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QQ上某個大鼻子小腦袋的頭像忽然猛閃,定睛細看,原來是老同事楊芹。不知不覺中,離開《中學生百科》編輯部已經8年了,因為環境變遷,也很久沒有再為《百科》寫過什么文字。想不到楊芹慧眼識“豬”,非要我寫一寫關于考試的故事。推了半天沒推掉,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先考慮考慮。
不過靜下心來一想,從小到大,我還真是親身參加過N多考試,也聽說過很多關于考試的喜劇或悲劇,要是認真梳理梳理,也許還真能發現幾個有點意思的故事。不是正面典型,也夠不上是反面教材,就算是為1980年代—2000年代的中國考試立此存照吧。
先講個別人的故事當引子。
1952年,湖南省衡陽地區行政專員公署下屬的祁陽縣大村甸區芳名亭鄉廟山嶺村,17歲的農家少女江桂英是個鄉村文娛活動積極分子。剛解放的那年月,村子里舊風俗的熱鬧紅火還在,更添上了新社會的種種有趣有益的新風氣,正是一派蓬蓬勃勃的氣象。江桂英個子高挑,梳著手腕粗細黑亮黑亮的一條大辮子,是鄉里業余祁劇團的臺柱子。
時逢7月,江桂英在劇團里結識了回家過暑假的張時秀。張時秀16歲,在遠處的區完小讀5年級(名詞解釋:“完小”是指“完全小學”,能完整開設1~6年級課程的小學,那時每個區才有一所)。她向江桂英描述學校生活是多么有趣:都是同齡人,天天一起做操、上課、吃飯;有人教唱歌,有人教畫畫,還有人教你打籃球……江桂英聽得動了心。
張時秀是個爽氣的女孩,直接邀請江桂英插班當自己的同學。江桂英怕學校不要,張時秀又打轉身去找校長。
見面之后,校長問:以前讀過書沒?江桂英答:讀過鄉里的夜校掃盲班,字認得蠻多,但是沒有學過數學,算數還是曉得算的。校長想想,說:那我來考考你吧,你現在先坐下來寫篇作文,就寫《我的母親》。
江桂英拿起筆和紙就寫。平日里她背得下好多戲詞,在夜校時學習又認真,寫點自家母親的事情一點沒感覺困難。校長看了,連連說好。校長又出數學題,江桂英低頭想一想,直接報出答案來,問她怎么算的,卻不知道。原來她沒學過數學,連加減乘除的符號和算式都不曉得寫,平日里卻是幫著母親算數管賬,心里算得出結果,只是不知道結果是如何來的。校長大喜,插班的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江桂英歡天喜地回家去報喜,迎來的卻是兜頭一盆冷水。母親一聽就跳得丈八高:雖然劃成分時劃了個“富農”,家里卻只有5畝多薄田,江桂英在田里要當半個勞動力幫著父親蒔田割禾,在家里還要幫母親帶6個弟弟,外加打水挑柴。
父親性子穩,不說支持,也沒說反對。江桂英急了,大聲問:爹爹,你還記得答應過我什么不?父親“哦”了一聲,想起一件事來。
兩年前,江桂英挑著一擔青菜到祁陽縣城街上叫賣,看到縣祁劇團門前貼出了招學徒的啟事,說是一旦錄取了,管吃管住還不要錢。小姑娘本來就喜歡祁劇,膽子也大,當時把菜擔子一撂就進去報了名。懵懵懂懂的人家讓唱就唱了幾嗓子,人家讓做動作就跟著做了幾個動作,第二天溜出來看榜,居然被錄取了。第三天她收拾了衣服,也不跟父母說,偷偷出門就直接奔了祁劇團。
一個禮拜后,父親終于尋到了縣里,在街上抓住她,叫她回家。她說:我不回,團里說我個子高,要讓我學唱小生咧。父親要打,當著街上這么多人又不好打:好人家的妹子,怎么能學這個,丟人現眼咧!她想了想說:回去也可以,不準送我到別人家去做童養媳。父親說:要得。她想了想又說:還有,我要去讀書。父親咬咬牙:要得!她回到團里,跟老師鞠個躬,拿起小包袱跟著父親回了家。
父親是個重諾言的人,既然想起來了,這下拍了板:去讀小學!不過附了一句話:桂英啊,小學6年級反正只有1年,1年之后,你要是考得起中學,我賣田賣地也供你讀,你要是考不起,就安安心心回來幫家里做事,過兩年本本分分嫁人過日子,好不好?
江桂英干干脆脆地答了一聲——“好”!
1年后,剛讀了1年書的江桂英考上了至今仍是省重點中學的祁陽縣一中,勸她來讀書的張時秀卻沒考上,回到鄉里的初級合作社當了一名會計。父親再次信守承諾,賣掉了1畝田,用換來的谷子給江桂英交上了第一個學期的學雜費。不過從第二個學期起,成績優異的她就獲得了助學金,學雜費全免。再過了3年,雖然學校答應她可以免試讀高中,急于掙錢幫助家里減輕負擔的她還是決定放棄遙遠的大學夢,考上了衡陽地區醫士學校。
又過了3年,她畢業參加工作,成為一名醫生和國家干部。她大部分工作生涯都供職于衡陽市最好的醫院——地區人民醫院(現在叫作南華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她通過努力學習,成為這家大醫院里僅有的兩名中專學歷的副主任醫師之一(相當于副教授)。她生有兩子一女,長子是中醫針灸理療專家,次女當了法官,而第二個兒子,就是區區在下。
好吧,我承認,我講的不是別人的故事,而是我母親的故事。我不知道蝴蝶在南半球一次輕微的扇動翅膀是如何引起了北半球的一次火山爆發,但我現在確切知道,我母親在17歲時遭遇的一次很不正式的考試,改變了她的人生走向,也決定了我的人生起點。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