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臧克家是我青年時代的三位恩師之一。早在抗戰時期,臧克家及夫人鄭曼與家父母便相識了。
臧克家曾經編發《毛主席詩詞》,并建議毛澤東對個別字句做了改動,算得上是半個“帝師”;《毛主席詩詞》公開發表,這是當年舉國矚目的盛事;毛澤東寫給臧克家、徐遲的關于詩歌的一封信風行一時,為此,臧克家還寫過一首詩,我對詩的內容頗不以為然。
“文革”前,電視轉播詩歌朗誦會,臧克家用一口山東話朗誦的詩篇是“凱旋”;所謂凱旋,即長期住院而返家是也。
我不忍心卻又必須寫出這樣一件事:“文革”初期,我去中國作家協會看大字報,有一張大字報是臧克家的聲明,大意是:昨天革命群眾開會批斗我,我完全贊同;開會期間我因氣管和肺部有病,不斷地發出“呋呋”的聲音,這是一種生理現象,并非對革命群眾不滿;特此聲明……臧克家的聲明已經批上了許多污言穢語。
我看了悲傷地閉上眼睛。一代大詩人,自輕自賤到了這種地步;這不僅是詩人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
1973年秋,我創作了批判孔老二的獨幕歷史話劇《孔子誅少正卯》,想請老輩名家看一看,然而家父母細數起來,他們認識的老輩名家不是被打倒便是放逐鄉野,只有臧克家的處境尚可,就給他寫了封信,很快便收到熱情回函,謂“當年重慶的許多舊友,已經作古了……令郎有志從事革命文藝,自當略盡綿薄……”
臧克家住在北京東單的一個小院子里。臧老伯高高瘦瘦,多少有些謝頂,和顏悅色,笑嘻嘻。客廳布置典雅,我有些詫異——不見其與毛澤東的合影(那個時代最時髦的辟邪之物!),只有一幅郭沫若于臧克家四十初度的題詩。
見我注目于郭詩,臧克家感嘆道:“時間真快,我已經七十歲了!”
寒暄過后,言歸正傳;談及周朝禮制,臧克家做出一個我萬難預料的舉動: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雙腿盤起,兩掌撫膝……不似老叟,仿佛幼童。
臧克家對我的劇本頗為欣賞,還交給孟超、葛琴(邵荃麟夫人)、葛一虹以及趙樸初等前輩傳閱并得到一致肯定,我感到歡欣鼓舞。
臧老伯的女兒臧蘇伊告訴我一個消息:“文革”前的青年藝術劇院、實驗話劇院、兒童藝術劇院等已經合并為中國話劇團,招兵買馬。我自然不會錯失這個機會,將劇本寄給他們,很快就得到約見的邀請。
他們肯定了我的創作才能和文字功底,但告訴我這個劇本是不能上演的,讓反面人物(指孔子)充當第一號人物,這不符合樣板戲的三突出的原則。但同時也笑瞇瞇地告訴說,這次有招聘演員的名額,打算把我作為演員吸收進來,進一步熟悉舞臺,寫出好的作品。
我大喜過望:演員就演員吧,只要能夠擺脫體力勞動,從事文藝工作就行!我按照他們說的,用朗誦應付考試,以后就是等待錄取的消息了。
臧老伯建議我將劇本投稿,爭取公開發表。很快我受到“北京新文藝”(即“文革”前的“北京文藝”)的邀請,主編周雁如建議我繼續寫下去,將孔子的一生分期寫出來,然后出書。我的心里樂開了花,連連點頭。
臧老伯得知此事,高興得連連稱好。片刻,臧老伯又擔憂地道:“現在發東西太難了,你的劇本要發出來才算數。”
那時,我家住在西郊,每日騎自行車進城,以臧家為落腳點,還免不了叨擾茶飯。社會的冷酷(我在某詩人那里吃了閉門羹)與臧家的溫暖形成鮮明對比。
臧老伯不幸而言中了!“北京新文藝”第二期出現在郵政亭,沒有我的劇本,沒有我的名字!周雁如在電話中表示歉意:“市文化局的領導不同意發表,說是全國都沒發過這類作品,北京不能開這個先例。我們爭了半天,領導不拍板,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撤下來。”
禍不單行。中國話劇團的美事也告吹了!他們悄悄地對我說:“吳德(時任國務院文化組長,相當于文化部長)同志沒簽字,演員名額沒批下來。只要有一個名額,我們都會要你的……”
我鼓足勇氣單槍匹馬去闖吳德家,撳響了電鈴;大灰鐵門打開了一個長方形窗口,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我說是某伯伯讓我來的,遞上陳情信及劇本;那人收了下來,無一語。
正在這時,載著“吳德同志”的大紅旗轎車到了,大鐵門立即開啟,待車尾進入后,又快速關閉……大紅旗卷起的輕塵拂在我的臉上,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李太白、杜工部的著名詩句在耳畔交響;我在吳德家門口癡立許久,眼睛潮了。
劇本自然是石沉大海。
當我把這件事說給臧老伯時,他贊道:“很好,很好,你敏感、細致,這種氣質很適合搞文學創作。”
我用盡可能平緩的詞句,傾訴內心的痛苦;臧老伯靜靜地聽著,間或發出愛莫能助的嘆息。當劇本不能發表已成定案,臧老伯安慰我道:“現在發表作品真難呀,我在干校寫了組詩,字字苦吟,千錘百煉,也找不到地方發表……不要難過,你還年輕,將來有的是機會……”
臧老伯又道:“你和另一個青年錢世明都很有才氣,我很驚訝。”他介紹我和錢世明認識,卻終因文人相輕,未能成為朋友。如今,錢世明已是著名的易經學者了。
臧老伯建議我自行油印劇本,以便在更大范圍內征求意見;我嘗試了一下,便放棄了——那年月,油印機是公家物品,人人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豈能借得?
某日,臧老伯由我的劇本談及“文革”前發表于《人民文學》的兩個著名的歷史題材短篇小說“廣陵散”、“陶淵明寫挽歌”(作者陳翔鶴)。“文革”前曾經哄動一時,“文革”后被批得臭不可聞。我冷笑道:“陳翔鶴若真懂得稽康、陶淵明,就應當懂得在晉朝那種嚴酷的社會環境下,文人的生存之道……這是哲學上的二律背反命題呀。”
這時,臧老伯的身體抖了一下(他自然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一言不發,卻把椅子向我拉近了——以肢體語言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閑談時,臧老伯懷著旁聽者可以品出的一絲快意道:“丁玲、艾青犯的錯誤太嚴重了,不可能出來工作了。”
臧老伯的忍耐功夫近于化境——提及有人罵他以詩歌邀寵于毛主席,招搖撞騙,仿佛是言他人之事,平心靜氣。
這一回,輪到我無言了。
1976年同年金秋,郭沫若、臧克家又賦詩歡慶打倒“四人幫”……
同是當年活躍于霧重慶的非黨的左傾文人,老舍于“文革”高潮中玉碎,而臧克家以九十九歲(若是再加上天、地、人各一歲,則是一百零二歲)善終。原因何在?性格使然——齒以剛而折,舌以柔而存!哦,臧克家是真正懂得稽康、陶淵明的現代文人!
臧老伯最為人知的詩篇是《有的人》:“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
臧老伯已逝,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