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此文時,已是2004年的元月,我在人世間已經走完八十九個年頭的路程,跨過九十耄耋之年這個門檻了。
要不是兒孫輩根據傳統習俗,“做九不做十”,堅持要為我做九十大壽,把我和老伴按進客廳中間的沙發里,向我們祝九十大壽,行禮如儀,我簡直不肯相信,我竟然已經跨進九十歲的門檻了。幼年讀書時總不相信的“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人生如白駒過隙”的那些話,卻在眼前成了現實。時光過得真快呀,轉眼間垂垂老矣。
一個人年紀大了,就容易懷舊。我在成都這個有悠久歷史的文化名城里住了大半輩子,令我留連的地方特別多,令我懷念的往事也特別多。且不要說,望江樓前,錦江春水微波綠;萬里橋西,杜甫草堂臘梅香。武侯祠里,古柏森森,百花潭中,落華悠悠,會引起我無限的情思;就是那薛濤井邊枇杷門上的一抹斜陽,荷花池中的一片碧波,沃野上幾堆翠竹,草坪里一片新綠,濱江岸邊,楊柳依依,西郊園里,桃花灼灼,也足以引發我的詩興。甚至那些湫溢的古巷,喧鬧的茶館,也能勾起我去尋找我失落在那里的青春歲月的興致。
啊,我怎么能忘記解放前那些艱難困苦然而豪情滿懷的戰斗歲月?怎么能不懷念那些一同參加戰斗經受生死考驗,一同享受勝利歡樂的戰友們?特別是怎么能不懷念那些在這個城市里為新中國的誕生灑下最后一滴血的親人和朋友們喲。雖然經過五十多年風雨的剝蝕,可我怎么能忘記當時那種共睡一條被,分食一塊餅,在小院中夏日納涼,高談闊論,爭得面紅耳赤,在古巷茶館里碰頭,聽街談巷議,說野狐禪的日子。那時誰的口袋里有幾塊錢,便慷慨地拉到粵香村去吃紅燒牛肉,雖然這樣的快樂生活,慢慢地從記憶中淡化,雖然解放后各人都忙于自己的工作,或者正在念自己那本難念的經,很少往來,但是當年他們青春年少時的音容笑貌,還時不時地縈繞在我的腦際。偶然見到,大多兩鬢著霜,步入老年。談起解放前后那些戰斗的歲月和火紅的日子,也談起解放后特別是“文革”中那些炎涼的世態,荒唐的斗爭和辛酸的生活。談起某人摔了跟頭,某人奉命“志愿”下去鍛煉,某人被充了軍,不勝唏噓。“文革”一來,地下黨員大多轉化成反革命嫌疑,被關了起來,想要見面,也不可能了。只是收到他們已經作古的訃告,才匆匆趕到殯儀館去最后見了一面。想起過去的戰斗情誼,想起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不覺悲從中來,涕淚潸然。我多么懷念他們呀。
過去的幾十年里,忙于工作,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去尋訪舊跡,現在老了,卻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愿望,想到過去曾經在自己的生活中烙出過深刻跡印,曾經留下過深刻足跡的地方去看看,就像是想去“踩腳跡”一樣,想去尋找我和戰友們過去留下的腳印,甚至想到那里去重溫舊日的好夢。
我去了,但是我發現,成都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想找尋的街巷已經消失了,我想找尋的老式房屋早已被拆掉,代之以寬闊的馬路和林立的高樓。但是我的記憶并不欺騙我,我站在街邊,還能辨識那個經常用作接頭的茶館和那個小飯館的大體方位,我甚至還能聽到那茶館那飯館里面喧鬧的人聲。啊,那最里面的那張桌子邊不是還坐著老陳嗎?那可笑的氈窠子小帽和發白的藍衫……這里,是鹽市口,沒有錯。這里是我們舉行解放入城式的地方,我帶著解放軍進城,在這里和地下黨的同志們擁抱流淚,他們的背上背著“天亮了”三個大字。威武雄壯的王者之師行進在馬路上,歡呼的人群萬頭攢擠……這一條曲里拐彎的小巷,我不能忘記,這里是我和特務們捉迷藏,我從一個茅房側門把他們摔脫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我曾長期居住過的柿子巷六號。那是地下黨川康特委作過機關的地方,也是我們辦地下報紙《XNCR》的地方。舊的房子還有一排平房,已經難以辨認,但是我當時住的小房窗外的那棵枸樹和我們朝夕打水的水井還在。我站在那棵樹邊和已經封住的水井邊,真是浮想聯翩。在這里我們收到過多少從延安傳來的勝利的喜訊,我們又印發了多少油印小報,把天要亮了的消息送給正在黑暗里盼望著的人們呀……
我一個人在大街小巷寂然獨行,只有在我的記憶的王國里,我才能和那些老戰友重逢,和他們重溫那些雖然危險然而痛快,雖然艱苦然而歡樂的生活。他們中大半已經謝世,還在世的多是老且多病。有的已經離開成都,常收到他們的訃文,還在的是很難有機會回來和我一塊來尋訪舊跡了。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有機會到這些地方來找尋我那些失落的夢。
我的確是老了。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