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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鉚,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經濟學教授,現任中歐國際工商學院MBA課程主任和副教務長。畢業于美國佛羅里達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并擁有上海科技情報研究所科技情報學碩士學位以及中山大學物理學學士學位。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經濟改革與發展,國際技術傳播,管理教育和價格歧視。
在《加拿大經濟學》、《哈佛商業評論》、《遠東經濟評論》、《上海管理科學》和《經濟一體化》等期刊多次發表文章,也是中歐案例叢書的主編以及吳敬璉教授著作《當代中國經濟改革》的英文版譯者。曾作為國情專家,參與世界經濟論壇的“中國與世界2025年情景預測”項目研究并出席在瑞士達沃斯召開的世界經濟論壇2006年年會。
如果繼續依靠過度資本深化和透支未來來維持高于潛在增長率的實際增長率,中國經濟將很快像當年的韓國一樣遭遇滅頂之災。2010至2012年這三年,應該成為中國經濟大調整和大改革的三年
金融危機前經濟全面過熱
新滬商:最近國家統計局公布了《2009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其中根據第二次全國經濟普查的結果對2005年-@2008年國內生產總值(GDP)進行了修訂。
根據修訂后的GDP和過去公布的GDP平減指數,可以推算出中國GDP的實際增長率在2005年為11.4%、在2006年為12.9%、在2007年為14.4%、在2008年為10.2%,分別比過去公布的數字提高1.0個百分點、1.3個百分點、1.4個百分點、1.2個百分點。
相應的,中國人均GDP的實際增長率在2005年為10.8%、在2006年為12.4%、在2007年為13.9%、在2008年為9.7%。2007年14.4%的GDP實際增長率超過了1992年的峰值14.2%,13.9%的人均GDP實際增長率則平了1984年的改革以來最高紀錄。
如何看待修訂后的這一系列數據?
王建鉚:2005年至2008年中國經濟實際增長率超過了我們此前的估計。實際上,這些數據說明這次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前,中國經濟已經出現全面過熱,并不是所謂的“偏快”或者“局部過熱”。
這里需要明確一下,什么是經濟過熱?經濟過熱,是指一個經濟體的實際GDP增速超過其潛在增速,同時,通脹率也超過了央行所制定的目標區間。在這種情況下,政策制定者需要對宏觀經濟進行一定程度的緊縮,否則,通脹將不斷上升,最終對宏觀經濟的穩定性產生威脅。
金融危機爆發前,隨著中國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由計劃經濟轉變為市場經濟、由短缺經濟轉變為過剩經濟,經濟過熱的第二大癥狀也由兩位數的通貨膨脹轉變為兩位數的資產價格膨脹,盡管經濟過熱的最重要的“臨床診斷指標”仍然是實際增長率顯著超過潛在增長率。宏觀調控不能只關注通脹率
新滬商:我們對實際增長率的低估帶來什么危害?
王建鉚:對宏觀經濟走勢的判斷,直接影響宏觀調控下一步采取的政策手段,決定下一步到底是應該踩“剎車”還是應該踩“油門”。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們,我國往往對經濟的實際增長率估計過低,因而對實際增長率超過潛在增長率的程度和危害性估計不足,這往往導致宏觀調控出手太晚,力度太小。
宏觀調控應該與時俱進,不能只關注通貨膨脹、不關注資產價格膨脹,不能因為沒有出現兩位數的通貨膨脹就斷定沒有經濟過熱。事實上在過去幾十年間,世界上所有開放市場經濟的主要經濟危機都不是由通貨膨脹引起的。
在未來的幾年,只要中國的實際增長率適度低于潛在增長率,在國內就不會存在推動產品價格過度上漲的流動性過剩,在國外也就不會存在推動石油、鐵礦石等大宗商品價格過度上漲的所謂“中國需求”,通貨膨脹就根本不會成為困擾中國經濟的一個嚴重問題。
2009年是經濟調整的開始
新滬商:根據您的判斷。金融危機前中國經濟已經全面過熱,那么由于受到危機影響,2009年中國經濟增速開始放緩,這是不是意味著開始進入一個向好的調整過程呢?
王建鉚:2009年是實際增長率在連續6年超過潛在增長率后第一次降到潛在增長率以下,減速比率也從2008年的29.2%降到14.7%,成功實現了從“半軟著陸”到軟著陸的調整。
實際增長率在2003年至2008年連續6年超過潛在增長率,這種情況是史無前例的。因為連續多年過熱,即使沒有這次的全球金融危機,中國經濟也必然要經歷一個減速調整的過程。
當然,全球金融危機在這樣一個時點的爆發的確大大增加了中國經濟調整的難度和硬著陸的風險。但2009年的經濟增速放緩的確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不過也僅僅是一個開端,調整過程還遠沒有結束,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主要看這次調整是主動調整還是被動調整,是繼續軟著陸還是終止軟著陸。
最好的主動調整的情景就是繼續進行軟著陸,把未來三年的增長率控制在7%至8%的中速,增長率在2013年左右回到9%左右的潛在增長率,形成U形的調整過程。相反,最壞的被動調整的情景就是終止軟著陸,把未來幾年的增長率重新推上兩位數的高位,增長率在2012年前后達到頂點,在這之后“二次探底”,不得不進行硬著陸,形成W形的調整過程。
新滬商:這樣反復折騰的被動調整的過程在中國歷史上曾經發生過。
王建鉚:中國經濟在1984年和1985年出現嚴重過熱,實際增長率明顯超過潛在增長率。1986年進行了調整,增長率從1985年的13.5%降到了1986年的8.8%,和這次增長率從2007年的14.4%降到2008年的10.2%的情況非常相似。但是調整半途而廢,增長率在1987年和1988年分別“回暖”到11.6%和11.3%,最終導致“二次探底”的硬著陸,增長率在1989年和1990年分別降低到4.1%和3.8%。
由于目前中國社會的兩極分化比八十年代末期嚴重得多,經濟硬著陸很可能導致大規模社會動蕩,造成難以收拾的局面。
當然也可能出現介于U形調整和W形調整之間的情況,例如GDP比U形調整多增長1個百分點的情況。但是,如果海外投機資本還可以像過去一樣,不是借機投機中國房地產市場牟取暴利,就是借機投機國際大宗商品市場牟取暴利,由此導致的中國國民財富流失很可能會超過這多增長的1個百分點,結果是得不償失。
透支未來是不可持續的
新滬商:我們都希望中國經濟能夠實現您所說的主動調整,實現軟著陸的情景,您認為如何才能實現?
王建鉚:我們應該把潛在增長率作為宏觀調控的主要基準指標,充分估計過去幾年的經濟過熱對今后幾年經濟增長的不利影響,對形勢作出冷靜客觀的估計,并在此基礎上作出正確的決策。
根據第二次全國經濟普查的最新數據,1979年至2009年的31年,中國經濟的年均增長率為9.9%。即使以9.9%為基準,中國經濟在2005至2007年的三年總共透支了未來增長共計9個百分點。如果以潛在增長率為基準,中國經濟在2005年至2007年的三年總共透支了未來增長共計10.4個百分點。
像這種透支未來的增長,我們終究要還賬。我們必須認識到,實際增長率連續多年顯著超過潛在增長率,這必然是以改革滯后、產能過剩、結構惡化、效率降低、矛盾積累、國民財富流失等為代價的。
新滬商:看起來,“過熱”一直是中國經濟發展的頑癥。
王建鉚:在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前的幾年,中國的經濟過熱是由三把火同時燒起來的,這三把火就是出口大躍進、房地產大躍進和重化工業大躍進。三者的共同點是粗放發展,透支未來,因而都是不可持續的。
房地產大躍進、重化工業大躍進和出口大躍進的負面結果之一,就是過度投資導致的產能嚴重過剩。產能過剩的實質是透支未來的投資需求。消除過剩產能的唯一途徑就是停止盲目擴大產能的生產性投資,這必然會降低增長率。因此,中國的這一輪經濟周期再一次證明了一條客觀經濟規律:實際增長率不可能持續地超過潛在增長率,如果在一段時間內高于潛在增長率,必然在下一段時間內低于潛在增長率。
房地產大躍進、重化工業大躍進和出口大躍進的最大負面結果,是延誤了體制改革,造成了“改革欠賬”,從而延誤了中國經濟發展方式的轉型和產業結構的升級。
新滬商:“轉型”的任務很早就提出來了,為什么難以落實?
王建鉚:早在1995年,《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九五”計劃和2010年遠景目標的建議》就提出,“實現‘九五’和2010年的奮斗目標,關鍵是實行兩個具有全局意義的根本性轉變,一是經濟體制從傳統的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變,二是經濟增長方式從粗放型向集約型轉變”。
《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個五年計劃綱要》提出:“我國已經進入必須通過結構調整才能促進經濟發展的階段。要以提高經濟效益為中心,以提高國民經濟的整體素質和國際競爭力、實現可持續發展為目標,積極主動、全方位地對經濟結構進行戰略性調整。”《“十五”計劃綱要》還要求“把擴大國內需求作為經濟發展的基本立足點和長期戰略方針”,明確提出了“使居民消費率提高到50%左右”和“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率調控在35%左右”的具體目標。
然而,“九五”以來,由于“改革欠賬”,舊的體制從多方面制約了經濟發展方式的轉型,中國經濟一直在粗放發展陷阱中難以自拔,越陷越深。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從2003年開始,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率年年打破歷史最高紀錄。2009年,67%的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率很可能創下了一項新的世界紀錄,超過上一輪經濟過熱頂點1993年的37%整整30個百分點。
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中國的居民消費率從1995年的42%降低到2007年的33%,比2007年的世界平均水平61%低了28個百分點,在全世界國家154個人口百萬以上的經濟體中名列第148位,倒數第7。顯然,中國經濟出現了嚴重的以消費不足為表象的內部失衡,失衡的程度至少相當于GDP的15%。
在中國勞動生產率的提高中,技術進步的貢獻和資本深化的貢獻在1981年至1990年的10年中大約為六四開,在1991年至2000年的10年中大約為四六開,在2001年至2007年的7年中大約為二八開。
顯然,“改革欠賬”導致中國經濟過度資本深化和透支未來的問題越來越嚴重,效率越來越低。
2010年至2012年應是大調整和大改革的三年
新滬商:作為一位經濟學家。請您為本屆政府制定宏觀經濟政策提點建議。
王建鉚:在2009年,我們主要依靠投資抵御了全球金融危機的沖擊,防止了硬著陸,付出的代價卻是在粗放發展陷阱中陷得更深,估計技術進步和資本深化的貢獻比例已經惡化到一比九,非常接近韓國在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前的情況。
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009年三大需求對GDP增長的貢獻,資本形成對GDP的貢獻率已經高達92.3%,這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中國經濟過度資本深化和透支未來的嚴重程度。
所以,我建議,盡快啟動新一輪的全面體制改革,從粗放發展陷阱中及時脫身。如果繼續依靠過度資本深化和透支未來來維持高于潛在增長率的實際增長率,中國經濟必然將很快像當年的韓國一樣遭遇滅頂之災。
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的經驗表明,經濟發展方式的轉型和產業結構的升級往往是逼出來的。中國的經驗也表明,當經濟還能夠以兩位數增長的時候,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所必須的體制改革必然會由于動力不足而難以推進。中國在1987-1988年間的經驗又表明,在經濟過熱的環境中推進體制改革可能會遇到難以控制的風險。只有持續若干年的u形調整才能為體制改革創造一個動力充足、風險可控的寬松環境。
在2008年人均GDP比2000年翻一番,新三步走戰略的第一步目標已經提前兩年實現的情況下,本屆政府的最后三年任期應該著眼于長遠,堅持軟著陸的U形調整,盡快啟動新一輪的全面體制改革,為實現新三步走戰略的第二步和第三步目標打下堅實的基礎。
2010年至2012年這三年應該成為大調整和大改革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