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納德·巴塞爾姆是美國戰(zhàn)后最有影響力且最具有革新精神的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他的小說在許多方面反叛傳統(tǒng),對他所處的社會狀況和轉型期的社會傾向進行冷嘲熱諷。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特征在他的作品里被反映得淋漓盡致,他常運用離奇古怪的語言,破碎無序的句子為普通讀者提供他們所熟悉的任務和情景。《玻璃山》這部短篇小說是一個典型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文本,幾乎具有后現(xiàn)代文學的所有特征。
首先,從整篇小說的構思來看,它是真實與虛幻的結合。故事以《玻璃山》冠名,又開宗明義地指出“我在設法攀上玻璃山”,而第二句卻說,“玻璃山聳立在第十三大街和第八大道的交匯處”。后面還提到攀爬者必須借助橡膠吸盤,從而使讀者對“山”發(fā)生懷疑,感覺這不是“山”,而是現(xiàn)代都市中鑲嵌玻璃的摩天大廈。就在讀者判斷這個攀登者是現(xiàn)代城市居民正在爬一座摩天大廈后,第62句“要想爬不上山,最佳的辦法莫過做一個身披盔甲的爵士。他的馬蹄一碰到山側就撞出紅紅的火花,”和第63句“下面提到的這些爵士們已經(jīng)失敗了,正在山腳下的人堆里呻吟……”似乎又在告訴讀者,這是能夠騎馬攀登的玻璃山,不是摩天大廈。而第63句羅列的爵士名字則提醒讀者:攀登時間是在15、16世紀,不是現(xiàn)代。于是,讀者又墜入云霧中。就在讀者試圖進入那個年代時,第68句,“我揭下左手的管工橡皮粘,心想假如……”又把視點轉回了現(xiàn)在。小說的第80句明明是文內的虛構,第88-97句卻將其轉為文內的現(xiàn)實,令讀者既困惑又震驚。就這樣,讀者始終在作者的后現(xiàn)代迷宮中游走,分不清哪是過去,哪是現(xiàn)在,哪是虛構,哪是現(xiàn)實。小說中第31句作者提到:“有人因為伐樹而被捕,一排折斷了的榆樹位于大眾汽車之間。”“大眾汽車”與“伐樹”,為讀者展現(xiàn)出來的是現(xiàn)代生活的矛盾,即工業(yè)化的發(fā)展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破壞的矛盾。第18句,“大山聳立在第八大道上,就像一座雄偉壯麗的辦公大廈。”究竟是山像大廈,還是大廈像山?第72句當中說到的“幾只腿上綁著交通燈的夜鶯”無疑是指現(xiàn)代社會的飛機。摩天大樓、大眾汽車和飛機均是現(xiàn)代社會的象征,它們的出現(xiàn)指明故事發(fā)生在現(xiàn)代。但文中講述的又是一個到金色宮殿尋找迷人符號的童話故事,有屬于童話故事中的騎士和公主這樣的人物出現(xiàn)。整個故事時空交錯,“我”也不斷在現(xiàn)實和虛幻的世界中穿梭。這些大廈、交通燈、主人公用的廁所刷子,路上的大眾汽車、被電鋸鋸倒的榆樹等都是現(xiàn)代都市的象征,它們與童話中的玻璃山、金色的宮殿、迷人的符號交織在一起,使讀者產(chǎn)生了一種時空錯亂、真實與虛構相互混淆的感覺。
其次,作者運用了重復和堆砌的手法。主人公一開篇就告訴讀者“我是新來這個街區(qū)的,但是我有熟人”。其后,在“我”爬玻璃山的時候,不斷地重復這句話。如“這里我是初來乍到”分別在第5句、25句和33句出現(xiàn)。“我”爬山的動作貫穿于小說的大部分。在爬玻璃山的過程中,“我”也在不斷地交代如何將用于攀登玻璃山的吸盤從左移到右,再從右移到左。文字的堆砌也在文中多次使用。例如文中第30句“人行道上到處都是各色的狗屎:褐土色、紅棕色、火星黃、濃黃色、青綠色、象牙黑、玫瑰紅”,文中一系列專業(yè)化色彩詞語的堆砌,營造出滑稽可笑的氣氛。
小說中不僅有個別詞句的重復,還有情節(jié)的重復。主人公詳細地講述了通往玻璃山頂?shù)慕鹕珜m殿的必經(jīng)之路,“鷹用銳利的雙爪刺進年輕人細嫩的肉中,年輕人忍住劇痛,一聲不吭,雙手緊緊抓住鷹的兩條腿。鷹受到驚嚇,帶著年輕人騰空而起,開始在城堡上空盤旋。年輕人英勇地堅持著。他看見了閃閃發(fā)光的宮殿,在淡淡的月光下像是一盞昏暗的燈。他看到了城樓的窗戶和陽臺。他從皮帶上抽出一把刀,割斷了鷹的雙腳。鷹尖叫一聲,直入云霄,年輕人輕輕地落在了寬敞的陽臺上。此時,一扇門開了,他看見了一個院子,里面長滿了花草樹木。還有那位美麗的著了魔的公主”。而隨后“我”所經(jīng)歷的與敘述的情形一模一樣,甚至連字句都完全相同,沒有絲毫的改變。如此精確的情節(jié)重復在傳統(tǒng)故事中是少有的。
再次,《玻璃山》隨意顛倒時間順序,不斷分割現(xiàn)實空間。片斷與片斷互不銜接,各個片斷相對獨立,意義、人物行動和情節(jié)都不連貫。這種“中斷”式的非連續(xù)性所造成的荒誕不經(jīng)感,給人以世界本就是如此構成的啟示。從最直觀角度看,《玻璃山》的文字編排形式就表現(xiàn)出反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小說雖然只有短短一百句,卻是一個典型的“拼貼的世界”。構成文章的100個段落,最長的由146個單詞組成,最短的不過一個單詞,在形式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零碎片斷”的樣式。獨立的、突兀的、無過渡的句子堆砌在一起,長短不一,搭配失衡,仿佛是作者將散亂的紙條隨意拼貼而成,如同洗牌一般的隨機。小說全篇一百個句子,每一句前都有編號,每句各自成行,不連接成段落。這樣讀者在未讀之前就會產(chǎn)生像是在讀一百個孤立的句子的感覺。全篇用阿拉伯數(shù)字1到100將所有的句子串連起來,從形式上打破了傳統(tǒng)文學的整體一致性,小說中句與句緊密的邏輯關系消失了,顯露的只是數(shù)與數(shù)的簡單組合。
文中還多處使用莫名其妙的引語,連同句與句之間松散的語義關系,進一步打亂了敘述邏輯,加強了小說的“碎片”性。如小說的第65句:“我的熟人們在倒下的爵士中穿來穿去,搜尋著戒指、錢包、懷表和饋贈女士的紀念品。”第66句:“多虧各位充滿自信的智慧,整個國家才一片安寧。”第67句:“金色的城堡由一只鷹守護著。鷹的頭很精悍,它的雙眼是兩顆光芒四射的紅寶石。”作者通過時空交錯,頻繁轉換敘述視點,夾雜不知何處來的引語,一再打斷讀者的閱讀期待,從而使讀者的“碎片”感油然而生。巴塞爾姆認為:“片斷是我信賴的唯一形式。”巴塞爾姆想借用這種新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再現(xiàn)生活在美國60年代中期人們的一種感覺,即灰色、平庸、空洞、荒誕的日常生活和頹廢、緊張、困惑、懊惱的精神狀態(tài)。
最后,《玻璃山》中黑色幽默貫穿全文。《玻璃山》中的庸人們生活在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都市,寬廣的大街縱橫交錯。可街上是什么?“堆滿了馬的尸體,還有騎馬人的尸體。很多垂死的人還在呻吟”,“我的熟人們在倒下的爵士中穿來穿去”,大街的兩側“一排榆樹被攔腰折斷,躺在大眾汽車和勇士汽車之間”,“在離電鋸鋸倒的榆木206英尺的高度,榆木白色的木質我還看得見”,大街的人行道上,“狗屎成堆,色彩鮮麗”,“各色俱全”。這是一個高度發(fā)達的后現(xiàn)代社會,又是一個奮力攀登的人不斷受傷、死亡、倒下去的社會。庸人們在這里碌碌無為,如行尸走肉,麻木不仁。他們是冷漠的,沒有感情。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帶來的是自然生態(tài)的嚴重破壞,城市實際上就是“墳場”、“垃圾場”。小說中的“我”雖然爬到高處,看到這一切,卻又無可奈何,所以“在離地206英尺的高度,感覺很冷,往下看我沒了勇氣。”然而“我”卻必須生活在這樣的現(xiàn)實中。
作品中呈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社會不僅充滿了暴力、血腥,更是一個被金錢、物質異化了的社會。如談到后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追求時,小說寫道:“從未有人為科學、或為成名、或為面對挑戰(zhàn)而登過玻璃山。這些都不是好的理由。但好理由是有的。山頂上有座純金的城堡,在城堡的一間屋子里坐著……”。人們的談話充滿了“你猛打你的屁股4分鐘就給你10美元”這樣赤裸裸的金錢交易。他們做的事是“我的熟人們在倒下的爵士中穿來穿去,搜尋戒指、錢包、懷表、饋贈女士的紀念品。”“我的熟人們正從尚未咽氣的爵士們口中撬出金牙。”社會上拜金意識無處不在,連動物也不能幸免:“金色的城堡由一只鷹守護著,鷹的頭很精悍,它的雙眼是兩顆光芒四射的紅寶石。”當“我”還在爬山時,“我”的熟人們卻在爭論:“誰該得到我的房子呢?”這既是對被金錢、物質異化了的世界的極端描寫,也是對缺乏溫情的后現(xiàn)代社會的無可奈何的“幽默”。
(作者簡介:梁穎書,上海海事職業(yè)技術學院外語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