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人的自殺原因都是具體而微的,不能大而化之。其次要有理論高度,沒有統攝全局的視野,討論就沒有意義。比照此兩條,《浮生取義》稱得上是自殺討論的杰出范本,而《“自殺時代”的來臨?》則為此提供了一份經典的失敗案例。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的《新史學多元對話系列》叢書新近推出了兩本專著,所討論的中心話題都是自殺。一本叫《浮生取義—對華北某縣自殺現象的文化解讀》(吳飛著),另一本題為《“自殺時代”的來臨?—二十世紀早期中國知識群體的激烈行為和價值選擇》(海青著)。同時閱讀這兩本書,就像觀察門對門的兩戶人家,十分有趣。
人為什么自殺?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加繆曾經講,自殺是惟一嚴肅的哲學問題。這一論斷對存在主義者來講或許深中肯綮,對其他人則未必。比如有人就認為,快樂才是現代生活的鐵律,一旦失去快樂,不如了斷生命。這樣的想法不能一律視為輕浮。任何生活都是復雜的,同樣,任何死亡(包括自殺)都不簡單。
那么,我們應該怎樣討論自殺呢?首先,我覺得這類討論必須要講實證。每個人的自殺原因都是具體而微的,不能大而化之。其次要有理論高度,沒有統攝全局的視野,討論就沒有意義。東一榔頭西一錘子,那樣還不如去幫忙搶救自殺者,起碼不白耽誤工夫。最后,還要有多元的眼光。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嘗試著多換幾個角度去看問題,得出的結論比較有說服力。
拿以上幾點要求作標準,我發現《浮生取義》稱得上自殺討論的杰出范本,而《“自殺時代”的來臨?》則為此提供了一份經典的失敗案例。
中國的自殺問題往往是正義問題
《浮生取義》雖說是一本以田野調查為主的社會人類學著作,但是作者吳飛的理論能力也相當出色。比如他對涂爾干以降現代社會學的自殺理論很熟悉,對19世紀以來精神醫學的自殺研究也不陌生。不但如此,他還抓住了“自殺違背人性”這個核心觀念,把托馬斯·阿奎那、霍布斯、約翰·洛克等哲學家對自殺的理解梳理出一個大致清晰的脈絡,從而為讀者理解中國的自殺現象提供了很好的參照。
自殺是人類的普遍困境,卻不意味著它在各地的實際狀況也是一致的。中國的自殺率為什么這么高(現約2.3‰,世界水平約為1.0‰)?農村的自殺率為什么高于城市(西方各國城市自殺率均高于農村)?年輕女性自殺的為什么比年輕男子的多(其他國家男性自殺率比女性高2到3倍)?吳飛要回答的,正是這樣一些具有“中國特色”的自殺問題。
那么,西方的自殺理論夠用嗎?不夠用。吳飛發現,中國的自殺現象與西方的根本不同在于,中國的自殺問題往往是正義問題,而不是精神疾病或社會失范—這個重大的區別需要更合理的解釋。他敏銳地指出,東西方對“人格”或者“自我”的認識迥然不同,導致了自殺現象的差異。其關鍵在于,中國人把家庭置于一個非常高的地位,而西方人不是。在中國人的世界里,人的生命必須在家庭中展開,人格必須通過組建家庭方能實現,最好像“全乎人”(沒病沒災、受人尊重、父母公婆丈夫子女健在的婦女)那樣,過上幸福的日子。
既然家庭是中國人生活的核心場所,那么“家庭政治”就不可避免。它要求家庭成員圍繞情感、人際和財產,玩起“家庭正義”的游戲。而成員如果在游戲中感到嚴重不公(用作者的說法叫“受委屈”),自殺現象就滋生了。這時候有生活經驗的讀者會明白,為什么中國的自殺現象那么有“特色”,因為在家庭政治中,失敗的往往是那些地位較低的成員:婦女、小孩和老人。
不過《浮生取義》很不適合概括,它的精彩更多地來源于作者筆下所呈現的豐富細節。這是我想格外強調的。
“自殺時代”的評判標準是什么?
相比之下,《“自殺時代”的來臨?》一書的閱讀感受簡直糟透了。在這本書里,海青向讀者描繪了一幅遠比《浮生取義》宏大的歷史圖景。然而我遺憾地發現,作者的雄心與能力之間反差太大。
按照海青的說法,《“自殺時代”的來臨?》要在清末到“五四”這個時間段內,探討知識群體在面對暗殺、自殺、好殺等時代問題時,就生死、自我、愛情和倫理等生命問題所形成的意見和想象。先且不論他的眼界是否過于“宏闊”,我的第一個疑問是,為什么把那段歷史稱為“自殺時代”?
然而令我驚訝的是,海青從頭到尾都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評判標準,更不要說定義了。以書中給出的數據,1916年京師、京兆的自殺者占死亡總數的比例分別為4.3‰和1.0‰。這個數字比1915年如何,比1941年如何,比今天的自殺率又如何,書中沒有比較,也沒有其他交代。這說明他所謂的“自殺時代”,沒有統計學上的特征。
是不是那個時代的自殺現象很特殊,足以撐起“自殺時代”這般大概念呢?好像也不是。精神錯亂、生計艱難、疾病纏身、家庭失睦、畏罪悔恨、負債難償等等,這些當年記錄在案的自殺原因沒有一條是特別的。
可是海青不管不顧,筆鋒一轉,就把自殺跟社會動亂、民生困苦很“自然”地聯系起來。這未免太想當然了。照他這種思路,春秋戰國定然是自殺時代,三國混戰同樣是自殺時代,五胡亂華沒得說,那也必是自殺時代。憑什么單單只有20世紀早期獲得如此“殊榮”?我想也許海青會辯稱,特別之處在于,當時的自殺是前所未有的熱門話題。然而即便如此,恐怕他也沒抓住關鍵—不討論報刊雜志這類新興的輿論載體本身的作用,自殺話題就只能是話題。
不必為那個時代混亂的自殺數字耗費精力,無須為瑣細而真實的自殺原因狠下工夫,只要給“自殺時代”四個大字加上引號,難道一切就能解釋得通?作者想得通,讀者可能想不通。
“標題黨+金蟬脫殼”解決不了問題
謎底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已經發現,最初定下的“自殺時代”根本無力完成,于是決定知難而退。就此他在《緣起》中這樣解釋:“我放棄了為自殺問題劃定一個明確的邊界,而代之以‘激烈行為’的表述。”在《結語》里他也承認,當這本書寫了一半,自己已經與原初設計的問題漸行漸遠,無法以自殺為邊界寫完論文。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在書名上玩弄引號,繼而“附贈”問號的原因吧。
可是,這種“標題黨+金蟬脫殼”的方式解決不了問題。“自殺時代”擱置一旁,“激烈行為”難道就可以蒙混過關?打個比方,我用榔頭敲擊核桃,判斷這一行為是溫和還是激烈,標準可以大不一樣。可以是敲打的頻率,也可以是打擊的力度,還可以是核桃的破碎程度。可是在這本書中,作者給“激烈行為”下了什么可靠的定義嗎?沒有。
含混之處豈止作者的探討主題。從《“自殺時代”的來臨?》的謀篇布局也可見作者思維的混亂。全書分為上中下三篇,分別以“新青年”、“新女性”和“知識分子”為考察對象。這種分類方式本身包含的邏輯謬誤,就像把人類分為古人、女人和裁縫一樣可笑。它平白無故地為作者自己的研究增添了困難。
像不少近現代史研究者那樣,本書的作者也嘗試著用“國家—個人”的框架來闡釋20世紀早期的中國知識群體。20世紀早期的國家狀況大致明了,可是當時的“個人”是什么面貌尚存疑云。用嚴復當年的話講:“或謂個人名義不經見,可知中國言治之偏于國家,而不恤人人之私利,此其言似矣。”(《群學肄言》,1903)這本來是最值得著力發掘的領域。可是海青既沒有關注“個人”這個字眼從無到有的過程,也沒有強調“自我”發展的不同側面。這當然會讓他在具體的故事里轉圈圈,無法從陳天華、秋瑾、朱謙之、馬振華、瞿秋白等等人物身上萃取出獨特的、具有代表性的人格來。
在運用社會學理論方面,作者也是生拉硬扯。比如他套用歐文·戈夫曼的自我表演理論,來把握當時中國知識群體的自我意識。這顯然是過分僵硬的做法。戈夫曼說過,任何理論框架都是有邊界的,他的理論也不例外。他特別強調,他的理論歸根結底是一種修辭、一種技巧,更適合描述“室內的社會生活”,而文化因素、身份體系和宗教傾向則會制約它的發揮,因此在運用它時要格外謹慎。當海青用這種理論去考察自殺、暗殺、革命等行為,我很難相信,他的結論稱得上嚴肅。
即使門對門的兩戶人家,差別也在云泥之間—這就是我讀完以上兩本書的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