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外旅行,在世間游走,總會接觸到各種各樣的分界線。省與省、國與國、大陸與海洋、海洋與天空……甚至,人與人。
世界之所以那么精彩紛呈,很多時候就是因為有這些“線”的存在。它們時而有形,時而無形,卻都能把這世間的林林總總區分開來,讓每一個事物都有其獨特性,從而具有了一種無法復制的美。如果我們的眼睛,我們的文字,能夠發現那根細細的長線,關注到線的兩側那種隱秘而又微妙的差異性,并在心底涌動出真實的感懷,那么你就會發覺,美和感動真的無所不在。
【例文1】
在這座小城住得久了,就有一種被束縛的感覺,花壇包圍著樓房,一棟棟樓房又包圍著街道,人們穿行在高大的灰色建筑物之間,花壇里的一簇簇花朵,樓前的一棵棵風景樹,都透露著人工雕琢的痕跡,顯得那樣的整齊劃一,呆板沒有靈氣。這些人造的景色,這些均衡對稱的美,使人有一些束縛甚至有些壓抑感覺,于是在這八月天高云淡的日子里,沖出這包圍抖落這束縛,走進大自然,做一次放飛心靈的自由的鄉下之旅,是多么讓人向往的事啊。
汽車在公路上行駛著,城市漸行漸遠了,鄉村越來越近了,空氣里那種喧囂的氣味淡了,而泥土的氣息濃了。天空變得明凈而悠遠。汽車在一個個果園與一片片的玉米田間奔馳著,高高挺立的玉米顯示著生命的活力,顯示著勃勃的生命的力量。天際堆積著層層的白云,頭頂是淡藍高遠的天空,一座座村落被濃綠的樹木包裹著。冉冉升起的朝陽,掃視著大地,給天邊的云朵和遠處的果園鑲上了金色的相框,顯示著耀眼的金色光芒。只有那裊裊上升的炊煙,那雞鳴鳥唱的聲響告訴你這是一個恬靜而又不失繁忙的地方。
鄉間之旅一為領略自然,二為探視親情。走進親戚家的小院,寧靜,安詳,熱情的主人早已在門口恭候。一種久違了的家的感覺浮上心頭。在小城那種漂泊,躁動,茫然,麻木的感覺沒了,這里的沉靜,這里的樸素,讓人有一種沖出包圍如釋重負的感覺,新鮮的空氣,新鮮的一切,給人以優雅,平和和根的感動。
小院的早晨,潮濕清新,幾只麻雀在電線上追逐著嬉戲著,燕子貼著地面斜飛過,幾行枝頭已垂滿了果實的茄子,幾棚已掛滿了黃瓜的瓜架,露珠在片片葉子上安詳地臥著。一切都是那么舒心自然。漫步在鄉間的小路上,那些好客的鄉親,老遠就高聲地打著招呼。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鄉音混合著樹上的輕快的鳥鳴,是那樣的悅耳動聽。眼前的人以及翠綠色的一切真讓人心醉。這些沒有人工可以修飾的部分,這些自然以及人文的展現,是那樣淳樸而渾然天成,一種愉悅的感動在心頭漂浮。
是啊,我們身邊不缺少美,但美卻能表現得如此的不同啊,有的漂浮于外,卻熟視無睹;有的深藏于內,卻在不經意之間深深地觸動著你的心靈,讓你久久不能釋懷。
有很多寫城市與鄉村的區別的散文,這位作者最先拉出的那根分界線是氣味。“空氣里那種喧囂的氣味淡了,而泥土的氣息濃了”,一個簡單的感官描述便調整了整個人的聯想空間。由這氣味開始,我們的眼耳鼻口心便向著鄉村的方向邁進了。文章主體部分的那些景物描寫,給人樸素沉靜的美感,再加上親情的融入,鄉音混著鳥鳴,更是加強了一種城市中稀缺的人與人之間的親近感。自然和人文毫不做作地融為一體,真誠而動人。
【例文2】
◎[烏拉圭]思里克·羅多
孩子在家中的花園里玩玻璃杯,午后的陽光在純潔的空氣中閃耀,使杯子宛似一面棱鏡。他用一只手松松地拿著杯子,用另一只手拿著一根細木棍,很有節奏地在杯子上敲擊。敲一下,可愛的小腦袋兒就點一下,全神貫注地傾聽,響亮的聲波宛似小鳥的顫音,從被傷害的杯子上發出來,在空氣中漸漸消逝。
他這樣繼續自己的即興演奏,直至突發奇想,改變了玩耍的方式:他彎下身去,用雙手捧起小路上干凈的沙子,將杯子裝滿,然后又精心地將杯口的沙子抹平。沒過多久,他還想讓玻璃杯發出清脆的響聲;但杯子沉默不語,它那透明的杯子,似乎已經失去了靈魂,對木棍的敲擊,只用一種干巴巴的聲音作為回答。
藝術家對演奏的失敗露出生氣的表情。他一定想哭,但是止住了淚水。他似乎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四周:濕潤的眼睛盯住了一朵潔白盛開的花朵,它在附近的一個花壇邊的枝頭上晃動,那枝頭向前伸出,好像在逃避一片膽大妄為的綠葉的陪伴。孩子微笑著走向花兒:努力夠到它,利用動蕩不安的風力使枝頭擺動的瞬間將它抓住。剛一到手,就美美地將它插在杯子里,杯子又成了高貴的花瓶,用窒息了杯子的音樂靈魂的沙子,將嬌嫩的花梗固定。他對自己的補救感到驕傲,將崇敬的花朵舉得高高的,像凱旋一樣,從花叢中走過。
(選自《拉美散文精品》)
我們從什么時候搖身一變,就不再是孩子了呢?這條線恐怕會是很模糊的了。是告別了彈珠、動畫片、泥巴和沙子?還是告別了隨性妄為、無拘無束的那個自己?烏拉圭作家的這段描寫,我想每一個人都似曾相識吧。這不正是我們童年時的自己嗎?我們現在有很多的人在文章中寫小孩,但寫出來都不像個孩子。或者說,讓讀者只能貼個標簽在腦子里,“哦,這里寫了一個孩子”,但畫面卻很模糊。思里克·羅多全文沒有一句肖像描寫,但我相信,讀完之后,每個人腦海中都會浮現出一幅幅高清的畫面。為什么呢?因為作者還保留著一顆童真的心,如同泰戈爾透明的詩句。
最難寫的是什么?就是普通人。他沒有離奇的遭遇,沒有外貌上的獨特、穿著打扮上的匪夷所思,甚至沒有言行舉止和性格上的明顯標志。他就是那么一個普通的人,如何記錄他,如何描述他,然后讓讀者能留有深刻印象,最后他還得是一個真實的普通人。我想,羅多已經給我們做出了很好的示范。
【例文3】
◎莫小米
兩女三男5名記者完成了赴大西北雪山哨卡采訪邊防戰士的任務,明天就將飛回南方燈紅酒綠的繁華都市,而此刻,他們坐在雪山腳下的一個小酒館里,齊齊地放聲大哭。
是誰先哭起來的,事后都忘了。為什么哭——悲傷?難過?歡喜?激動?好像都不是,就這樣毫無緣由地哭、哭、哭。
他們記起那些嘴唇裂口的戰士,奇跡般地從漫天冰雪中變出了綠色蔬菜,他們卻一口都難以下咽;他們記起為上一個地勢更高的哨卡采訪,與部隊領導磨破嘴皮,終于如愿,卻給戰士添了無數麻煩……雪山上艱苦的生活,惡劣的氣候與大自然的奇景,人間最美的情操,使他們忽然發覺自己的純美,而且,是完全自然的。
但是明天,他們又將融入都市的人群,回復原來的樣子,瀟灑自如地應付各種人和事,并對早已熟悉的這一切習以為常。
他們哭,是不是對那個純美的自己依依不舍?
他們無法不感慨渺小的個人意志,在雪山,被冰清玉潔淹沒了;在都市,被燈紅酒綠淹沒了。
所以在此刻——在雪山與都市的交界處,他們被自己的眼淚淹沒了。
【例文4】
◎賈平凹
小的時候,我從秦嶺來到渭北大平原,最喜歡騎上自行車在路上無拘無束地奔跑。莊稼收割了,又沒有多少行人,空曠的田野上稀落著一些樹叢和矮矮的屋。差不多一抬腳,就看見遠遠的地方,天和地相接了。
天和地已經不再平行,形成了三角形,在交叉處是一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線,有樹叢在那里伏著。
“啊,天到盡頭了!”
我拼命兒向那樹叢奔去。騎了好長時間,趕到樹下,但天地依然平行;在遠遠的地方,又有一片矮屋,天地相接了,又出現那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線。
一個老人迎面走來,胡子飄在胸前,悠悠然如仙翁。
“老爺子,你是從天邊來的嗎?”我問。
“天邊?”
“就是那道很亮的灰白線的地方。去那兒還遠嗎?”
“孩子,那是永遠走不到的地平線呢?!?/p>
“地平線是什么?”
“是個謎吧!”
我有些不大懂了,以為他騙我,我又對準那道很亮的灰白色線上的矮屋奔去。然而我失敗了。矮屋那里天地平行,又在遠遠的地方出現了那道地平線。
我坐在地上咀嚼著老人的話,想這地平線,覺得真是個謎了。
從那以后,我一天天大起來,踏上社會,生命之舟駛進了生活的大海。但我卻記住了這個地平線,沒有在生活中沉淪下去,雖然時有艱辛、苦楚、寂寞。命運和理想是天和地的平行,但又總有交叉的時候。那個高度融合統一的很亮的灰白色的線,總是在前邊吸引著你。永遠去追求地平線,去解這個謎,人生就充滿了新鮮、樂趣和奮斗的無窮無盡的精力。
這兩篇短文都有著現代寓言的感覺。莫小米的故事中充滿了淚水,是因為那條分界線是如此的鮮明。與其說記者們是因為感動,不如說是因為害怕而哭泣。當然,他們害怕的不是高原的惡劣環境,而是怕自己回到都市之后,就再也找不回那個“純美的自己”了。這是對界線兩旁人心的叩問。賈平凹的短文寓言意識可能要更加強烈,老人和“我”的對話,明顯被藝術化了。但這種藝術的處理是為文章的主旨服務的,因為與前文不同的是,賈平凹的這篇文章關注的不是線兩側的差異性,而是線本身,“地平線”成為了目標和理想的象征,如同夸父逐日中的太陽一樣,給人以無窮的鼓舞和力量。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