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經》作為外交辭令,對于不便明講的事,可以暗示,可以各取所需,作彈性解釋,婉轉而又微妙;即使不合對方之意,也不會傷了面子,依然可以言笑晏晏,營造融洽的氛圍,這在外交中非常重要,可以為轉機創造模糊空間。
春秋之際,山頭林立,一不小心得罪了誰,就得吃不了兜著走。這一回,衛獻公借權臣寧氏之力,討伐在戚邑的另一權臣孫氏。誰知,孫氏有晉國替他撐腰。俗話說“打狗還需看主人”,你衛獻公是不是活得有些不耐煩了?孫氏一哭訴,晉平公就有點兒坐不住了。
當年,祖上晉文公流亡過衛時,衛成公對晉文公無禮。此后,晉、衛之間,關系就一直疙疙瘩瘩。現在,你打我的看門狗,那就是對我無禮。于是,晉平公打算擺平衛獻公。作為一方盟主,他邀諸侯在澶淵會盟,攻下衛國西境的懿氏六十井田給孫氏;并向衛獻公發出通牒,讓他前來說明情況。
當此之際,衛獻公沒有辦法,派出寧氏前去,卻被押往晉國扣押。衛獻公急忙趕到晉國,想請求晉平公放了寧氏,但晉平公卻連帶他一并關了起來。
這事在國際間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畢竟,衛獻公是一國之君,晉國這樣隨便拘囚一位國君,在國際上說不過去。齊國和鄭國當時還比較有影響,又與衛國關系不錯,就出面調停。齊景公和鄭簡公一起來到晉國,晉平公熱情地招待了兩位。當年,齊國曾厚待流亡到齊的晉文公,還許以齊姜,晉文公幾乎有終老齊國之意。這一段友好的歷史,為齊國與晉國拉近了距離。席間,晉平公吟了《詩經》中的《假樂》,開頭幾句是這樣的:“假樂君子,顯顯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意思是說,美樂縈繞君王,美德照耀四方,百姓安居樂業,天賜福祿綿長。顯然,這是晉平公友好的表示,贊美齊景公和鄭簡公。兩位收下了晉平公給戴的高帽,就有點兒開不了口了。可是,不提出來,不就辜負了此行的目的嗎?
這時,齊國相國國景子致答詞。他也沒有直接說那事,而是吟了一首《詩經》里《蓼蕭》的第一節:“蓼彼蕭斯,零露湑兮。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白蒿長得大又長,露珠落在葉兒上。已經看見眾君子,我的心里很舒暢。又飲酒來又談笑,真是安樂好時光!而詩的第三節則是:“蓼彼蕭斯,零露泥泥。既見君子,孔燕豈弟。宜兄宜弟,令德壽豈。”國景子的本意在于“宜兄宜弟”,暗示晉國與衛國是同姓的兄弟之國,應該友好相處。可是,晉平公不為所動。他不是聽不懂,而是故意忽略了這一層意思。從中,可以看出晉平公的態度。
在國景子代表齊景公致了答詞之后,子展也代表鄭簡公賦了一首《詩經》中的《緇衣》:“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意思是:黑色衣服正相宜,破了給你來改易。到你公館去看你,回來備飯款待你。這樣的詩共有三節,每一節的意思都差不多。因為鄭國相對弱小,所以子展借以討好晉平公,表示鄭國對晉國的忠心和友好。外交的第一步首先得穩住陣腳,哄著主人;待主人高興時,再相機行事。否則,事情還沒辦成,惹惱了晉平公,那就什么都不用說了。
既然齊、鄭兩國都說得這么友好,晉國國相叔向建議晉平公答謝兩國國君,并說道:“我們君主非常感謝兩位,感謝齊國曾安定我們先君的宗廟,也感謝鄭侯對我們晉國從來沒有二心。”晉國重提當年齊國的恩情,也領受了鄭國的忠心,可見并沒有完全拒絕的意思,只是眼下似乎已不適合再提放人之事。于是,一場會見在熱情、友好的氛圍中結束了。
此次會見,齊、鄭兩國并沒有達到外交目的。從晉平公的態度來看,他是不打算就此罷休,這讓齊景公和鄭簡公有點騎虎難下:撕破臉皮,這是萬萬不可的;那么,怎樣才能說服晉平公放人呢?
于是,國景子派晏子私下去探問叔向,做晉國的思想工作。晏子先向叔向贊美晉平公的功德:“你家君主向諸侯宣揚德行,憐惜大家的難處,補正有些人的缺點,糾正他們的違法亂紀,治理他們的雜亂無章,這些都是非常值得贊美的,也是大國盟主應有的風度。”接著,話鋒一轉,說道:“然而現在卻為了臣下而拘捕一國君主,我不知道你們國君最終會怎樣妥善處理這件事?”對此,叔向不敢做主,就通過另一大臣把這層意思告訴了晉平公。晉平公明確告之衛君之罪,并讓叔向傳達給來求情的齊、鄭二君。這下好了,把意思挑明了,誰也不好下臺了。
幸好國景子腦子轉得快,他知道再直言就是硬碰硬了,還是以柔克剛為好。于是,趕緊吟詩道:“馬之剛矣,轡之柔矣。馬亦不剛,轡亦不柔。志氣,取予不疑。”意思是說,作為一方盟主的晉國,對待諸侯就像騎手駕馭馬匹一樣,還是寬大為懷的好,如此,方顯大國氣度。否則,為一點兒小事就把人家的國君抓起來,又怎能以德服人呢?
鄭國的子展也幫著添了一把火,吟了一首《詩經》中的《將仲子》。這首詩是講一個姑娘請求情人別再來她家,以免受父母、兄弟的責罵和四鄰八里的流言蜚語。詩的前兩節分別提到了“父母之言”和“兄弟之言”,第三節是:“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意思是:二哥請你聽我言,切莫跳進我家園,切莫爬斷那檀樹。難道我只愛檀樹?只是怕人說閑言。二哥我是想念你,可是別人說閑話,這事叫我真害怕!說到底,這首詩表達的就是“人言可畏”四個字。兩詩配合,前者曉之以理,后者動之以情,晉平公心動了,終于答應放了衛獻公。 于是,一場外交危機,在《詩經》的柔性化解下,頓時消釋于無形。
結果是,誰都沒有傷著面子,誰都沒有失去里子,皆大歡喜。晉平公教訓了衛獻公,又釋放了他,以示寬厚;齊景公和鄭簡公外交斡旋成功,更得聲望;衛獻公虎口脫險,終于能夠平安歸國,也是一大勝利。
這是一個多贏的結局。不能不說,這一切都離不開《詩經》的潤滑和巧妙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