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苗出土迎朝陽”是“文革”電影《春苗》主題歌歌名。盡管《春苗》像其他“文革”電影一樣,滲透著適應某種政治需要和“高大全”痕跡,但由于創作者深入生活,貼近群眾,藝術地再現了“文革”中的“赤腳醫生”,所以電影一公演,李秀明扮演的赤腳醫生春苗就受到廣大觀眾喜愛。“文革”電影是值得研究的課題,分析不宜簡單化、臉譜化。同樣值得研究的還有“赤腳醫生”。赤腳醫生是中國農村不脫產的基層衛生人員,鼎盛時達100萬人以上。赤腳醫生多采用中醫治療法,為幾億農民提供基本醫療保障,糾正和填補了政府醫療系統存在的弊端和空缺。拋開其他不說,僅從赤腳醫生長期貼近并熱心服務廣大基層群眾這一點,就值得今天醫務政策制定者及醫務工作者學習借鑒。
1968年,“赤腳醫生”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人民日報》。隨著官方支持力度加強,不但農村赤腳醫生隊伍不斷壯大,城市“赤腳醫生”也應運而生,時稱“紅醫工”。70年代初,我所在的北京車輛段開始在醫務室設置紅醫工。此前我對中醫頗有興趣,讀過《黃帝內經》、《醫宗金鑒》等中醫古籍,深感博大精深。中西醫各有特色:西醫以解剖學做基礎,研究對象為實體臟器,靠試驗數據說話;中醫講究天人合一,陰陽五行,遵循經絡學說,強調辨證施治。二者各有短長,互相不可替代。當時醫學界大力提倡的所謂“西學中”(西醫學習中醫),除為深入挖掘祖國醫學寶藏外,也是為適應中國簡陋的醫療條件。
由于我有一定中醫基礎,被車間推薦為紅醫工。紅醫工每周有一天在醫務室值班,協助醫生打針、纏綿球等。為學好打針,我拿著針管在枕頭上反復練習。打針看似簡單,其實對速度、部位、深度都有講究,尤其必須注意的是,打針前一定要先把針管內空氣推出,否則后果不堪設想。許多老師傅對我打針都很支持,有時藥水弄到他們身上,也無怨言。一天,史柄亮師傅到醫務室打針,恰巧碰上我值班。當時醫務室沒有別人,紅醫工又是新生事物,盡管他對我的技術不放心,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讓我打。我拿出消過毒的針管和針頭,先把針管套上針頭,接著打碎藥瓶頸部,用針頭將藥水吸入針管,再將針管空氣推出,然后舉針照著屁股就扎。隨著手起針落,史師傅一聲慘叫,我定睛一看,原來針頭錯扎在骨頭上。幸虧我當時臨危不亂,果斷拔出針頭,發現針頭已彎,趕緊調換針頭,重新再扎,一氣呵成,以至史師傅除感覺瞬間疼痛難忍外,并未發現其他異常。隨著不斷實踐,我的打針技術越來越熟練,最多一天曾打過七十多針,累得手腕直抽筋。
有段時間,紅醫工握有開半天病假的處方權,一些工人見到我們時臉色溫和多了。有的紅醫工為此飄飄然,本應不休的也開半休。車間有些人對我青眼有加,倒并非有權開假,而是因為我經常利用學到的中醫技術給人看病。中醫看病講究望、聞、問、切。看病時先看患者體態,一般“胖人多濕,瘦人多火”。同時察顏觀色,“面分五色,各有所主”。然后再聞患者氣味。接著詢問患者有何不適,“一問寒熱二問汗,三問飲食四問便……”以了解病情。然后手搭患者腕部脈搏進行“號脈”,根據“淺中深”不同壓強判斷脈象。最后再看病人舌苔。如此診斷,常十判九中。一次,我給縫紉組一青年女工看病,覺脈象有異,經仔細分析,大膽判斷她懷孕了。聞者大驚,原來果然如此,人們嘆為神奇,一時求醫者云集。有時下午上班時間已到,同組工友攜工具上車干活,發現我還在給別人看病,便催我去干活。排隊看病的人見狀大聲嚷道:“他給我們看病呢,你們先替他干吧!”有群眾撐腰,我愈發起勁認真。盡管我努力學習中醫技術,有一次按摩卻砸了鍋。一天,有位工友覺得腰部疼痛難忍,要我到車間去給他按摩緩解。我讓他躺在長凳上,一番揉搓后累得夠嗆,誰知病情不但未見緩解,反而更加嚴重。原來他還能站立行走,如今連站起來都不行了,我只好趕忙跑到醫務室去請救兵解困。
隨著紅醫工隊伍不斷壯大,對他們進行培訓以提高水平成為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當時社會大量發行《紅醫工培訓手冊》、《赤腳醫生手冊》等培訓教材,內容扼要實用,便于掌握。位于北蜂窩的鐵路總醫院舉辦了全脫產兩個月的紅醫工培訓班,培訓鐵路各站段紅醫工骨干,我也被送去學習。在鐵路總醫院,我平生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到泡著福爾馬林的死人尸體。這是一個老太太,全身呈黑色,身上已用刀分層剖開,可用鑷子掀起,仔細研究。老太太生前事跡無從查考,但將自己身體作標本供人研究,其行為本身就值得尊敬欽佩。許多女學員膽小不敢湊到跟前觀看,我卻充滿好奇,覺得這是難得的學習機會。不但湊到跟前觀看,還用鑷子掀起表皮,仔細觀察內部肌肉組織。不過,我也有膽小的時候。培訓班學習針灸,班里要求學員在熟悉經絡后用銀針在自己身上尋找穴位來扎,以獲得真切感受。我怕疼不敢扎自己,扎別人人家又不干,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夏季的一天,鐵路總醫院在大禮堂舉行全院職工大會,邀請紅醫工參加。當我身著短褲背心,赤腳穿涼鞋,頭戴破草帽,昂然出現在穿著白大褂的醫務人員中間時,全場皆驚,他們大概從沒有在醫院禮堂看到過如此“赤腳醫生”的英姿。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