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公,范敬宜,已起程去往天國的路上,路漫漫,秋風陣陣,寒意襲人。用什么送別他呢?想起他的一句話:“秀才人情紙一張”。那就寫一紙紀念文字吧……
我和范敬宜同志原本沒有什么交往。
他從1993年至1998年任人民日報總編輯期間,我是文藝部副刊組組長、文藝部副主任,總之就是編副刊的。記年四年多時間,我只去過他辦公室一次,而且還是他“請”去談版面上的事。他的坐椅好像是坐東朝西。我就坐在他桌子對面的椅子上。他很溫和,面帶微笑。雖是初次見面,似乎并不陌生。他雖然不分管副刊,但對副刊版面看得很細,連錯別字、標點符號也要改;經常在大樣上作批語,多為表揚、鼓勵之意。在我看來,很中肯,也在行。談話間,他拿起一個小本本,那上邊記滿了他看版發現的錯字、錯詞,均有記錄。我很驚訝,說你怎么這樣細?他說是當校對留下的毛病。我感慨道,我當主任也沒這么細看,你當老總一天要看那么多版面,還有一大堆的事,這么看不累呀?他笑笑說,我看你們的副刊就是休息。
離開他的辦公室,我一路琢磨:看副刊就是休息,這老總有點意思。難怪他對副刊,對散文、隨筆、雜文多有批語,意在鼓勵,敢 情他喜歡文化、文學,是副刊、雜文的知音呢!那四年多時間,是我辦副刊三十多年最順心最有成就感的幾年。這些心里的話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更沒向范敬宜表達過,因為我只當是工作。
一轉眼,范敬宜離開總編位子就是十年。2008年,我在天津一朋友處看到范公的一幅字,朋友大贊范字如何好。我是外行,不懂,但有人稱贊老總的字,我還是很高興的。回京后,我就給老范家里打電話,他剛好在,電話里我就從字說起,頗有想念之意,想去看看他。他很高興,說歡迎,就在萬壽路一家茶館見面吧。怎么出地鐵,然后北行多少米,一一交代。可第二天,他又來電話,說北京醫院通知他住院。我問怎么啦?他說是眼睛要動手術。啊,白內障,小手術。我說,北京醫院離報社更近,到時候我去看你更方便。
去醫院那天,國際部主任吳長生先我到達,大家先聊了一陣,長生有事先走了,屋里就剩我們倆。
不想,范敬宜笑著問了我一句:“元明同志:你怎么會來看一個沒文化的人?”
我一愣,不知他是玩笑話還是何意,但我馬上回了一句:“范總,您要是沒文化,這世上也就沒幾個有文化的了!”我說,你當老總那些年,對副刊、雜文的鼓勵、支持我一直心存感謝,我不記得你撤過一篇雜文,雜文歷來為老總們惹是生非呀!可在那段日子里,連再上邊的“老板”也沒因雜文說過報社的不是,甚至破天荒地時有表揚。如果沒有一個懂文化的老總把關、指導,這是很不可思議的!然后又提到他送的《敬宜筆記》,其中好多文章我都很欣賞,不時拿出品味……
話一多我就有點忘乎所以,老范又冒出一句嚇我一跳的話:“元明,沒想到你也是一個很平易、平和的人,原以為你不好接近,有文人的清高什么的……”
我聞聲開懷大笑,說老總啊,清高、孤傲固然是一些文人的怪癖,但那也得有資格,有底氣,我哪有那本事?你誤解大啦!
范公的誤解,也是事出有因吧。我們共事多年,相隔僅一個樓,卻沒來往,只是版面交流,他那么多批語,那么多鼓勵、支持竟沒有什么回應,作為下屬似不多見。再加上我又寫點雜文,總之有點“另類”的味道吧。
聊興漸濃,范公則從躺姿變坐姿,談起他小時候跟著母親逃國難,沒正經上過學,把家里的藏書讀完了,又去別人家借,當然是名家了,他母親和外祖父都是教書的,外祖父還是與葉圣陶相交甚厚的教育家。他后來考一個中專性質的學校,竟然考上了,后又考上了圣約翰大學,教會性質的。總之,書香門第,飽讀詩書。解放后,一介書生,江南才子,一腔熱血就奔赴東北了,后因兩篇雜文成了“右派”,改革開放開始新的人生。還談了許多任仲夷的趣事,那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而且幽默風趣……
他聊著,還把左腳放到右腿上,右腳放到左腿上,盤腿打坐一般……這就是一個共產黨的高級干部、一個飽讀詩書的中國第一大報的老總嗎?我忽然冒出一句:“范總,你也是一個性情中人啊!”
他打住,慢悠悠地說:“這是褒呢還是貶呢?”
我趕緊笑道:“有性情的人才會真情流露,才讓人覺得真實,可敬——當然是褒呀!”
沒過多久,我應北京《前線》雜志之約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后三家村”村民感言》,文中提道:“前不久去醫院拜訪了范敬宜同志。老范擔任過人民日報的總編輯,對副刊、特別是雜文情有獨鐘。范公書香門第,外祖父、母親都是辦學教書的,自幼聰慧,又得家傳,可謂飽讀之士,被人稱為是繼鄧拓之后的又一個辦報的‘文化人’。他談笑間透露自己年輕時也是因兩篇雜文稀里糊涂就榮獲‘右派’帽子的。從人民日報卸任之后在新民晚報開了‘敬宜隨筆’專欄,實際也是‘三家村’、‘燕山夜話’的路數。他當總編時,我們之間主要是神交而已,我尊敬他主要是源于他是副刊、特別是雜文的知音!
值《前線》50大壽、人民日報60華誕之際,祝愿我們的報紙刊物多一些雜文的知音吧。”
這年的正月初三,也就是2009年了,我在辦公室值班,上午九十點鐘,我給范家打電話,向范總拜個年。我說,今年我也要退休了,退休后就拜你為師,練練字。
范敬宜聽到這里,說:“我送你一幅字吧。”
我馬上說:“好啊,我求之不得,只是一直不好開口。”
下午兩三點左右,我在報社北邊的小河邊溜達,兒子來電話,說范敬宜的司機讓你去拿東西。我立馬跑到交通處,取回一個大信封,回家拆開一看,有一封信,毛筆寫的:
元明同志:
病中多蒙關注,盛情可感。新春試筆,恭錄文正公岳陽樓記,以應雅命,所謂秀才人情紙一張,供博一笑而已。 專此即頌
年安。
范敬宜 頓首
己丑正月初三
再展開一張大宣紙,那就是范公書寫的《岳陽樓記》的全文了,那是我多么熟悉的手跡啊,清秀俊雅,字字溫潤,滿紙深情!
好一個“秀才人情紙一張”,捧著沉甸甸的這張紙,我感動無語。
才過一年啊,就在幾天前當我再次到北京醫院探望他時,送他的就是我在《前線》寫的那篇《感言》的復印件,也是“紙一張”,他說他會看的。可第二天他就匆匆去了天國的路……
君子之交淡如水,“秀才人情紙一張”,范公,若天國也有郵箱,您收到的第一份郵件就是這張“紙”……
(作者系人民日報原文藝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