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中的特招考試果然堪稱變態。
從小學開始,大家就都知道一個基本考試技巧:不會做的題目先跳過,先做會做的。但是在Y中獎學金考試的數理化三科中我貫徹這一基本技巧的結果就是:在僅僅不到30分鐘的時候,我就已經來到了考卷的末端,而前面是大片空白。換言之,幾乎沒有幾個我一眼看上去敢于確定自己會做的題目。
如果說重點中學和普通中學真有什么區別,我個人認為這就是了。這些數理化題目刁鉆古怪,匪夷所思,L中的老師幾乎從沒有講過類似題目。這不像語文和英語,尚有自己獨自發狠學習的可能。
當結束最后一門考試、走出考場的時候,我無比沮喪:我感到如此艱難的考試歷程所預示的,絕對不會是一個我所希望的結果。
一周后成績揭曉,我的預感應驗了一半:數理化一塌糊涂,在Y中本校學生的好成績均在80分以上的情況下,我最擅長的物理50分,等而下之的化學23分,而最弱的數學只有17分;但是語文和英語考得相當漂亮,Y中本校學生語文最高分是70分,我得了80分,本校學生英語最高分是80分,我得了70分。
我不曉得是該高興還是難過,不曉得夢想是能實現還是會破滅。
僅僅幾天后,Y中教導處告知我:同意接收,請領取相關表格,自行辦理轉學手續。我拿著一疊表格,傻笑著腳不點地似的飄出了Y中大門。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一位副校長在討論我的接收問題時起了決定性作用。她說,這個孩子偏科嚴重,但是高三文理分科后,他在文科生里還是有競爭力的。這樣我才得以在總分沒有上線的情況被接收。這位副校長認識初中時的我,但沒有教過我。她叫夏劍霓,被譽為全地區英語教學“一塊金牌”,全國優秀教師,省級勞動模范。再八卦一句,據說她和著名的歌唱家李谷一是中學同學。她挽救了我的夢想,也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的命運,盡管這只是她教師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件行政瑣事。
這個暑假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每天騎著破自行車在Y中、L中和市教委之間做不規則的三角運動。附帶說一句,我們家的習慣是不怎么管孩子,辦手續的事情差不多是我一個人跑下來的。在經歷了另外一些意想不到的阻礙之后,我終于功德圓滿,蓋完了所有需要的章,在高二開學時在自行車后架上捆著被子回到了Y中。
第一次期中考試之前,鑒于自知底子薄、基礎差,我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十分現實的目標:不要“背榜”,意思是不要落在倒數十名之內就行。事實證明我的目標略顯謹慎,基本上我雖然沒有一鳴驚人,但在文科重點班穩居中游是沒有問題的。整個高二我的考試情況都與特招考試時大同小異:一般是先出語文、歷史等文科成績,這時我和高手們差不多并駕齊驅,有時還略有優勢,等到數理化成績公布,我就被高手們拋開七八十分,晃晃悠悠落到30名左右。
憑借初中累積的名聲,我也再次代表Y中出現在市級的演講比賽等文藝活動中,并且取得了不錯的名次。
高二會考是一個歷史性時刻,因為從此以后,作為一個文科生的我就可以向困擾我多年的物理化學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了。考完最后一門的那天下午,我和W君在騎車回家的路上跑到湘江邊上去聊天,我們躺在河邊的大石頭上,看天上的白云和身邊的江水都在流動,恍惚間覺得飄起來的不是白云和河水,而是我們自己。高中畢業證不是問題,從此我們可以稱自己為“初級知識分子”了,但我們都知道,真正的戰斗,才剛剛開始。
高二完結的暑假里,很久不見的小宸一大早來找我,說是附近開了一家拉面店,味道很正宗。吃面時他說起這一年來他的經歷:高一時他進京報考中央美院附中,沒有通過專業考試,老師的評價是“很有想象力,但是基本功不夠扎實”。于是他瘋狂練習素描和色彩,我轉學后他又去考了一次。但這一次一向支持他的母親不同意,她認為應該打好基礎的同時也學好文化,高三再去拼。
于是他帶著幾百塊私房錢一個人溜去北京。交完了報考費,盤纏很快用盡了,他真正地流落街頭了一把。這時他遇到了幾個農民工,一聊發現是老鄉,無產階級講義氣,收留他睡在工棚里。他就這樣參加完了所有考試,這次專業考試順利過關,但他的文化考試一塌糊涂,距離零分不過一步之遙,只能再次鎩羽。這時他已經身無分文,幸虧在考試時他遇到了一位同一個畫室的師妹,師妹的母親把他從工棚接出來,帶著他返鄉。
這種瘋狂的事情,也只有他做得出來,我只有大大表示欽佩。但同時,我認為他還是要花一點時間用來讀書,否則再考還是沒戲。他語調輕松地說:無所謂,讀書一點意思也沒有,更重要的是,一點意義也沒有,有這個時間我寧愿用來畫畫,我已經想好啦,明年再去北京,考不上呢我就不回來了,在街邊擺一個地攤給人畫像,我特地看過,好多畫像的人水平比我差多了!
臨分手的時候他還開玩笑:救我出工棚的那個師妹,畫得好,書法更好,長得可古典美女了,過幾天我介紹你們認識!
過幾天高三開學了。
再過幾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L中同學,他告訴我:小宸死了。
周日上午,小宸騎車去近郊的河邊寫生,遇到風雨,他急忙跑上來避雨。旁邊有一個鐵路公路平交道口,一個高壓電線被風雨打斷,垂落在道口的鐵欄桿上。小宸路過時不慎手扶了一下欄桿,一瞬間就離開了這個他在此奮斗過的世界。
回想起來,那一天我正在新華書店看書。天氣好得令人稱奇,湖南很難看見如此高而藍的天空。將近11點的時候忽然變天,幾乎是頃刻之間就黑得像是到了半夜,街上行人紛紛狂奔起來,書店里的工作人員趕緊打開了日光燈。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呼嘯而來,樹枝折斷的聲音混合著遠處一兩聲玻璃墜地的脆響。但不過十幾分鐘,烏云風雨倏忽而去,太陽若無其事地高掛中天,街上又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一個充滿黑色意味的巧合是:那天是陰歷七月十五,在本地民俗里,這一天被稱為“七月半鬼節”。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