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家到場上五華里,有一條大路相通。說是大路,其實是一條細路,細得像一條蚯蚓,一條剛從紅土壤瘦瘠地里躥出來,活蹦亂跳,纖細而散發著土壤亮色的那種蚯蚓。大路上有幾塊石板,不知是何年何月鋪上的,早已破碎得七零八落。
川南鄉村的路都是這個樣子。彎彎曲曲的,從一個山岡的縫隙間穿行到另一個山岡的縫隙,從一灣一灣的田埂上走來,又從一灣一灣的田埂上走去。遇一棟茅屋,兩間瓦舍,那路便分了丫,牽一段更細的過去,把茅屋或瓦舍連起來,連到大路的旁邊。大路成了線,房屋則成了珍珠,不規則但牢牢地串在了線上。想想吧,線有多細呀!
不是所有的路都能叫做大路。被叫做大路的,一般都是連結著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場鎮,或是人貨集散的地方比如渡口什么的。老家那條大路就是佛蔭場連結大橋場再去彌沱鎮上瀘州的通道。盡管現在的鄉場雖然早已修通了公路并且路面鋪上了水泥,既寬闊又干凈,但因盆地人散居的緣故,不可能繞很遠的道跑上公路再去趕場,所以所有的大路至今仍發揮著它們的功用。
鄉村的人上路,最怕的是下雨。雖然走慣了山路,腳步堅實,再爛的路也能走,但吃力呀!那路一遇雨就泥濘水滑,特別是到了冬天,雨細而密,三五天晴不起來,路就爛得沒法走。有兩塊碎石板的地方還好,沒有的更糟,一腳踩下去,泥漿沒入腳面。一不小心,整個人就摔倒了。出一趟門,只弄一身泥水算是好的,沒摔上一跤算是萬幸萬萬幸。老屋前的一段路尤甚,路面不僅沒有石板,兩邊還全是清汪汪的水田。一遇雨,唉,路那個爛呀……
許老幺就是在那段路上摔死的。我是事后才知道那人叫許老幺的。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個夜晚雨下得特別大,天像被誰捅了個窟窿,有人將河水從窟窿里往下傾倒似的。風呼呼地刮著,雨嘩啦啦下得昏天黑地,雨聲和風聲掩沒了所有的聲音。直至第二天上午,雨停了,有人上路,才在路邊發現許老幺的尸體。摔死的地方離我們家不足200米。可是,因為太大的雨,因為那路……人死了,卻無人知他摔倒在路上。許老幺是另一個鄉的人,走親戚回家晚了,遭遇了大雨。許老幺是他大哥第二天背回去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見活人背尸體,那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我雖沒在那路上摔死,但流了不少眼淚。記得第一次趕場,出門不遠就把膝蓋摔破了,疼得好幾天走不了路。有人說,路是人走出來的。其實,用腳走出來的路,那個吃力呀,只有走路的人自己才能體會得到。要不是環境逼迫,你愿去走沒人走過的路?全憑腳踩出來的路難走呀!
至今,我仍忘不了母親看我走在那段路上時的眼睛。
母親那雙眼睛第一次深深烙在記憶里時,我九歲。那年,母親給我和哥做了一件棉衣,那是我第一次穿棉衣。為了我和哥的這件棉衣,母親用完了當年全家的布票。穿上棉衣的第二天,天就下雨。我渾身暖和,冒著細細的冬雨,與同伴去田坎上撬折耳根(一種野菜,可食)。衣服穿厚了,動作很不協調,剛走上大路,腳下一滑,撲通一聲就掉進了田里,嶄新的棉衣全濕透了。母親罵了幾句,便讓我脫下洗了。冬天的衣服曬干慢,等不及的我就拿到火上去烤。那時農村的灶大多是泥砌的,不能直接擱灶上,我找來幾根柴棍把棉衣支到火門上烤。等我玩一會兒回來,棉衣后背一塊幾乎全燒了。沒有了棉衣,我又回到了先前的受冷挨凍狀態。母親看我冷得可憐,便帶我去八姨家借布票,打算重新給我做一件棉衣。
八姨家三十多里遠,是另一個鄉,不通公路。一條大路從山澗到山頂再到山澗,彎彎曲曲地伸得老長老長,沿途要經過幾條小溪,從著名美學大師王朝聞的出生地花灘子再往上走二三里地才到。八姨住的地方,屋基很寬,很大。房子四周有用泥土筑的圍墻圍著的院子。院子也很大,里邊有柴林果樹花木,還有墳塋。我去的時候,房子已破爛,據說是臨解放前被土匪放火燒的。剩下的屋子分成了四塊,除八姨住的一塊外,另外三塊成三角形各自孤立著,最大的一塊住了七八戶人家,還有住兩三家的,八姨住的一塊是最小的。火燒過的基石橫在殘留的成十字對稱相對而立的幾處孤屋前,形成一個個巨型方格,像若干擺放在地上的十字架,讓人憑吊。方格里大多堆滿了泥土,種上了綠油油的蔬菜。
屋子是傳統的老式建筑,木柱,竹編壁,小青瓦蓋頂。最邊上的那間是廚房,水缸置放在窗外,一如山里人家的習慣。八姨見我們到來,很有些喜出望外,拉著我問這問那,表兄弟們則拉著我往院子里跑……
回到屋子里的時候八姨已經在忙著做飯了。母親拉過我悄聲說,“看你怎么辦,你八姨家也沒布票了。” 八姨家人多,幾個孩子都是表兄弟,男孩小時都要比女孩頑皮,穿衣就容易破得多,他們的布票也不夠,早就用光了。我人小,想的只是好玩,哪去體會母親這話的嚴重性。回來的路上,母親的腳步明顯地慢了許多。我以為是走累了,可是當我回頭的時候,才發現母親眼里深深的憂郁。她正注視著我,眼里那份慈愛讓我戰栗!
后來的雨天,我上學,母親總要站在老屋前的壩子里,目送我走過那幾百米泥濘路。從小學到中學,直到從那段路上走出來。
一個冬日,回老家看望母親。那時父親已經從大路上走去,只留下母親孤獨地守望,守望父親的靈魂,和山邊那長出荒草的墳墓。
那是一個雨天,到家的時候已是黃昏。見我一身的泥水,母親既高興又心疼,忙里忙外燒水讓我洗腳,做飯弄菜。鄉村的冬夜來得早,那時農村還沒普及電視,莊稼人吃完飯沒事做就早早地鉆進了被窩。母親吃完飯卻沒有去睡,她端了條矮板凳在堂屋里坐著,要陪我說說話,聽聽從大路上延伸出去的,或許一輩子也難聽到的故事。那雙張大的眼睛,與其說是渴望,不如說是母親對兒子的關切。其實我清楚母親要聽什么,她就是要聽聽關于我的一切,包括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和,住得慣不,別餓著,凍著之類。除了兒子,母親的心里還有什么呢?天下母親皆如是,豈獨我的母親!
走了幾十里路,我感覺有些累。母親看出我的疲憊來,便不再讓我坐下,“去睡吧,累了,睡一覺,明天就好了。”母親站起身來推我,催促我去睡覺。我明知母親的本意不是那樣的,但還是順從地去睡了。現在想來,真的很對不起母親。
第二天離家的時候,母親要送我上路。那么泥濘的路,怎能讓母親去遭罪,我堅決讓母親不要送。“好吧,你自己要小心,別摔著了。”母親拗不過,只得作了讓步。我走上大路,走過了最泥濘的幾根田坎,到達對面的小山岡,回頭望時,母親已經站在了壩子邊上,一雙老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盯著我邁出的腳步。我知道母親的心,她是怕我摔著。回頭邁步的一剎那,眼里刷地涌出了淚水。我艱難地在泥濘的大路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動著,好久,我才走過了一條灣,轉到了另一座山岡上。當我再次回頭向老屋作別時,竟意外地發現母親站在了我剛才走過的小山岡上,癡癡地望著我,望著我剛才走過的路。我不能再回頭,帶著滿心的酸楚和歉意,走下山岡去……
夏天,再回家時,看見老屋前的壩子邊上堆著一堆碎石,大的不過尺把,小的巴掌大,以為母親要鋪壩子,也就沒在意。冬天回去,走到老屋前最爛的那段路,發現路面生出些碎石來,雖然還是泥濘,但腳踩上去穩當了不少。到家后,看見壩子邊上堆著的碎石沒有了,心里疑惑。晚飯后,隔壁袁家大娘來串門。“路好走了吧?曉得不,那是你老娘花了一個夏天,到處撿石頭鋪的。就為了你這個兒回家來好走點。”聽了這話,我突然心一熱,淚水在眼睛里打轉。再看母親,她卻傻傻地笑著,滿眼全是慈祥。
我不敢再看母親。我暗下決心,不能再讓母親遭罪。
之后,我把母親接了出來,走出了那條爛路,和我一起生活。忽然有一天,母親說要回去了,回去看看父親。開初我并沒在意,直到她真的要走了,我才痛心疾首。我不忍拂母親的心愿,把她送了回去,送回到父親身邊,小山岡上,多了一座墳墓。
現在,享了鄉村道路整治的福,大路已經鋪上青石,平坦而規整。但是,每當春節上墳,清明掃墓,我走上那條大路時,就會想起早先的泥濘,想起母親那雙眼睛來……
責任編輯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