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小波有一本書叫《沉默的大多數》。在高中,我便是“沉默的大多數”中的一個。
我是在沉默中度過那三年的。三年里,痛苦如山巒疊嶂;茫然則如影隨形。如果要用一種顏色來形容那段生活,我會麻利而篤定地選擇黑色。而如果有人問我,“讓你再回高中,你愿意嗎?”我肯定會在問話人那個“嗎”字結束前,不無同情地給他一耳光,并且質問:“你應該到監獄門口問那些剛刑滿出來的人,他們愿意回去嗎?”
是的,那是一段坐牢式的生活。
每天,早晨五點半便尿急式似的跑到教室里報到。報到時,老班必定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地站在講臺前,仿佛君臨天下。當聽到讀書聲潤如細雨時,便用一種狠毒很暴力的眼光橫掃坐在下面的我們,好像我們臉上有學校拖欠他的三個月糧餉,或者當日的七位數頭獎號碼隱藏在我們橫七豎八的頭發上似的。總之,在他掃視一個周期后,教室里的讀書聲能把校門口街道一側小販耳朵里那只為躲避“噪音”而自以為鉆進“防空洞”就萬事大吉的蚊子震傻。甚至,七葷八素之后當場陣亡!
早讀共兩節課,第一節課課間是我們“用餐”時間。之后,第二節早讀開始。這節課比前節課占了天時和人和,一則太陽初升會給我們一種自己也將如太陽一般獲得新生的感覺;二則湯足飯飽之時,氣力充足,讀起書來便也就昏天暗地。且又聲質各異,粗細有別,在空氣中糜和之后,不顧一切地往一只只耳朵里突擊,鬼哭狼嚎,陣勢非凡。不在現場的,第一反應多半是哪兒哪兒又死人了,看那孝子賢孫在可勁兒哭嚎呢!
早讀之后,是密集的四節正課。之后是放午學,用餐,緊接著又是密集的四節正課。正課就像是明媒正娶的太太,總沒小妾那般博得相公的厚愛。我最討厭的也是正課。
基于已經有了兩節早讀,每科老師上課前便先提一些問題考驗學生。倘使是英語課,則不止于提問,還要被叫到黑板前默寫單詞短語,而每個人都有被點到的危險。所以,在點名之前,全班人都是深埋著頭,像犯什么不可饒恕的大罪似的。坐前排的人,心里固然怨恨沒個遮掩;自第二排開始,也都是怨聲載道,痛罵前排個頭太小,不足以遮掩自己偉岸的身體。待點過名字,被點到的人一準愁眉苦臉,女生則多半小臉漲紅,像剛偷偷啜了幾口二鍋頭。沒點到的呢,盡管后背已是冷汗濕衣,前胸卻豎挺,裝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或者拿一雙哀怨的眼神拋向老師,責怪不點他上。而當老師察覺到他的哀怨,不無遺憾地告訴他這節課沒時間展示時,他聽了必然更加哀怨。哀怨到老師心軟,來一句“反正兩節課連上,下節課點你便是!”他能嚇得腿軟筋縮。
正課一完,一天的內容則所剩無幾。晚自習是最后的折磨,膽大的學生,便裝病告假,而那些膽小的學生則老老實實待在教室。所謂“自修”,即自我修煉和保養。疲憊了一天,總得抽出點時間犒勞自個兒,最好最常見的方式是補一小覺。有人精力特別旺盛,睡不著,睡不著他也會瞇著。當然,霉運當頭的時候,經常會碰到熱心教育事業的老師,動不動就來給學生“開個小灶”,補點葷腥。所謂葷腥,即當日教學中的難點、疑點和重點。這種時候,我們就只能靜等機會。機會也總會光顧我們這些可憐的人。比如,當老師一不小心打個噴嚏,我們便哄堂嘿嘿或哈哈大笑,盡情暴露自己,直到老師翻臉,摔書奪門而去。
上面的生活我樣樣經歷過。但我自己,因為早就被蓋棺定論,斥為“邪里邪氣”之流,根本無心學習,也懶得上進。事后,我曾總結那時的生活為:高一,躲在夢里;高二,下床溜達——別人以為我醒了,其實我在夢游;高三,大夢初醒,痛下功夫;終于老天照顧,幸運地搭上去大學的末班車。
讀高中,我慶幸自己“邪里邪氣”之余,讀了很多書,做了很多思考。我在前面說過,高中生活在我是一種痛苦的和茫然的黑色的和監獄式的生活,我再也不愿回到那種生活中去。事實上,我自己對于人生的思考和迷茫,才是那時導致我痛苦的根由。現在,我對那段生活是理解的。畢竟,那是一段我們終將走過的歲月!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