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學”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本土出現的“文化熱”中孕育出來的學科,其學科理論構架的奠基與基本形成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如果以1992年潘定智教授的《民族文化學》正式付梓作為學科草創的標志,以1998年張文勛、黃澤教授等主編的《民族文化學》出版作為其基本形成的標志,《民族文化學》學科理論建設只經歷了十年左右的時間。此后,在學科框架之內的理論建設幾乎湮滅無聞。客觀地說,在這些年里,對少數民族文化的研究正在逐年深入,但學者們更愿意把這些研究看作民族學或文化人類學的成果,在我國多數民族院校的課程設置中,也難以看到這門學科的出現。一門以少數民族文化研究為職業志向、旨在糾偏“民族學過去較為欠缺文化研究”的新學科[1],在近十年的發展中,學科理論建設基本處于停滯狀態。梳理民族文化學學科理論建設的基本歷程,我們可以發現,學科屬性及其基本理論構架的諸多不足,應該是造成這一現狀的重要原因。
一、學科屬性的模糊性
學科屬性是由研究對象決定的。在上述兩種標志性的著述中,都旗幟鮮明地界定民族文化學的研究對象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化。盡管對少數民族文化的內涵及其層面的表述有所差異,但大體上不出物質的、精神的和行為的三個層面。以此為基礎,潘定智教授認為,“文化系統內部有很多子系統,相應地,研究子系統就形成各個具體的學科”[2],據此,民族文化學也是這些具體分支之一。張文勛教授等著《民族文化學》也認為,民族文化學“是由傳統民族學向文化學、文化人類學滲透、交叉而成的學科”[3]。因此,民族文化學屬于分支學科的性質得到了確定。但如此界定,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按照潘定智教授的說法,界定文化學的概念是提出民族文化學定義的前提,而文化學是“綜合研究文化系統內部各子系統之間的關系,以期從整體上把握整個文化系統的性質、特征、內容、形式、結構、功能、類型和演變,從而把握文化發展一般規律的科學”[2],因此,潘定智教授界定民族文化學為文化學的分支學科,是從整體上把握少數民族文化發展規律的科學。張文勛教授等著《民族文化學》將學科屬性界定為文化學的分支學科,同時也是民族學的分支學科,“是文化學中以民族文化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科,更確切地說是以少數民族文化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它同時是民族學的—個分支學科”[3]。參照上述兩者的界定,后者顯然比前者進了一步,可以看作是對民族文化學學科屬性到目前為止的最終界定。但這種界定的模糊性也讓人無所適從,因為姑且不論文化學的學科地位是否已經確立,就目前對這兩種學科的理解,文化學和民族學顯然有著不同的學術旨趣,前者把文化作為一個整體,研究文化發展的一般規律,后者以民族為研究對象,研究民族發展的一般規律。民族文化學從屬于這兩者,學科屬性的不確定性顯而易見,而這種不確定性也必然為學科理論的發展、充實和完善帶來負面影響。
二、學科邊界的模糊性
沒有明確的學科邊界,學科地位就無從依托。現有的民族文化學學科理論著述盡管明確了中國少數民族文化這一研究對象,但與相近學科的邊界是極為模糊的。潘定智教授認為,文化學與社會學、民族學很難分開,“因為它們的研究對象和內容都基本相同”[2]。《民族文化學論集》一書先于張文勛教授等所著《民族文化學》出版,在此書中,楊知勇教授系統地討論了民族文化學與其他社會科學的關系,提出了如下論斷:“……民族文化學研究的是特定民族(或族群)的行為模式,它的涵蓋面大于其他學科,其他學科如民族學、民俗學、社會學并不從屬于民族文化學,但它們的研究成果可以深化和豐富民族文化學。”[4]民族學與民族文化學的關系在于“前者研究的是各民族的特殊規律,后者研究的是行為模式。兩者之間的關系是:行為模式涵蓋發展現律,而對發展規律的研究可以豐富和深化對各民族行為模式的認識”[4],“民族文化學與民俗學的關系也正如民族文化學與民族學的關系那樣,民族文化學涵蓋民俗學,而民俗學的研究成果可以豐富和深化行為模式的認識”[4],“社會學與民族文化學似乎也存在難解難分的關系,但由于社會學研究對象是社會的結構、功能、發生和發展的規律,它就與以研究一個民族的行為模式為對象的民族文化學區別開來,它與民族文化學的關系,近似民族學與民族文化學的關系”[4]。綜上,在楊知勇教授看來,民族文化學與民族學、民俗學、社會學的關系是前者涵蓋后者,后者可以深化和豐富前者。對于潘定智教授的認識有所發展,但也并未明確學科邊界。張文勛教授等著《民族文化學》對此問題并未涉及,但參見黃澤教授《民族文化學的方法論建設》一文,盡管其出發點是說明民族文化學在研究方法上可以吸收民俗學的理論營養,但同時也可見其在民族文化學與民俗學邊界劃定上的困惑:“假若我們設計一份民族文化調查提綱,將會發現在具體項目設計上,它更像是一份民俗學(民俗志)的調查提綱,這種類同絕非偶然。”[5]既然在學科邊界上與其他諸多學科有著如此多的交疊,我們有什么必要認可民族文化學獨立的學科地位呢?
三、學科基本理論的依附性
誠如祁慶富教授所言,“國際文化研究的熱潮強烈地沖擊著中國的民族學研究,中國民族學發展與創新的歷史大趨勢正在推出一門新的分支學科——文化民族學”,[4]“忽視文化,冷落文化,是新中國民族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的一大缺憾”。[6]因此,建立民族文化學的初衷在于糾偏“民族學過去較為欠缺文化研究”[1],基石在于西南地區民族文化的豐富,動力在于文化研究熱潮的推動。潘定智教授認為,“在這種形勢下,創建民族文化學不僅必要,而且可能,不僅是形勢的必然,也是形勢的需要”[2]。認可這種必要性和必然性,應該是民族文化學學者的共識,但只有提高對民族文化學學科的認可程度,才有可能達到建立民族文化學的初衷,而要提高認可度,獨具一格的理論建樹就顯得至關重要。我們不能否認上述學者殫精竭慮的努力所取得的成果,他們為學科理論建設奠定了堅實的基石。潘定智教授的開創之功,張文勛教授等的學科理論建構,都已在學界形成了一定的影響力。然而,學科理論建設是一個不斷沉淀升華、推出新陳的過程,近十年來,我們難以看到對學科理論建設的創新成果,而前期的成果已經呈現出學科理論缺乏獨立性的弊端。
(一)西方文化人類學的理論綁架民族文化學理論建設
文化人類學經歷長期發展,學科理論建設已經趨于完善,由于民族文化學“尊奉文化人類學為背景學科、母體學科”[1],先天就與文化人類學有著難解難分的關系,因此,在理論建設上的獨立性難以確立。毫無疑問,學科之間相互采借,互相吸取養分是學科建立的必由之路,但完全籠罩在其他學科陰影之下而缺乏創見,必將喪失學科獨立。迄今為止,民族文化學一直不同程度地置身于這種陰影之中。潘定智教授的《民族文化學》作為開創之作,這種傾向尤為明顯。在學科理論建設這一綱領性的章節中,潘教授強調從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世界文化人類學理論中吸取營養,要結合中國少數民族實際,建設有中國特色的民族文化學。但對民族文化的基本要素、文化的起源與發展、文化的生態、系統、結構、性質、功能、價值等進行闡述的過程中,呈現出來的理論建樹幾乎完全是以文化人類學的理論取代民族文化學理論建設,少數民族本土文化實際也沒有完全達到與理論的契合。張文勛教授等著《民族文化學》是學科理論建設當前的典范,其生態、形態、發展、功能、方法五個分論對民族文化從縱向與橫向等多個側面進行了解剖,文化人類學的基本理論與西南少數民族文化實際達到了較好契合。不過,盡管在基本理論的建構中看不到西方文化人類學理論的大量論述,但刻意回避這種理論背景,而基本理論框架又未能實際徹底超脫,在表述方式上的這種外在契合,表明民族文化學的理論建設還有待深入。
(二)體系結構的依附性
楊知勇教授認為,民族文化學的體系結構應包括三個方面:“民族文化志和民族文化史”;“以某一民族為研究對象的特殊民族文化學。所謂特殊,是指民族文化某一門類的研究和表述”;“比較民族文化學”[4]。楊知勇教授對民族文化學是這樣界定的:“民族文化學是一民族為對象(以單一民族或某個族群為研究對象),對其文化現象或文化體系進行系統研究的科學”。[4]參照此定義,細考上述體系結構的設想,我們會發現楊知勇教授的三個部分實際可以歸結為兩個部分,即民族文化志和民族文化學兩個方面,前者以對單一民族或族群文化的描述為主,后者以對單一民族或族群文化的分析與研究為主。“民族文化志和民族文化史”可以歸入前者;“特殊民族文化學”和“比較民族文化學”按此切分,可以分別歸入上述兩個部分。“1954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一份有關高等教育中‘社會科學’設置的研究報告中指出,民族學、文化人類學和社會人類學在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圍上大致相同,人們易于接受包含了‘民族學’和‘民族志’的‘人類學’這一名稱。”[6]參照這一界定可見,在本質上,楊知勇教授的這一體系結構設想與其他研究文化或民族的學科體系結構趨同。除此而外,其他民族文化學著述中未見體系結構的專門論述。因此,按照這種設想,在體系結構上,民族文化學只能作為上引人類學的延展,也未能體現充分的獨立性。
(三)方法論與具體方法的依附性
獨立而又符合研究實際的方法論建設是學科確立的重要衡量指針。民族文化學的方法論與具體研究方法應該還沒有完全確立獨立的方法論體系。潘定智教授認為,民族文化學的研究要以文化學的理論為指導,具體方法主要有描寫研究法、歷史研究法和比較研究法三種;[2]張文勛教授等著《民族文化學》指出,民族文化學的研究要遵循整體、比較、相對、綜合四大原則,“具體方法可以說是以田野調查為核心、廣泛運用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的一個綜合方法。”[3]這些方法論原則與具體方法無疑脫胎于人類學的研究,其有效性已經為文化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的研究所證實,而這種證實在我國正是在研究民族文化包括少數民族文化中實現的。既然傳統民族學、民俗學運用這些方法研究民族文化行之有效,那么,民族文化學運用這些方法研究基本同一的研究對象,在某種程度上本身就是對學科獨立性在方法論上的否定。
(四)注目西南民族文化的視野局限性
前文說過,民族文化學學科產生的基石在于西南地區民族文化的豐富性,學科創始者正是基于對西南地區民族文化研究的思索而提出建立民族文化學這一新學科的。潘定智教授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從民族民間文學的教學與研究擴展到民族文化的教學與研究”,“邊科研邊教學”,[2]其民族文化學的研究當主要植根于貴州少數民族文化的土壤;張文勛教授的學術團隊圍繞西南邊疆民族經濟文化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研究工作,編撰了包含《民族文化學論集》等十幾種專著在內的“中國西南邊疆民族經濟文化研究叢書”,《民族文化學》是“最后一個具有理論總結性的書”。[3]但有學者指出,“從《民族文化學論集》來看,26篇文章中就有24篇的屬相是‘云南’”,[7]因而,張文勛教授等著《民族文化學》的研究當主要植根于西南甚至是云南民族文化的豐厚土壤。從這個角度看,民族文化學有守定西南一隅固步自封的嫌疑,這種傾向,顯然缺乏廣闊的跨文化視野,也難以得到廣泛的跨地域認同,這對民族文化學學科理論建設有百害而無一益。誠如楊立權所言:“‘立足西南,走出西南’方能令民族文化學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方能令民族文化學獲就一種縱深延展的學術空間”。[7]
四、實踐層面的滯后性
近二十年來,隨著文化旅游等文化產業的興起,遵循文化發展自身規律,充分利用文化資源,實現文化資源的可持續發展的呼聲日益高漲。對這種趨勢的應對,要求民族文化學在實踐層面能夠有所作為。如果民族文化學能夠真正契入少數民族文化的實際,并能從宏觀上對當前的文化實踐進行指導,民族文化學的學科獨立性當能確立。遺憾的是,面對這種呼喚,民族文化學的理論建設還遠遠滯后。2007年,我們在黔東南進行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時,雷山縣的文化工作者們僅在民族文化的保護與開發這一個問題上,就向我們提出了7個方面的困惑:民族文化傳承和發展的治本之策,操作層面上不同區域的發展模式;傳承機制上缺乏激勵和有效載體,兩者找不到最佳的結合點;物質層面與隱性文化保護與傳承很難把握一個恰當的尺度;文化傳承與保護的法制體系怎樣滿足民族村寨及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作的需要;如何解決文化自覺和商品意識的沖突、文化傳承與現代文明的沖突,需要專家學者們做出一些客觀的評述;如何整體保護和整體開發;文化開發中如何進行準確的文化定位和怎樣樹立正確的價值取向等。當然,這些問題是具體的,我們不能要求一門學科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過去、現在和將來會出現的問題,也不能苛求民族文化學對包含了55個民族的少數民族文化找出一條普適性的操作規律,問題在于,對于此一個方面的問題,民族文化學能給這些一線的工作者們以怎樣的教益?這些教益是否真正來源于民族文化學的啟迪?應該說,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這種理論對于實踐的滯后,對于民族文化學的理論建設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個致命的缺陷。
有人認為,學術的繁興導致新學科“名稱迭出,……界限不明……在民族學、文化學領域中,諸多此類因學術繁興而又令人質疑的地方實在令學者們大傷腦筋”[8]。應該說,這種看法具備一定的客觀性。其實,早在1996年,有學者就列舉出民族學的分支與邊緣學科達31個以上,并指出,“將一些同性質的學科雜糅一起,并冠以民族學或民族問題研究的名稱,不僅極不合理,而實際上起到否定民族學學科本身的不良作用”[9]。按照前文所述,民族文化學作為民族學或文化學的分支學科,其出現絕不是偶然的,其產生的必然性應該得到我們的認可,但也并非沒有上述嫌疑。如果民族文化學不能在此學科的大旗下,聚合學人力量,真正扎根少數民族文化,深入完善學科理論建設,并在實踐層面得到廣泛認同,民族文化學沒有充分獨立性的尷尬學科地位將不能得到根本的改善,也必將不能從文化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等學科的擠壓中求得一席之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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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游珍海,貴州民族學院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