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衰浮沉連環畫

連環畫早年興于上海，64開本，這樣的小書攜帶方便，價廉，最為窮人喜愛。1932年茅盾先生在《連環圖畫小說》(連環畫始稱“連環圖畫”)中說:“小書的價格往往只有一付大餅油條錢，無怪乎貧窮的黃包車夫在喘氣休息時，從坐墊下抽出一本，生吞活剝，有滋有味地翻看起來。”

藉連環畫產生的是租書攤子，茅盾先生在同一文中對它也有描述:“上海街頭巷尾像步哨似地密布著無數的小書攤。雖說是書攤，實在是兩塊靠在墻上的特制木板，帖膏藥似地密排著各種名目版式一樣的小書。誰花了兩個銅子，就可以坐在那條凳上看那攤上的小人書……”

小書攤不獨在上海，幾乎同時，各地也都蓬蓬勃勃生長出來了，其規模形制亦相仿佛。小時候，我家弄堂口就有個租書攤:老舊的白茬木架子擠滿了書，書用牛皮紙貼了封皮，有墨寫的書名;架子旁有幾條矮腳長凳，供看書的娃娃坐。由于看得人多，有的書缺頁，有的破損污漬，但我們照樣看得津津有味。看1本1分錢，我荷包里但有幾個零錢，便來此孝敬了租書老頭。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連環畫的鼎盛時期，不少畫界名家參與其中，畫得更為細致精美，不光有單本的小故事，大量的文學名著也走進連環畫行列。譬如《三國》，我第一次看到它就被迷住了——第一集是《桃園結義》，彩繪封面，畫的是劉關張在桃園秉香結拜，英雄豪氣，躊躇滿志，畫幅的四圍以墨藍色勾框，整個畫面極精極佳;內頁是線描的黑白二色，也都幅幅精彩，人物傳神。《三國》全套60本，有人統計共7千余幅圖。我省下早點錢，坊間出一本，買一本，集齊了全套的《三國》，后來，又買了全套的《水滸》。

因為喜歡，放學回家，我常翻開書，攤開紙，臨摹其中的人物，自得其樂。臨摹之余我常想，這些畫，這么多人物故事，畫家是如何編排繪制的?請教了美術老師后知道，畫一本連環畫直如拍一部電影。畫家在接到腳本后，先進行人物造型，接下來像組接電影鏡頭一樣一幅幅構圖，由于連環畫是由內容連續的畫面組成，每幅畫都要“承前啟后”，這樣才能使故事貫通全書，因而構思畫面最費心血，畫家既是導演，又要揣摸著做演員，從而把每一幅畫通過環境、道具、人物動作一一表現出來，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一部小小連環畫，浸透著畫家多少心血和才智!因此，我對連環畫畫家倍加崇敬，對我的“藏書”珍愛無比。

豈料，文革伊始，文化遭難，連環畫也未能幸免。我眼睜睜地看著一把火吞噬了我的“三國”，焚毀了我的《水滸》，我欲哭無淚，從此再也沒有連環畫。當時，不少畫家皆因畫而禍及自身，最慘的是，有的還不得不親手毀掉自己的作品。

連環畫大家賀友直，畫了一本以齊白石生平為題材的連環畫，傾注匠心，把白石先生的神態氣韻都畫出來了，是他所有作品中最滿意的一部，結果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下，非但不能出版，連保存在家也不可能，因為不斷有人抄家，這可是典型的“罪證”啊。那天他默然坐在家中，取出畫稿，一張張撕，想想心痛，住手，再想想，又接著撕，就這樣想一會，撕幾張，一本凝聚了他半生心血的佳構就這樣毀在自己手中。十年浩劫過去，朋友勸他再畫，他也想重操畫筆，無奈心智、才力俱失矣!

今天，書店里已很難見到連環畫了，雖有些兒童讀物，但花里胡哨的，不耐看，我以為。我還是喜歡原先那種簡樸的、線描的、圖文并茂的小書，它已深植在我們那一代人心中——說它是一個時代的符號，一點也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