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的神靈

母親從鄉(xiāng)下來了。

她帶了她冒雨到溪邊拔的小筍。她還帶來了她養(yǎng)的烏雞，是給我的兒子——她的孫子長身體的。

每次她來，她都要帶上些家里種養(yǎng)的農副產品。

她聽說我要考試，于是，她根本不顧眼睛手術后的疼痛，來勁了:我去幫你問問菩薩，保佑你考上哈。

她的這句話，讓我很感慨，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

母親過去的日子，真的是苦多樂少。在瓜菜代的歲月里，生下我們兄弟五個并讓我們健康成長已經非常了不起了。作為一個強勞力，她是沒有時間在家管著自己的孩子的。

也許她覺得要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抑或是她想彌補過去對孩子們少有的關愛，每次家人有一點事她都要到我們村的觀音堂燒香許愿，為她的孩子們祈禱祝福。村東頭里觀音堂的佛事，成了她和她的老年姐妹們最開心的聚會。慢慢地，她不殺生了，她吃花齋，樂于到周邊有名氣的廟宇去虔誠禱告。

雖然我不信佛，但是我并不反感也不拒絕母親的祈禱和祝福，相反，我更樂意滿足母親對我們這樣特殊的關愛，盡管這只是一種精神的寄托、一個心口的安慰，但對我們而言，卻是取之不盡的溫暖。

說到廟宇，不得不提一提惠安祠。它坐落于和平古鎮(zhèn)坎下村，是供奉唐鎮(zhèn)將上官洎父子的祠堂式家廟。

據記載，上官洎，又名文善，號惠安，是邵武和平上官氏的始祖。生于公元819年，曾任劍南馬軍巡輕宣置使、邵武兵馬統(tǒng)制，公元881年4月，黃巢軍進擊浙閩贛，上官洎奉朝廷之命，與子領兵勤王，力戰(zhàn)歿于建昌城。朝廷追贈忠勇護國將軍，天水郡公，賜下神廟食(即今黑面王)，宋加封惠安善應王。

當我第一次來到惠安祠，很驚訝于家廟有如此規(guī)模并保存如此完好。而現(xiàn)實中真實的人物成為當地的神靈，也許，從那時起我就有了探究的興趣。這很容易讓人想起歷史上的燕趙之士，慷慨悲歌，豪氣沖天，俠義行天下，使人為之擊節(jié)高蹈，浩然長嘆。對于上官的后世子孫而言，讓他們自豪的是，他們的先人不僅活出了面子，也活出了氣節(jié)。

很巧的是，上個世紀末，有一次我到洪墩鎮(zhèn)的河坊村去采訪沿襲了1400多年的“搶酒節(jié)”，來到村東的將軍廟里，見到供奉的是一男一女兩尊菩薩，一問之下，原來是三國時期的趙子龍兩夫妻，當地人習慣稱之為趙大將軍。搶酒節(jié)的來歷跟趙云有關，卻不是從三國時傳下來的。

據稱，隋文帝時，隋朝統(tǒng)治者為了安撫南蠻，派出了大將馮世基率兵10萬進駐閩地。馮世基發(fā)現(xiàn)洪墩平原土地肥沃，便分派子侄率兵屯墾。

公元591年的農歷九月初一，為慶祝墾荒成功和農業(yè)豐收，眾將士用自釀的紅酒在河坊舉辦了一次狂歡酒會。前來視察工作的馮世基在酒會上舉起大碗，從大酒桶里舀上滿滿一碗紅酒，面朝北方，神情專注肅穆。他對將士們說:這第一杯酒還是獻給我們神勇無敵的趙云將軍吧。隨后，他將紅酒灑向沃野。這第二杯酒，希望你們像他一樣忠勇無敵，保家衛(wèi)國!于是眾將士紛紛舀酒，舉杯同盡。斯時，十里桃溪平原，稻菽金黃，紅酒飄香，馬嘶人歡。

為了紀念馮世基的功勞，以后每年這天都舉行一次酒會，河坊村的搶酒節(jié)由此演變而來，年復一年，搶酒節(jié)成為當地一個隆重而熱鬧的節(jié)日。而馮氏子孫就定居在此，至今，河坊村還以馮姓人居多。而每年這個時候，遠在他鄉(xiāng)的族人千方百計趕回來，其團聚之人之多，節(jié)日之熱鬧隆重，盛況空前，春節(jié)、中秋亦難有此景。

在邵武，除了惠安祠、將軍廟，還有一個有名的廟宇，就是小城東面猴子山的何公庵。說它有名，是因為城里的百姓幾乎周末都會到那里休閑。

據說何公是宋代人，早年家貧，到30多歲還沒有還清葬父母的債，孑然一身。一位郎中看他忠厚老實，收他為徒，并將所學醫(yī)術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他學成之后，為遠近鄉(xiāng)民看病。他看病不圖錢，還處處為病人家庭著想。

后來，何谷子為了采藥方便，在猴子山搭了一個茅廬，接待醫(yī)治病人，直至他坐化。當地鄉(xiāng)民念他的好，湊錢安葬了他，并在茅廬所在的位置上蓋起了廟宇，塑起了他的金身。因為他精通婦科、兒科診治，人們?yōu)閺R宇定名時，就在何公后面加上庵字，以示他的醫(yī)術專長，而并不是平常理解的庵是尼姑的居所。

如此看來，匹夫行善亦成佛。那些菩薩之所以成為菩薩，除了在世時能為百姓除暴安良、解除病困、救民于水火，就算去世了，也能給后世子孫以無盡的安慰和懷念。

也許，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他自己親親的神靈，只不過由于沒有機會或者不愿將它的美德公之于世，才沒有成為眾人的神靈，只是他自己的心中神靈罷了!

就好比我，在書本上，在游歷中，在傳說里，讀過，看過，聽過，所知道的神與圣不知道有多少，比如釋迦牟尼，比如媽祖，無不讓人景仰膜拜。可是，最能與自己親近的，卻是離開自己多年的外婆。

我這輩子能找得到的最初的記憶，大概是我還在母親的懷抱里，看著外婆傷心哭泣的樣子。我只知道，我出生的第二年，外公去世了。而我的童年，就幾乎是與外婆一起度過的。從幫她在灶間燒火到獨立淘米蒸飯，從跟她到菜地摘菜到挖地種菜，里里外外，在外婆的言傳身教下，我?guī)缀鯇W會了農村孩子應該會的一切家務勞動。

上中學后，與外婆相處的時間就很少了。后來在外地工作，也只是周末回家看看。再后來，一家三口回家，五世同堂的外婆總會最先出來見我們，然后變戲法似的拿出蘋果等吃食給我們的孩子。舅舅就怪她:自己又舍不得吃，盡是藏著掖著地想方設法留給小輩。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病痛折磨得她無法忍受，但她就是不肯去城里醫(yī)院，到后來實在忍受不了，她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打了一次吊針，再也不肯離開家門半步。其實我們都知道，勞苦一輩子的老人家是怕在醫(yī)院多花錢，增加了家庭負擔啊!

在她出殯的日子，全村老少都來給她送行，一直送到水口。這在小村里還是第一次!她用自己的行動贏得了人們對她的尊敬!

當我把親手制作好的外婆的照片鄭重地放在老家的供案上時，我終于明白多年前沒有弄懂的一件事，那就是，每到一戶人家里，在客廳正中的墻壁上，總要看見一張或幾張相片，與一些神佛的像并排擺在一起。那是每一個人懷念自己至親至愛的故人所采取的普遍方式——把他們像神一樣的供奉。

想起了多少次乘車，司機把毛澤東像掛在駕駛室，隨著車子行進不停地晃蕩;也見到了到過韶山沖的人們，無不對其頂禮膜拜;不少人還請來一尊銅像，放在家里鎮(zhèn)宅避邪;或者是買個小像章隨身攜帶，用來驅邪壯膽——那是經過艱苦歲月的人們才會有的領袖情結。苦難已經過去，平安幸福才是最大的祈愿。

就如我們大多數人，只顧自己一天一天過著日子，卻沒想到要為后世子孫留下什么，留下些值得后世人津津樂道的東西，比如說低碳，比如說道德的復蘇，比如說人性的回歸……

哦，親親的神靈，如果失去了口口相傳的魅力故事，還有幾個人會成為后世的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