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小時候,每當暑假一到,他父親總讓他背唐詩。背不出來,父親就怒目而視,甚至拳腳交加。
一天晚上,全家在院子里乘涼,祖母講了一個東北人熊的故事。
祖母說,東北的人熊,是常常站著走路的。頭發(fā)蓋著眼睛,像個沒有理發(fā)的臟人。祖母說,熊最愛吃蜜,而野蜂的蜜,多是藏在樹窟窿里。熊白天總是到森林里尋找大樹窟窿,它們一嘗之下,是甜的,便斷定是蜜,卻舍得不吃。然后它們回“家”把自己的小熊一個一個的運了來,讓小熊吃,小熊吃飽了蜜,大熊也好像吃飽了似的,然后再把一堆小熊運回家去。
小熊吃蜜時,大熊四出張望,保衛(wèi)著小熊。
東北的農(nóng)夫想出了一個主意:把藏在大樹窟窿里的蜜挖走,換上大糞。大熊再帶著小熊來時,小熊嘗到糞,即不吃。大熊就打小熊,強迫它吃;小熊還是不吃,大熊就急起來,把小熊拍死、扯爛。
等到大熊把小熊一個個的扯爛以后,它自己一嘗,原來并不是蜜。于是大熊重新坐下來,把自己扯爛了的孩子尸骨往一處堆砌,它或者以為重新砌到一起,小熊還會活的。這時候,你會聽到大熊的哭聲。
這個故事拯救了陳之藩的童年:“父親聽完了這個熊的故事并沒有說什么。但以后,我再沒有因背不出唐詩而挨打。”
1947年,已是北洋大學電機系二年級學生的陳之藩,突然想去清華讀哲學,家人堅決反對。如果繼續(xù)讀電機系,兩年后即可畢業(yè);輟學再去清華讀哲學,則需四年才能完成學業(yè),這樣家中的負擔會更重,而且,哲學系的畢業(yè)生,就業(yè)也很難。父親苦勸他,為家庭考慮,繼續(xù)自己的學業(yè)。而陳之藩卻慷慨激昂地對父親說:“您知道梁啟超和譚嗣同的。您記不記得,譚梁在發(fā)難前夕所講的話。梁勸譚逃走,譚說:而今中國需要震撼,需要啟發(fā),讓我們的血震撼他們,你的筆來啟發(fā)他們罷!如果我還有一個同道,我寧可做譚嗣同,不做梁啟超。因為日夜循環(huán)的折磨,遠甚于肝腦涂地的痛苦。然而,我沒有同道。我想追梁啟超,我想追費西德;我為愛國而學哲學,我要移風易俗而學哲學。”
陳之藩終于去了清華,找到了心儀的老師金岳霖。以下是兩人的對話。
金:你為什么要入哲學系?陳:我悲觀而又愛國。金:你的意思是想救國?哲學是不能救國的,哲學是學問。陳茫然了,便問:什么才有救國的力量?金:哲學變成了宗教才有力量,可是既成宗教,就不是學問了!今之哲人,似無一移風易俗者!
聽了金岳霖的話,陳之藩的內(nèi)心如同刮了一場風暴,內(nèi)心里的亭臺樓閣轟然瓦解。
他從金岳霖家中退了出來,又回到北洋大學,修完了學業(yè)。終于成為一名著名的電機學教授。對陳之藩而言,金岳霖如同濃霧中的太陽,讓他看清了自己的方向。
某個新年,陳之藩和一些朋友在家寫春聯(lián)。其中一位雷先生說:“你就寫我杜撰的一幅對聯(lián):理直氣和,義正辭婉;境由心造,事在人為。”
有位小朋友問:“雷伯伯,不是理直氣壯,義正辭嚴嗎?”雷先生解釋說:“理直氣壯,應(yīng)該是理直氣和;義正詞嚴,可以改為義正辭婉。你想想,理既直矣,就不必氣壯了;義既正了,又何必辭嚴呢?”
見還有人面露不解之色,雷先生繼續(xù)解釋:“正因為義正了,容易辭嚴;而辭嚴了,往往僨事。也因為理直了,容易氣壯;而氣壯了,每成僵局。”
陳之藩聽到這里,不由得贊道:“雷先生,你這兩個字‘和’與‘婉’改得使我震驚。”
陳之藩由此悟出:“理直氣和,義正辭婉”是一種性情,一種胸懷,更是一種境界。而只有“胸中常養(yǎng)一分春”的人才能抵達這一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