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板橋林家

翻開板橋林家這一頁，我才知道我的故鄉人還有這轟轟烈烈的一番偉業!原來歷史并未遠去，而是因為現實的陽光太過強烈，而消失了歷史的背影。整個板橋林家鼎盛時期的產業相當于清朝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這是何等驚人的財富!“富可敵國”這個詞放在板橋林家身上毫不夸張，這個家族是閩商與臺商的杰出代表!板橋林家生活在搖搖欲墜的清朝末年，烽火連天，太平天國運動，鴉片戰爭，國家動蕩不安。板橋林家在時代的大風大浪里，究竟如何踩上時代的節拍而積累起驚人的財富?這是一個謎。是勤奮嗎?也有人跟他們一樣勤奮。是智慧嗎?也有人跟他們一樣聰敏。是開拓進取的精神嗎?也有人比他們更富于冒險。是機緣嗎?運氣好的人比比皆是，上天絕不會只垂青于某一個人。這諸多因素綜合在一起，鑄就了板橋林家的傳奇。假如林氏家族開基祖林平侯沒有橫渡臺灣海峽的勇氣，一直呆在偏僻落后的龍溪山村，也許一代又一代林家子孫就會祖祖輩輩在山村里寂寞地揮動鋤頭，穿著貧苦的衣裳，勞累時停下來喝一口水，望著天上的太陽抹一把汗?

我知道，這是家鄉龍溪饋贈給我的的寫作財富，正如南靖土樓之于何葆國，南平宋慈《洗冤錄》之于王宏甲一樣。板橋林家書寫傳奇，而我渴望記錄神奇。因為板橋林家見證了大陸與臺灣割舍不斷的情緣，滔滔臺灣海峽水阻擋不住閩商創業的激情，他們赤膊坐上小船前往臺灣這片廣闊的天地尋找金羊毛，成為臺灣首富。

我要用文字鋪一條長長的曲徑，以通向時間深處的板橋林家。

我要用文字將時間深處的板橋林家拉回——就像從遙遠的星空拉回，讓板橋林家的悲歡離合與千秋公義一幕幕重新上演。板橋林家的第三代林維源，設育嬰，平坡路，創養濟院以恤窮黎;修淡水志，以存文獻;辟大觀社，以惠士林;督辦臺灣撫墾事，凡筑鐵道，開煤礦，建行省，筑城垣，無不參與。林家前前后后為大清的海防和全國各災區捐獻白銀兩百多萬兩，被賜予“積善余慶”與“尚義可風”的牌匾，林維源被賞戴二品頂戴花翎。

板橋林家成功的最重要因素是因為他們遵循人理，尊重時代，秉承“為富當仁，樂善好施，愛國愛鄉”的祖訓，這是一個流淌在幾代林家子孫血液里的頑強信念。林家祖籍福建龍溪縣角美鎮白石堡村，乾隆末年林平侯隨墾荒洪流渡海去臺，先從米業發家，然后在臺進行土地拓墾，又與人合辦全臺鹽務，進而購船，從事華南至華北的近海貿易。他很忙碌。他很充實。他經常在嘴邊綻放出一個自信的微笑。他有理由相信，天道酬勤，財富在向他招手。憑借他的勤勉與智慧，林平侯做什么，成什么，沒多久便富甲一方，積累起驚人的財富。臺灣的土地是溫暖寬厚的，它向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敞開了懷抱。就像一條河流漸漸寬廣，一座山峰漸漸巍峨，林平侯的歷代子孫不斷增益，世代經商，亦農亦商，官商一體，四代精英努力打造臺灣第一家，我選擇了第三代林維源和第四代林爾嘉作為這部歷史小說的主角，因為中日甲午戰爭是林氏家族命運的轉折點，臺灣割讓給日本后，林維源不愿受日本人的統治，毅然拋棄在臺灣的億萬資財回到廈門，林爾嘉繼承父親的遺志在廈門繼續實業救國，開創電燈電話公司，建造漳廈鐵路，堅決不加入日本籍，凸顯了可貴的民族氣節。

我對我的同鄉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現在的工作是要為當代人描繪一幅板橋林家清晰的背影。先是拜托青禾老師帶我見了漳州市圖書館館長，館長熱情地介紹了幾本書，同時青禾老師推薦了連橫的《臺灣通史》?！杜_灣通史》很厚，字如螞蟻，啃它費了老大的勁。由老皮帶著我到了他家鄉的角美鎮參觀了林氏義莊，因了他的面子才借到了《林氏族譜》。

我開始準備撰寫長篇歷史小說《板橋林家》。周遭的晉商、徽商等宣傳得轟轟烈烈，而閩商這一塊卻一直沉默著，其實，面對無邊無際而又波濤翻滾的大海，閩商更具有拓展精神!我要為閩商發出自己的聲音。寫作時間為一年，我經常心疼地發現:我的一整年少了一天了!這一年，我變成了一個極端吝嗇時間的人，而且，我必須很健康，這樣才能保證完成合同里承諾的任務。2010年1月23日坐飛機到臺灣時，在臺灣海峽的上空，我荒謬地想到朋友所講的一個笑話，講一個很怕死的有錢人，一坐飛機就極為緊張地觀察飛機上有沒有很多個耳垂厚的人，據說耳垂厚的人長壽，要是耳垂厚的乘客多，她就會很安心。

到了板橋林家花園的時候，我久久地望著林家三落大厝屋檐下彩繪的花朵發呆。林本源花園歷經多年才修建完成。我猜想，某個工匠他幾個月時間里的任務就是完成這朵屋檐下的花，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這一朵花，別的一切都不復存在;而在這一年里，我的世界就只剩下板橋林家。我想象著林維源的夫人們裊裊娜娜地從芬芳馥郁的桂花墻下走過。這是經過時間雕琢的藝術。臺灣歷史較短，所以這座存留一百多年的園邸也就變成了二級古跡。

收集資料十分困難，因為板橋林家的后代有的在臺灣(與福建隔著一條臺灣海峽，詩人余光中在詩中說是“淺淺的”，詩意的背后是“深深的”)，有的活躍在世界各地，根本找不到第一手資料，我異常艱苦地收集著有關臺灣中央研究所許雪姬教授的信息(她對板橋林家較有研究)。有時聽說誰誰誰那里可能有什么資料，卻一籌莫展，就如你聽說某人手里有罕見的珍寶，你很想前去參觀，可人家憑什么拿出那珍寶讓你看呢?更別說把玩了。于是就必須通過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的N次方，才能輾轉看一眼那資料。這些資料不一定稀有，但因為它正是你的所求，所以它在你眼里倍顯珍貴。有一次，我到另一個城市去找一個人，我六點起床，八點多到了那邊，他剛好碰到臨時有急事要開會，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我只好在寒風中的大街上游游蕩蕩……就這樣艱難地收集著，所得都是一鱗半爪，而且在收集資料過程中會發現有很多重復，有時費了老大的勁所得的資料，翻開一看，毫無新意，還是那些老三篇。史料中的林家人只是一些干巴巴的記載，找不到一絲血肉的影子。困難重重。

我從當當網上郵購了《霧峰林家》《胡雪巖那些事兒》、《曾國藩那些事兒》、《李鴻章傳》、《盛宣懷》、《中日甲午戰爭》，在臺灣誠品書店買了十幾本書，人民幣一千多元(臺灣的書比大陸貴上一倍)，從臺灣拎回漳州家里。《茶、糖、樟腦業與臺灣之社會經濟變遷》、《林本源家族與庭園歷史》、《臺灣五大家族》、《清法戰爭臺灣外記》、李乾朗的《板橋林本源庭園》、《臺灣路邊茶》(講述臺灣鄉土文化的)、《臺灣人的精神》……只要跟那一段歷史有關，中法戰爭、中日戰爭、太平天國運動、活躍于當時的朝廷要員，或者跟那一段商業活動有關的商業大鱷等資料，均不放過。接著，看了南飛雁的《大瓷商》、祝春亭、辛磊的《大清商埠》，上網搜尋查看了各類經商之道，收集了一些經商故事?！犊蜕桃挥[醒迷》、《生意世事初階》、《直指算法統宗》等，我都大肆買來閱讀補課。

寫作《板橋林家》的第一收獲是學會了看豎排繁體字書籍，以前老是對錯行，看完一行往往會跑到第三行或者又回到第一行，現在可以很順暢地閱讀了。讀完這些繁體書籍，感覺自己眼里閃著類似于古老時光隧道中那樣的熒熒綠光，走在陽光下恍若隔世。

我的墻上貼著大清歷代皇帝在位時間表，原本它湮沒在眾多資料中，要用了一時難以找到，找了幾次我干脆將它貼在電腦右邊的墻上，有了第一張，我索性又貼了林家人物生卒年月表，方便我計算當爺爺某某歲時，他的兒子應該是幾歲，他的孫子又應該是幾歲——還有臺灣地圖、臺灣地區大姓的姓氏次序表。寫作之時，有寫得順的時候，也有寫得不順的時候。寫得順，通常是在寫人物情感的時候，感覺林家人物的命運在我筆下開出了一朵花，那種感覺非常愉悅;寫得不順，通常是在寫林家從事商業活動的時候，雖然編織了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但總感覺隔了一層厚厚的膜。于是就在那里磨呀磨呀，就像河流遇到了泥沙，這時我就需要更多的水。有時確實沒有辦法，只好轉向，比如遇到哪個次要人物的名字想不起來，但資料太多一時又查找不到，只好在筆記上寫下第幾頁某某處人名空白需要查證等字樣。當我在凌晨兩三點時像夢游者一樣從床上走到電腦前將頭腦中剛剛閃過的一絲靈感敲打下來，我想起09年12月31日下午四點多去龍海市角美鎮過井社參觀林維源大墓時，那是雨后初晴的時刻，山路上的泥漿干成一團一團的土塊，上面保留著車轍的明顯痕跡。林維源墓地十分開闊，當我拿起照相機時，太陽突然鉆出云層射出耀眼的光芒，天空、大地為之一亮，像鋪上一匹金黃閃亮的綢緞，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告慰了林維源的在天之靈，我對得起臺灣首富板橋林家的歷史，同時，我也用文字撫慰了我自己。

除了上班、搜集材料東奔西跑的時間，我基本上蝸居在家里，愛人在外地上班，星期六、星期天時我將兒子放逐回娘家(所幸他也很樂意這種放逐)，一字一字地將小說敲打下來，最終讓它從虛空中呈現。這只是一個胚子，就像還未拆除腳手架的樓房，它還需要花費心血進行裝修，字畫、古董、花瓶等，目前我不知道這些東西可能會出現在什么位置。

這一段書寫的日子，是一生中值得銘記的日子。我在我的山洞里，守候著我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