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陽光格外地和暖,在多煙多嶂的蜀地,這樣的冬日應該算難得了。
藥香微微,爐火上氤氳著朦朧的白霧。那男子午睡未醒,一只小狗偎依在白發婦人的腳邊打盹,這么靜。
婦人望著榻上的男子,這個被“消渴之疾”所苦的老漢,他手腳細瘦,膚色暗敗。她用目光愛撫那衰殘的軀體。
一生了,一生之久啊!
“這男人是誰呢?”老婦人卓文君傾視自問。
記憶里不曾有這樣一副面孔,他的頭發已禿,頸項上疊著像駱駝一般的贅皮。他不像當年的才子司馬相如,倒像是司馬相如的父親或者祖父。年輕時候的司馬相如雖非美男子,但肌膚堅實,顧盼生姿,能將一把琴彈得曲折多情如一腔幽腸。他又善劍,琴聲中每有劍風的清揚裊健,又仿佛那琴并不是什么人制造的樂器,每根琴弦,一一都如他指尖瀉下的寒泉翠瀑,淌不完的高山流水,谷煙壑云。
猶記得那個遙遠的長夜,她新寡,他的琴聲傳來,如荷的花苞在中宵柔緩拆放,彈指間,一池香瓣已燦然如萬千火苗。
她選擇了那琴聲,冒險跟了那琴聲,從父親卓王孫的家中逃逸。從此她放棄了仆從如云、揮金如土的生涯。她不覺乍貧,狂喜中反覺乍富,和司馬長卿相守,仿佛與一篇繁富典麗的漢賦相廝纏,每一句,每一讀,都繁華難蹤。
她永遠記得的是那倜儻不群的男子,那用最典瞻的句子記錄了一代大漢盛世的人——如果長卿注定是記錄漢王朝的人,她便是打算用記憶來網羅這男子一生的人。
而這男子,如今老病垂垂,這人就是那人嗎?是什么人將他偷換了嗎?卓文君小心地提起藥罐,把藥汁濾在白瓷碗里,還太燙,等一下再叫他起來喝。
當年,在臨邛,一場私奔后,她和愛胡鬧的長卿一同開起酒肆來。他們一同為客人沽酒,燙酒,洗杯盞。
長卿穿起工人褲,別有一種俏皮。開酒肆真好,當月光映在酒卮里,實在是時間最美麗的景象啊!可惜,酒肆在父親的反對下被關閉了。父親覺得千金小姐賣酒是可恥的。唉!父親卻從來不知賣酒是那么好玩的事啊!酒肆中觥籌交錯,眾聲喧嘩,糟曲的暖香中無人不醉——不是就讓他們醉,而是前來要買它一醉的心念令他們醉。
想著,她站起來,走到衣箱前,掀了蓋,掏摸出一枚銅錢,錢雖舊了,卻還晶亮。她小心地把銅錢在衣角拭了拭,放在手中把玩起來。
這是她當年開酒肆賣出第一杯酒的酒錢。對她而言,這一枚錢勝過萬貫家財。這一枚錢一直是她的秘密,父親不知,丈夫不知,子女亦不知。珍藏這一枚錢其實是珍藏年少時那段快樂的私奔歲月。能和當代筆力最健的才子在一個壚前賣酒,這是多么興奮又多么扎實的日子啊!滿室酒香中盈耳的總是歌,迎面的總是笑,這枚錢上仿佛仍留著當年的聲紋,如同冬日結冰的池塘留著夏夜蛙聲的記憶。
酒肆遵父命關門的那天,卓王孫送來仆人和金錢。于是,她知道,這一切逾軌的快樂都結束了。從此她仍將是富貴人家的妻子,而她的夫婿會挾著金錢去交游,去進入上流社會,會以文字干祿。然后,他會如當年所期望的,乘“高車駟馬”走過升仙橋。然后,像大多數得意的男子那樣,娶妾。他不再是一個以琴挑情的情人。
事情后來的發展真的一如她所料,有了功名以后長卿一度想娶一位茂陵女子為妾(啊!身為蜀人,他竟已不再愛蜀女,他想娶的,居然是京城附近的女子),文君用一首《白發吟》挽回了自己的婚姻——對,挽回了婚姻,但不是愛情。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一心人”,世上有那一心一意的男人嗎?
藥涼了,可以喝了,她打算叫醒長卿,并且下決心繼續愛他。不,其實不是愛他,而是愛屬于她自己的那份愛!眼前這衰朽的形體,昏灰的老眼,分明已一無可愛,但她堅持,堅持忠貞于多年前自己愛過的那份愛。
把銅錢放回衣箱一角,下午的日光已奕奕然,卓文君整發斂容,輕聲喚道:“長卿,起來,藥,熬好了?!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