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回來的晚上,小周請了劉姐來家里做鐘點工。
屋子里亂糟糟的,走的時候太匆忙,客廳的落地門也忘了關,垃圾和灰塵就迅速地在這塊自由之地上繁衍開來,甚至把偌大的客廳當成了舞廳,扭起夸張的姿勢。
就按兩小時做吧,屋里整兩個月沒打掃了。小周邊說邊看了看表,正是六點,他決定先下樓去吃個快餐。
劉姐是小區里的清潔工。搬家那天,小周沒請人,把東西卸下小貨車,螞蟻搬家般一點點地騰挪,一個穿著一身粉綠工裝,個子不高,黑臉膛,扎馬尾的中年婦女笑嘻嘻地走過來,你一個人怎么搬得完,我幫你吧。不等小周答話,中年婦女已經提起洗衣機跨進了電梯。后來小周知道,她就是劉姐,和老公都是這個小區的清潔工,湖南人。小周又問她湖南哪里人,劉姐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懷化鄉下的。小周開她玩笑,那不是靠近鳳凰了,那么好的地方,你還跑東市來干嘛啊?
對于劉姐,小周是放心的,她那么老實,能干什么呢,家里值錢的東西是有,無線電腦、家庭影院、環繞音響、三開門冰箱……除了錢,屋里啥新奇寶貝也不缺,劉姐不會要,她要這些干什么,使用說明書也看不明白。
果然,劉姐盡職盡責地完成了清潔工作,還提前了半個小時,臨走時她提著幾個塑料袋垃圾,扶著門回過頭說發現有不干凈的地方,可以隨時找她,她就住在小區地下室里,給保安打個呼叫電話就行了。
難得有個清閑的晚上,小周關了手機拉下窗簾,看了張新上市的碟片,歪在沙發上,竟然一夜無夢地睡得瓷實。
第二天起來時太陽已經跳到窗臺上了,明晃晃地烤著人,像一個手執鐵鞭兇神惡煞的監工,看誰敢在太陽下優哉游哉,就狠狠地給誰火辣辣的幾鞭子。小周整好行頭,隨便吃了幾片面包,喝了點牛奶,想起家里前兩天打來電話,說要他去一趟,就又扯下領帶揣進了隨身的提包里。
取車時,胖胖的吳主任遠遠就叫住了小周,你是5樓B座住戶嗎?你們家沒丟東西吧。
吳主任胖得像一個球,見小周沒反應,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抖著兩片厚厚的嘴唇,丟東西了嗎?發現你們家丟東西了嗎?
丟東西,丟什么東西?小周莫名其妙地看著胖胖的吳主任,吳主任的兩片厚嘴唇像一副石磨,磨出一句斷斷續續的話。
前天晚上5樓A戶遭小偷了,半夜溜進來的,幸好他們家人半夜起來上廁所,喊了一聲,小偷還沒來得及從陽臺進來就被嚇跑了。
哦。小周并不感到太驚愕,他們住的這一帶有些偏,遭賊也正常。
回去查查吧,你們同一層樓住著,難免小偷不順手牽羊,要是少了什么,跟我們說一聲。吳主任揮揮手。
家里并沒什么大事。但小周一跨進屋,還是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
他媽正在廚房煲豬骨湯,見兒子回來,揚了揚下巴,指著一個外形有些像微波爐的東西說,呶,你爸新買的烘烤箱。
爸爸怎么突然喜歡吃點心了。小周幫著把半菜簍淮山倒進湯里。
他吃什么點心,還不是發神經唄。小周媽慈眉善目的,嘴角總是含著笑。
不吃點心,買這玩意干嘛。小周皺了皺眉頭,印象中,他一個女同事家里也有烘烤箱,那位女同事迷戀吃點心,各式各樣的點心,美國的日本的法國的,家里還有一堆關于烤制各種點心的書,有時也做了點心拿來公司給大伙吃。
發神經唄,說是要烤什么蛋糕,以前滿大街都有,現在怎么也找不到一種什么蛋糕。小周媽口氣里有責備也有憐愛,像在說自己犯了錯誤的孩子。
他總是找不完的事,就不是消停的人。小周媽又說,這回口氣里有無奈。
小周知道他媽說的是他爸以前的事。就在五年前,小周爸還是個大忙人。在小周的印象中,他爸那時幾乎就只做兩件事,加蓋房子和打麻將。打麻將也沒什么,做了房東后的村里人,突然都學會了打麻將,白天黑夜,只要一走進豐澤村,就能聽見稀里嘩啦的和麻將聲,豐澤村像一只大鍋,鍋里炒著白花花的麻將,男人女人都打,也不賭什么錢,用他爸的話說就是娛樂第一,消磨時間。隔一段時間,小周爸就從麻將桌邊站起來,叫來一支私人工程隊,跑到自家小樓頂上,叮叮咚咚地忙活開來,加蓋樓層。來豐澤村的外地人如涌進的潮水源源不斷越來越多,小周爸瞇縫著眼說,你們耳朵不好使,那哪是潮水,明明是銀子嘛,多一層樓,就能多住進幾個人。就這樣,最后小周家的小樓竟然陸續加蓋到了十五層,像一顆粗大的釘子扎立在豐澤村的土地上,既突兀又丑陋。
后來,在他爸生了一場大病后,爸媽真正閑了下來,關系也比任何時候都好了,像兩個形影不離的好伙伴,出門甚至還手拉著手。
小周推開門,發現他爸一個人坐在臥室里發呆。
屋里有些暗,小周爸的臉看上去就更陰沉了。小周要開燈,被他一口喝止,大白天你當我瞎了,我還沒不中用得那么厲害。
小周訕訕地笑笑,問他今天怎么不出去打太極拳。
太極拳,太極拳,你以為我就會打個太極拳。小周爸冷冷地扔過來一句話,猛地把小周僵住了。看來,他爸近來的情緒還真不太好,像他媽剛才說的,一反常態,像誰欠著他幾十萬沒還似的。
中午吃飯,小周爸明顯胃口不好,小周媽說,你還在為那個破烤箱發堵啊,要不,咱們讓小周去跟對門的阿洪說說,把它退了。
對門的阿洪小周知道,瘦瘦高高的個子,尖臉尖嘴,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枚牙簽,阿洪是做推銷的,今天這個產品,明天那個產品,總有推銷不完的產品,每一種產品,一經阿洪的嘴來一番天花亂墜,都成了不可缺少的重要物件,不買也想買了,真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想不到阿洪竟把生意做到鄰居身上來了。
退不了也沒關系,三四百塊錢的事,就當你以前打麻將輸了。小周媽又說。
你說那些干嘛,誰要你來管了。也許是不愛聽,也許是觸到了痛處,小周爸頓時翻了臉,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飯桌上,起身又重新鉆進了臥室。
回到自己家,小周就發現那扇客廳的落地玻璃門又忘了關。他想不起來,到底出門時關沒關,吳主任胖胖的臉卻浮了上來。
屋里東西雖多,可經過劉姐的收拾,也都井井有條。小周找了兩圈,什么也沒少,除了窗臺上那個洋娃娃,什么也沒少。
是一個漂亮的洋娃娃。當初女朋友為了買它,跑遍了整個東市,畢業前一天晚上,她鄭重其事地把它交到小周手里,說以后就把洋娃娃當做她,想她了,抱抱它,親親它,她想他了,打開開關,它會給他唱溫柔的情歌,還能抬手摸他的臉蛋。然后,女朋友去了英國繼續學業,兩年后,她發來郵件讓他別等她了,她不會回來了,也在那邊談了新男朋友。
真是奇怪,想不到小偷也這么浪漫,喜歡洋娃娃。小周抓抓腦袋,咕嚕了一句。轉頭又想,或許是來不及了吧,被人發現了,只能隨便拿點什么順手的東西,于是,洋娃娃就遭了殃。
他告訴自己不過一個洋娃娃而己,什么也沒丟,沒丟那臺存有重要信息的多功能手提電腦,也沒丟剛買來不久的最新款佳能E0S相機,小偷看來不太識貨,順手牽羊也牽得太馬虎了。小周有些暗自慶幸,但很快,心里又像缺了一角,刮過絲絲帶著寒氣的風。
直到凌晨兩點,那股寒氣還在刮,不但還在,還有越來越冷越來越大的趨勢。十年來,無論走到哪,小周總把那個洋娃娃帶在身邊,那其實是女友留給他的唯一信物,洋娃娃長著大大的圓眼睛、紅紅的櫻桃嘴、小小的尖鼻子,晃眼看,還有幾分像女友本人,也許當初就因為這一點,女友才買下了它送給自己。
想到女友,小周的心痛了一下,像被螞蟻狠狠地咬了一口,繼而那痛又彌漫開來,成了惆悵的酸澀。女友當年多漂亮啊,像山上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他們去郊野公園看桃花,小周清楚地記得,郊野公園就在現在自己所居住小區的位置,那時這一片還沒有什么人家,只有漫山遍野的桃林,女友像一只花蝴蝶翩躚在桃樹林里。過去了這么多年,一閉上眼,他還能絲毫不差地憶起那一幕,也能絲毫不差地憶起,這個他唯一愛過的女人,一想起這些,他馬上心里就充滿了異樣的甜蜜與安靜。
睡不著。索性起來找煙,手機一閃一閃地亮著,有咪咪的一條短信,問他回東市了沒有,要是回來了,別忘了她的禮物。咪咪是小周現任的女朋友。第十任,還是第九任,小周記不清了,反正不會是最后一任。咪咪長得很媚,瞇縫著眼睛像一只狐媚的小貓,這只小貓的舌頭尤其了得,像哪吒的混天綾,能把你攪得全身晃顫。
電話接通時,咪咪長長地打了個呵欠,小周故意板起了臉,問她跟誰在一起,這么早就睡了。
你走了兩個月,還不準我偷偷腥。咪咪笑嘻嘻地撒嬌。
想我了,這么晚還來騷擾?咪咪繼而又說。
想問問你有沒有拿我一個洋娃娃,就是窗臺上放的那個,你說過挺好看的那個洋娃娃。小周頓了頓,問道。
你沒說夢話吧,我拿你洋娃娃干嘛。咪咪有些生氣地說。
沒拿就算了。小周要掛電話,那頭卻生氣地罵了一句,神經病,半夜三更問什么洋娃娃,又不是鉆石,誰稀罕那玩意兒。
一大早地,小區里就熱鬧了起來,門口處涌動著一片黑油油的腦袋。人們嘰嘰喳喳地,對著一長條紅色的條幅指指點點。
見小周走出來,吳主任扭過身,問他要不要也在條幅上簽個名。
簽什么名?小周抬起厚重的眼皮,昨天夜里沒睡好,頭昏昏沉沉的。
你不知道嗎?在小區后面建垃圾焚燒廠的事,聽說政府已經批下來了,就要動工了。
小周又搖了搖頭,努力睜開眼皮看看條幅上的標語,這才想起來,半年前,小區里就風傳開來,市里要在這兒建一個全市以至全省最大的垃圾焚燒廠,不但可以處理市里越來越多的垃圾,還能幫忙處理周邊市累積的垃圾。
要是垃圾焚燒廠真建起來了,那這小區就住不得人了,焚燒的氣體對人體是有害的,輕的,身體不舒服這堵那痛,重的,連胎兒生出來都是畸形的。吳主任夸張地比劃著手,兩片厚嘴唇語重心長地磨著。
等小周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插入自己的名字,吳主任又說,下周一還有游行,你也來吧。
小周支支吾吾地點點頭,想起了那個洋娃娃,他清了清嗓門說,對了,你昨天不是問我家里丟了什么嗎?也沒什么,就是,就是少了一個洋娃娃,挺漂亮的一個洋娃娃。
什么,洋娃娃?吳主任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
就是洋娃娃,放在窗臺上的。
哈哈哈,吳主任突然爆出一聲笑,很快又嚴肅下來,好吧,我們會幫你留心的,那個小偷已經抓到了,正在派里所里審問,真想不到,他還是個慣偷了,干這行都幾年了。
等小周走遠,他又忍不住笑著對周圍的人們說,真有意思,這年頭小偷還偷洋娃娃,他還會要這么無聊的東西。
哈哈哈,哈哈哈。人群里也爆發出一陣笑聲。
公司門口的展示模特已經換上了新裝,時下最流行的純黑馬甲連身褲,胸前點綴了一串紅白相間的花鏈。兩個月前走的時候,展示模特剛剛換上一套上白下黃的高腰修身A字裙,那是小周的作品。小周是服裝設計師。正是因為這個職業,才吸引了才貌雙全的外企秘書咪咪。咪咪是個購物狂,家里每一間屋子里都立著一面整壁的衣柜,里面像垃圾般雜亂地塞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
古人說妻子如衣服,其實只說對了一半,男人也如衣服,要常常換,才新鮮刺激,讓人有激情。咪咪沖小周做了個鬼臉說。
小周擰了一把她的細腰,壞壞地扯著嘴角笑,女人男人都如衣服,咪咪和他還真是物以類聚。
例會上,設計總監分析了今年夏天的流行趨勢,要求每個設計師必須在下周五前交三十款單品設計草圖。
競爭很激烈,東市的服裝品牌越來越多,聽說每天都有幾個新品牌注冊登記,全國一半的服裝品牌也都出自東市。我們再不加油出新品,不出一季度,就被人甩下去了。經理捏著手點著桌子說。
講完話,總監又讓大家輪流發言,特地表揚了小周,說他是公司目前最具創意的設計師,去年設計的一款上衣單品不但銷量很好,還迅速在東市引領了潮流,一夜之間成為爆款,仿品層出不窮。小周不好意思地笑笑,清了清嗓子要說點什么,電話來了。
電話是他媽打來的,告訴小周他爸還是情緒低落。
好像比昨天更低落了,兒子,你說他會不會得抑郁癥了。她在那頭深深嘆了一口氣。
媽你胡說什么,爸不是一向這樣嗎?整天臉色不陰不陽的,也不怎么愛和人說話。小周看了看窗外,窗外是一片工業區,擠滿了服裝廠,再遠一點,還是工業區,擠滿了電子廠。東市就是一個大工廠,生產著源源不斷的電子產品和衣服,那么多電子產品和衣服,也不知道能不能都賣出去,又都賣給誰。
前面阿洪打來電話說,他跟公司經理反映了,經理說不能退,只能換。小周媽又說。
不能退就不退吧,你不是也不在意嗎?小周嗯了一聲,想起昨天找阿洪的一幕。
阿洪說,當初推銷烤箱給阿叔時就給他說過了,這個東西最好是烤復雜一點的點心,越復雜越好,那種最簡單原始的蛋糕也能烤,但味道不好。
可現在是根本烤不出,每次調好面放進去,烤出來卻成了一塊黃腥腥的面餅。小周媽說。
這個我也跟阿叔說了,要在面里加些黃油、奶酪一塊烤,不能只放雞蛋和糖,當然,有條件最好再放些牛奶、果汁什么的,面粉也要專門的低筋面粉。阿洪耐心地解釋。
我們這種烤箱,什么蛋糕都能做,芝士蛋糕、水果海綿蛋糕,特別是提拉米酥,味道好得很,現在還有哪一款烤箱會做那種只放點糖和雞蛋,牛奶也不用的蛋糕啊。阿洪最后說,口氣有埋怨小周爸浪費一個好烤箱的意思。
你說我們是不是不該住在這個豐澤村了,要是當初搬過去跟你住,你爸就不會被阿洪游說著買什么破烤箱了。小周媽在電話里說。
小周沒接話,他知道他媽就是說說罷了,要她和爸不住在豐澤村,是不可能的。他們已經在那兒住了快一輩子,甚至幾代人了。
原本,那一帶是一片農田。小周家所在的村子是那一帶最大的自然村。
村子據說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清一色黑白的客家民居,村里還有祠堂和兩座碉樓。后來東市由于靠海,一夜之間涌進了許多外地人,他們在這里建鐵皮房,用來加工從香港過來小電子商品,鐵皮房很快換成了紅磚樓。就在紅磚樓快要包圍了整個村子的時候,小周家借錢推平舊房建起了村里第一幢三層的小樓。對于新建好的小樓,小周爸是這么安排的,一樓留給自家住,二樓三樓出租,東市的外地人越來越多,進廠的、做生意的,房子當然金貴起來,房租也貴得嚇人。
怪物一樣佇立在村子里的新樓很快遭來了眾人嗡嗡嚶嚶的議論,有的說周老鬼就是聰明,窮了一輩子,做起地主了。也有的戳著小周爸的脊梁說他敗壞風俗,把村里的風水都搞壞了,修了這么個怪物,像什么話,兇巴巴地說要拆掉這幢火柴盒一樣的怪物。
卻很快,村里的議論之聲少了,莊稼地里的人影也少了,村里來了許多外地私人工程隊,叮叮當當地忙活起來,拆房、建樓。沒過多久,村子里見不著那些黑白的客家民居了,取而代之的是高矮不一的小洋樓。
五年前,又開進來一家房地產公司,打著改造的大旗不由分說地強硬給每家每戶賠償了一大筆錢,把村子變成了現在的豐澤村,推了祠堂,連村里的族墓也平了,將這一帶改造成了東市最繁華的商住區。小周爸不用沒完沒了地加蓋樓層,人一下卻瘦了許多,話也少了,沒事時就喜歡看著兩只手發怔。
本來說好要一起住,末了,爸媽還是堅持回豐澤村買了新房,說是住慣了,死也要死在豐澤村。
那個洋娃娃失蹤了,家里一下冷清了不少,心里也像缺了點什么。小周從來不曾跟人說起,有時他想念大學時的女友,真的會抱抱它,也會打開開關,讓它唱一段肉麻的“初戀的地方”。一個大男人,又不養寵物,也不愛蒔花弄草,就是它,還發出點聲音生出點動靜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都快有點離不開它了。
但也不好意思再去問吳主任什么了,在小區里遇上,也只是互相微微點點頭,好像誰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那不過是一個洋娃娃,現在只要有小孩的家庭,都有幾十上百個洋娃娃,誰稀罕?
實在無聊,一般周六他會和咪咪在一起胡鬧一天,逛逛街、開車去找找新奇的美食、或是跟幾個朋友一起打球泡吧打發時間,周日上午也就自然成了小周的睡眠日。
這天他還在睡夢中,卻被樓下的喧鬧聲吵醒了。
探出半個身子小周才搞明白,是在搞游行。自己和附近兩個小區的,浩浩蕩蕩不下兩百人,舉著橫的豎的紅的白的各式各樣的條幅,抗議在附近修建垃圾焚燒廠,還危言聳聽地宣布,在居民區修建垃圾焚燒廠,就是不給老百姓生路。
有個屁用,文件都批了,沒看到工人住的棚屋都搭起了嗎。小周嘀咕了一句,“呯”地關上了窗。
他其實不太明白垃圾焚燒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來也就是垃圾處理的一種方式。上次一本周刊上說,東市的垃圾已經多到了驚人的地步,每幾分鐘就有成噸的垃圾產生,要是環衛清潔工人集體罷工三天,東市就會被垃圾淹沒,現在的垃圾填埋廠根本跟不上需求,效率低,污染也較大,亟須建一個國際化的焚燒型垃圾廠。那么,也就是說,無論選址在哪,這個垃圾焚燒廠都是要建的。
怎么會有那么多垃圾,人嘛,不過吃喝拉撒,以前怎么從沒聽說過什么垃圾處理廠,還要擴建。小周有些納悶,他開始想象那些垃圾,它們像一座座的山,向東市排山倒海壓來。
無聊。小周搖搖頭,突然撲哧一笑,關他什么事,他又不是清潔工,也不是環保局工作人員,他只是一個服裝設計師。垃圾怎么處理的事用不著他來擔心,他需要想的,是那馬上要交上去的三十款單品設計圖,近來人們對時裝又有了什么新需要,如何進一步提升和跟進時代。
這天周六小周依然和咪咪一起度過,在床上混得滿身臭汗后,小周覺得身體一陣虛空,像個空心的稻草人,為了做點什么來分神,他和咪咪討論起了下一次旅游計劃來。
我想去西藏,我一直想要去那兒的。小周把手枕在腦袋下說。
想去就去嘛,又沒誰綁著你了。咪咪白他一眼。
總是有點不敢去,不敢相信這么容易就能到那個地方。小周翻了個身。
神經病,那你就走路去吧,保準慢慢地到那兒。咪咪向上吹了一口氣。
我不是這個意思。小周又翻了一個身,懶得理她。
有病,那個地方有什么好去的,說得那么神秘,不就是一個只有一些高原雪山的地方嗎?還有一幫頑固的人們,一輩子傻呵呵地什么也不干就知道長跪著去朝圣。咪咪強扭著小周翻身面向自己,踢了他一腳。
倆人又在嘻嘻哈哈瞎鬧時,小周媽的電話火急火燎地打了過來。
你爸不見了,早上出門,直到現在還沒回來,手機也關機了。
會不會去買東西了。小周覺得他媽有點小題大做。
買東西,他買什么東西,我們現在幾乎都不上商場的,商場里老年人的衣服幾乎都找不到,再說,我們也不需要買啥。小周媽倒豆子般說道。
在家閑得慌,出來逛逛商場有什么奇怪的。小周不耐煩地解釋。
你到底過不過來,我一個人不敢出門,怕一出門又迷路。小周媽急了,大聲吼道。
小周心里有些不樂意,仍是二話沒說就從床上彈起來找衣服褲子穿。他知道他媽是真的不敢出門,一出門就有可能迷路。說來也好笑,他爸他媽不單找不著東市的東南西北,說像鉆迷宮,就連在自己所住的豐澤村附近也會迷路,住了一輩子的地方,也會迷路,小周搖了搖頭苦笑,真拿他們兩個老人沒辦法。
爸媽家里一片狼藉。兩個星期沒回來,它像一個自暴自棄的女人,突然不修邊幅邋里邋遢起來,頭不梳、衣冠也不整,臉也沒洗干凈,眼角掛著隔夜的眼屎。
早上我還在睡覺,就聽見廚房里一陣咚咚咚響,爬起來一看,你爸正在用鐵錘砸烤箱呢。小周媽說。
我就說他了,烤不出蛋糕有什么關系,人家阿洪也說了,要你往里再加些東西,牛奶黃油果汁餅干屑什么的,不就烤得出來了嗎?比現在糕餅店里賣的還要好吃。小周媽繼續說道。
誰知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兇我了,說他吃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干啥,一把年紀了,吃了也不消化,反惹出一身病。
他該不會真得抑郁癥了嗎?總咕嚕著人老了沒用了,脾氣也越來越大,動不動就找我吵架。小周媽抬頭問小周,眼神里閃著畏懼擔憂。
別胡思亂想了。小周給她端來一杯水,決定先在四處找找看,天都黑了,興許他爸也快回來了,只不過是虛驚一場。
倆人就一起上了車,小周將時速降到了10公里,蝸牛似地穿行在東市的大街小巷上。一路上,小周媽都睜大眼睛盯著窗外,小周突然想,就當是帶她出來看看東市吧,東市三月一小變,半年一大變,她一定完全認不出哪里是哪里了,她記憶中那個東市早已消失了,被新的街道建筑壓進了深深的地底,像刮了一陣大風,老東市被席卷而去,新東市洶洶而來。別說她,就是自己,有時也會迷路,不得不借助導航儀或者問詢來確認。
又在市環路上轉了一圈,還是沒見著他爸的身影。小周調轉了車頭,往豐澤村開去。
經過豐澤村側邊的商業廣場時,小周媽和小周幾乎同時叫出了聲:小周爸正獨自一人坐在廣場上的石椅上。
正是晚飯過后的黃金時間,廣場上人群絡繹不絕熱鬧非常,商家趁此時機搞起了新產品宣傳發布會,巨型喇叭里傳出歡天喜地的樂曲,幾個穿得很清涼的女孩賣勁地在臨時搭建的臺子上上躥下跳,底下圍觀的人們一陣陣地起哄,瘋搶著從臺上扔下來的東西。
小周爸卻一動不動地坐著,既沒去搶那些扔下來的東西,也沒抬頭看女孩們的表演。他只是雕塑一般坐在廣場一隅,背有些佝僂,垂下的頭耷拉著,像一個被人拋棄的木偶。小周鼻子猛地一酸,他不敢相信,就在五年前,那個還意興風發地指揮著工程隊建房子的男人和眼前的是同一人。
經過了幾輪游行和市政府門前靜坐抗議,垃圾焚燒廠還是熱火朝天地動工了。電視上,東市市長苦口婆心地說,再不建一個巨型垃圾焚燒廠,東市不久就會整個淪為垃圾場了。
那你還住在那兒干嘛,想辦法搬家吧,說不定以后垃圾一多,把你們都埋了。咪咪在電話里故作夸張地尖叫。
搬?搬哪兒去,還不都一樣。小周咕嚕了一句,心里想的卻是那片桃林,漫山遍野的桃花,粉紅的純白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個花蝴蝶般的女孩兒嬉笑著穿梭其間,好一幅水墨畫。
搬到豐澤村去啊,你爸媽那兒不是更好嗎?畢竟也是你的老家啊。咪咪說。
倒也是。小周低聲回應,他其實不喜歡豐澤村,他覺得那兒就快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了,像兩個陌路人,位置雖好,生活也方便,但也太吵了,吵得人根本睡不好覺。不過,最近小區里準備搬家換房子的是不少,本來一路見漲的房價,因為垃圾焚燒廠的修建,也稍微有些回落了。
嗨,你上次說的什么洋娃娃,到底怎么回事?咪咪冷不丁地問起了這個。
你關心這個干什么?小周有些驚訝。
不干什么,就是隨便問問,無聊唄。咪咪說。
屋里又臟得快成豬圈了。小周在樓道里扔垃圾時遇上做清潔的女工,問她能不能給劉姐遞個話,讓她下班后過來做鐘點工。
劉姐啊,她今天有事沒上班,你家里要做衛生嗎,我下了班來做吧,一樣給你弄得干干凈凈。女工是個爽朗的人。
下了班,女工果然按時敲響了小周的門。
這一次小周沒出去,隨便煮了點面,端著碗坐在客廳沙發上邊看電視邊吸溜。
女工是東北鄉下人,話多,聲音又脆又響,像只高分貝的蜜蜂嗡嗡嗡回旋在小周耳邊。
聊了一會兒,他們就聊到了劉姐,女工說,劉姐這人可奇怪呢,喜歡收集洋娃娃,掃垃圾時遇到洋娃娃,都要撿起來洗干凈收起來。
哦。小周含著一口面,若有所思。
說是給她將來的孫子準備的,她們老家那兒窮,許多孩子連見都沒見過洋娃娃,東市的小孩誰還沒有幾十個洋娃娃,一出了新款式新品種,馬上又喜新厭舊了,所以,每天幾乎都能在垃圾堆里撿到洋娃娃。女工接著說,我還說她,有必要撿那么多嗎?小孩子嘛,有一個就夠了,以后帶回去都麻煩,她卻說,不多不多,一玩起來就不多了。
那她屋里一定有不少洋娃娃吧。小周問。
可不,整個屋里都堆滿了,她和他老公就住在地下室一間小屋里,你要有空去看看,屋里的洋娃娃真叫個壯觀。女工喜滋滋地掄了掄手描述。
吃完面,女工的衛生也做完了,還順便幫小周洗了鍋碗,說是本來可以義務幫他做一頓飯,就怕他吃不慣她做的口味,不如劉姐的手藝好。
晚上下樓散步時,小周就特意轉到了地下室。地下室也就是地下車庫,小周的車位在地面,所以從來沒到過地下車庫。
劉姐和老公住的地方并不難找,屋門口擺著大紅的塑料桶,還晾著幾件衣裳。
小周喚了一聲劉姐,屋里沒聲響,又敲了敲門,一個黝黑干巴的男人打開了門,問他找誰。
小周正要回答,劉姐的腦袋也出現在了門口,見是小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手中的活計用一塊磚頭固定住了沉重的鐵門。
于是,那些洋娃娃就撲進了小周的眼簾。幾十、幾百,不,或許有上千個,它們把小屋塞得滿滿當當,像潮水一樣,鋪天蓋地地向小周涌來,也向劉姐和他老公涌來,小周本能地往后退了退,仿佛溺水的人張嘴大口呼吸。他似乎看見,劉姐和她老公正在慢慢被大大小小的洋娃娃們淹沒。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