楚辭·九歌·山鬼》)之返璞歸真上。
蕭統愛自然,乃因為物色之動可使人因物起興,感興為詩,即景而作,以文慰心。這與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中提出的“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的觀點相一致。
中國古代把“物色之動”和“感物而發”看做一種“氣”,萬物的生成變化均由陰陽二氣交感所生。具體到文學,即是氣感說。蕭統作《陶淵明集序》,有語云:“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為跡焉。”中國文學璀璨千年,“文”之于文人,正如一盞盞醇酒,千杯不醉過后,滌蕩心間的不是那份蕩氣回腸的酒香氣,而是酒的那份意興闌珊的文人氣。這份“氣”,動物感人。
“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文心雕龍·物色》)中國古代文人創作由自然而感但不拘泥于此,講求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物色盡而情有余”。《文選》分物色類,其中收入了《風賦》《秋興賦》《雪賦》《月賦》四篇賦。
詩仙李白贊許因物起興,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描寫王徽之因雪而感,乘興而行:
“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萬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崢嶸。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
人活著永遠只是短暫的一瞬間,要在這飄忽百年內,酣暢萬古情,就是要不拘泥于一死生,而要在人活著的過程中追求思想的解放和人格的舒展。子猷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趣事在《世說新語·任誕》中也有記載: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蕭統和王徽之都吟詠《招隱》一詩,可見當時人們在與自然的生命對話中反觀自身存在價值的審美旨趣。這即是鐘嶸在《詩品》中所說的“氣之動物,物之感人”和“文已盡而意有余”。
魏晉文人受老莊影響,以自然天真為美,因而更能任興而發,在自然中找尋個性情感的認同。《莊子·知北游》中說: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
在任心自然、體味物色時,山水不再僅僅局限于其本身的形態,而是著上了感物者主觀濃烈的情志,所謂“以情會景”。蕭統將魏文帝曹丕《典論·論文》選入《文選》,也可以說明他認為文在因自然而興之外,當有主觀之氣。《典論·論文》中說: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中國古代把人和自然看做一體,萬物均由氣生,人的精神世界也是由元氣化合而成的,因此,作為精神作品的“文”也當“以氣為主”。
這里的“氣”,可以看成是一種天賦和資質,哪怕是父兄,也不能夠轉移。就好比音樂,不同的人使用相同的樂器吹奏同樣的旋律,也會因氣息相異,巧拙相殊而呈現出良莠不齊的演奏。人的靈魂在與自然世界的對話中獲得生命體驗,形成各自的主觀之氣。這種“氣”的獨特性,也就是曹丕所言“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傳于后”的內在因素。
在文學創作范疇內,“氣”也就尤為值得關注了。氣促成了景物的變遷,從而激起了文人生命精神的共鳴。文人遂因物起興,即景而作,在創作中發揮“文氣”,將與生俱來的為文天賦和個體情感融于精神作品中,感物興情,尋求“物色盡而情有余”的審美情趣。
李善在《文選》物色類下注曰:“四時所觀之物色而為之賦。又云:有物有文曰色。風雖無正色,然亦有聲。《詩注》云:風行水上曰漪。《易》曰:風行水上,渙。渙然即有文章也。”可見物色與文章的天然聯系。《文選》物色類首篇即選宋玉的《風賦》,也或因風天生自帶三分物色之動的情志。
三、文人的生命和審美
《說文》曰:“文,錯畫也。錯當作逪,逪畫者?逪之畫也。”《說文解字》首先是從整個自然界的含義去說“文”的。可見中國古代文人的生命精神和審美情趣是從自然的浩大胸懷中生發出來的。《周易》更認為剛柔交錯、文質兼備是一種自然現象。天地陰陽之氣和人類生命精神的互動才能使生命之氣受自然感召而獲得神韻。
早在先秦時,人文精神就已將人生和文學相聯系,比如儒家的中和為美、文質彬彬和道家的逍遙無待、游目騁懷。到魏晉南北朝,這種萬物皆著我之色彩的審美情趣更得以彰顯。中國古代文學在生命精神和審美情趣的交感下,更孕育了一份形而上的人格意蘊。
蕭統編《文選》,正是看出了“文之時義”的任重道遠,希望通過《文選》起到“化成天下”的星火之用,因而“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分類;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在“遠自周室,迄于圣代,都為三十卷”的《文選》中,中國古代文化中人生與藝術相統一、生命體驗和審美活動相融合的風韻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中國古代文人的生命體驗和審美志趣是相輔相成的。在魏晉南北朝時代的刺激下,文人生命體驗更加豐富,情感更趨敏感強烈,主觀生命精神的濃郁使文人能隨物色之動即景而作,在自然變遷中反觀自身的生存價值。文人在游目騁懷、乘物游心時,往往將自然渲染上主觀情志,即是把自然變成“自我化了的自然”。這種自覺的審美意識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彰顯得十分明顯,并且連同文人的生命體驗,詮釋出了頗具時代特點的文化精神。潘岳《秋興賦》中寫有:
“四時忽其代序兮,萬物紛以回薄。覽花蒔之時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雖末士之榮悴兮,伊人情之美惡。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夫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難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
不僅是文人的生命精神和審美情趣相輔相成,氣感說和文藝的生命精神也是聯系在一起的。《楚辭·離騷》曰:“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文人感于四時之變,察盛衰所托,又觀乎物色之動,嘆逝者如斯。中國古代文人在任心自然的過程中不斷尋找人生的價值,探索生命的真諦,在隨物起興過后,將思慮統統集于文墨。王羲之《蘭亭集序》有語云:“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文人的生命精神和審美情趣正是在這生之微末中去體味宇宙的浩瀚而得以升華,人要在“生年不滿百”的短暫時光中“酣暢萬古情”,且須去享受生的過程而不糾結于目的。
責任編輯 冉云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