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一個都不寬恕——魯迅和他的論敵》一書,我們依然能感受到80多年前文壇論爭的硝煙。魯迅手持“匕首”和“投槍”與論敵進行激烈較量的歷史畫面又重現眼前。魯迅在論爭中體現出來的“一個都不寬恕”的“硬骨頭”精神,他將大量的時間耗費在論爭上的做法,需要今天的人們反思與重新評價。
橫刀立馬的孤獨者
魯迅一生寫過的許多雜文,被稱為“匕首”和“投槍”。而魯迅的論敵也不少,有復古派的章士釗、胡先骕、梅光迪等人,有現代派的陳西瀅、徐志摩等人,有左聯的郭沫若、錢杏邨、田漢等人,還有高長虹、顧頡剛等無派系人士,幾乎整個文化界人士都與魯迅有過大大小小的論爭。其論戰時間之久、論爭范圍之廣、論敵之多,著實令人匪夷所思。
著名學者陳涑渝將魯迅與文化界人士的論爭史料,匯編成《一個都不寬恕——魯迅和他的論敵》一書,詳細梳理了魯迅與論敵之間的各種紛爭,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波瀾壯闊的論爭畫面,對于后人研究魯迅的“論爭現象”大有幫助。
在《一個都不寬恕——魯迅和他的論敵》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魯迅與他人的論爭始于20世紀20年代初,既有和派系之間的紛爭,也有與高長虹、顧頡剛等人的短兵相接,這些論爭主要集中在三大方面:魯迅與復古派的論爭、魯迅與現代評論派的論爭以及魯迅在左聯時期的論爭。我們不難理解魯迅與復古派之間的恩怨。從本質上來,無論是復古派中的甲寅派還是學衡派,都是當時社會上出現的文化守成主義,對新文化的發展有極大的阻礙作用,這確實讓魯迅坐立不安。1925年,甲寅派主張尊孔讀經,魯迅立馬寫了《十四年的“讀經”》、《學界三魂》和《“碰壁”之余》等文章,批評尊孔讀經是“開倒車”。
如果說魯迅與復古派的論爭只是蜻蜓點水般的筆戰,那魯迅與現代評論派的論爭便是大規模的論戰,而魯迅在左聯時期的幾次論爭則是更大范圍的紛爭。引發魯迅與現代評論派論爭的緣起于“女師大風潮”、“五卅慘案”、“三·一八慘案”等事件,魯迅寫下了《我的“籍”和“系”》、《并非閑話》和《不是信》等文章,對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保持警惕,并在《并非閑話(二)》中說道:“人自以為‘公平’的時候,就已經有些醉意了。”這是魯迅作為現代知識分子非常難得的清醒。
魯迅在左聯時期,還與左聯外人士乃至其內部人士進行了激烈的論爭。在這一時期的論爭中,魯迅既對攻擊左聯的梁實秋、傅彥長、陶愚川等人進行了有力反擊,也對左翼文壇內部人士所犯的機械化、簡單化、左傾關門主義等錯誤進行了批評,梳理了文學的階級性、何謂革命文學、文藝與政治的關系等一系列問題。
不但如此,魯迅還圍繞《咬文嚼字》、《青年必讀書》和是否應該勸青年人讀《莊子》、《文選》與袁小虛、施蟄存等人展開論爭,這是屬于中西文化之辯。至于魯迅與高長虹、顧頡剛等人的論爭就帶有一點個人恩怨的味道了,也許是彼此個性使然。
縱觀這些大大小小的論爭,我們不得不佩服魯迅的勇氣和智慧,他儼然像一個橫站在曠野中的戰士,用自己的身軀和靈魂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冷箭”,又以自己的智慧幫助論爭者認清自身的偏見和舊思想的流毒,這就是魯迅特立獨行的一面。
魯迅為什么不能寬恕別人
1936年9月5日,魯迅在雜文《死》中寫道:“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顯然,這是魯迅去世前的真情告白,但留給后人的疑問是:魯迅為什么會有這種睚眥必報“一個都不寬恕”的心理呢?
陳明遠在《文化名人的個性》一書中,運用現代心理學的個性心理分析方法對中國現代文化名人進行了個性剖析。在他看來,“20世紀是我國現代知識分子——‘文化人’解放個性、發展獨立人格、弘揚新思想與新道德的新時期”,涌現了蔡元培、陳獨秀、魯迅等一大批個性鮮明的文化人。
陳明遠認為魯迅是一個“苛求型”的文化人,有某種道德優越感,一生為追求完美而不辭辛勞。在陳明遠看來,魯迅的“苛求型”個性具有以下特點:“(一)求真——反虛偽、辨真相、求真理;(二)追求完美——干真事、認真、苛刻;(三)韌——堅韌不拔;(四)精——精練、精彩、精辟;(五)精神自由和人格獨立;(六)嫉惡如仇——對罪惡的壞事不能寬恕、不能縱容;(七)性情中人;(八)日常生活不拘小節”。魯迅參與各種論爭時,始終保持永不妥協的姿態,將這些鮮明的個性特點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而這些論爭也帶上了魯迅的個性烙印,
陳明遠認為,童年時期的魯迅由于家道敗落,作為長子的他承受了沉重的精神壓力,“像在親戚家避難時被稱為‘乞食者’,跑當鋪遭人奚落,受到族人的欺侮等等,成為魯迅一生不可磨滅的記憶”。而陳涑渝在《一個都不寬恕——魯迅和他的論敵》一書的序言中指出,魯迅并非一開始就“不寬恕”怨敵,而“促使魯迅反對對敵寬容的原因主要是中國歷史上無數血的教訓”,即“面對壓迫要反抗,對敵寬容是縱容”。
綜合起來說,魯迅的“不寬恕”大抵是因為缺乏“愛”的環境。魯迅在童年時代的陰暗體驗,剝奪了他的幸福和快樂,促使他產生了怨恨的心理,包括對人、對社會的怨恨。不幸的是,魯迅又生活在一個缺乏愛的環境里,親眼目睹了社會上許多不寬容的事件,這更加深了魯迅的怨恨心理體驗。
還有一點就是魯迅的處境非常不自由,正如學者林賢治指出的:“當個人的自由和社會正義遭到剝奪之后,唯有靠斗爭來贏來這一切”所以魯迅在論爭時的“拳來拳對,刀來刀擋”,也就不足為奇了。
每一場論爭都需要寬容
1936年11月18日,魯迅去世僅僅一個月,新月派女作家蘇雪林寫信給胡適,稱魯迅為“刻毒殘酷的刀筆吏,陰險無比、人格卑污又無恥的小人”。這種評價未免尖刻,但不可否認的是,魯迅的確曾經不惜個人安危與他人進行筆墨之爭。但是,我們該如何看待魯迅這種“一個都不寬恕”的人生態度呢?與魯迅有關的這些論爭,又給予后人什么樣的啟示呢?
首先,我們要理解魯迅“一個都不寬恕”的特殊語境。陳涑渝在《一個都不寬恕——魯迅和他的論敵》一書中分析說:“在魯迅著作中,‘一個都不寬恕’的對象僅限于‘怨敵’,即指那些堅持錯誤立場并心懷怨恨的人,而不是在思想和行動上都改正了錯誤的論爭對手。所謂‘不寬恕’就是不在原則問題上妥協,不以背棄真理為代價進行個人的情感交易。”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在歷次論爭中的“不寬恕”是有原則的,這個原則就是對“惡”的不妥協,凡是對人不公正、扼殺生命、違反人權、抹殺自由等壞事,都不能原諒。
其次,應當理性看待魯迅參與的歷次論爭。從歷史角度來看,這些論爭的起因非常復雜,既有思想觀念因素,也有個人性格因素。但不管怎么樣,魯迅在論爭中所體現出來的智慧和思辨能力,值得后人學習。尤其是魯迅在論爭中表現出的知識分子獨立性和批判性,更是后人難得的精神資源。
需要指出的是,魯迅與高長虹、顧頡剛等人論爭則有點傾向于私人恩怨。特別是魯迅與顧頡剛之間的論爭,最初是由魯迅小說《理水》中的“禹”引發的,到最后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在工作上出現了“顧某若來,周某即去”的尷尬局面。兩人的論爭已經偏離了原來軌道,而不再是思辨性的論爭。
論爭雖能活躍學術氣氛,但更需要寬容。古往今來,論爭一直是人類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傳統,它能展示人類的智慧和才華,能活躍學術氛圍,打破單一的文化模式,使文化走向多元化。由于魯迅等人的相互論爭,使中國文學在20世紀20年代之后出現了群芳爭艷的可喜景象。
論爭離不開寬容,缺乏寬容的論爭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論爭。論爭僅限于話題的思辨性爭論,而不可彼此進行人身攻擊。所以,陳涑渝認為:“如果心胸褊狹,睚眥必報,不給對方留余地,也不給自己留余地,則不利于社會的穩定與人際關系的祥和。”這就是說,我們不能將論爭演化為個人恩怨之爭,或將個人之爭作為學術論爭。
時代需要論爭,論爭絕不是辱罵和誹謗。真正的論爭應當以事實為依據,以尊重他人為基礎,在思辨中爆發出思想的火花。
當前,我國正處于一個文化多元開放的時代,文化觀念不斷更新,出現各種論爭是無法避免的。在此背景下,我們從現代文化史上的歷次論爭中汲取教訓,仍不失為一種積極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