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翻過雪山出國
來到西藏,發現在雪域高原上很難感受到邊境。也許邊境線被淹沒在崇山峻嶺之中,所以不像我在東北中朝邊境和中俄邊境時那么明確地可以緊挨著邊境線的鐵絲網前行。這里許多地方沒有明顯的邊境線。
不過,也是大山筑成了天然的邊境。長久以來,兩邊的人們來往起來并不容易。
當我來到定日縣城,珠峰大本營的必經之地時,問到兩個生長在這里的會說漢語的藏族少女,是否知道珠峰的另一邊是哪一個國家。她們睜著茫然的大眼睛答不上來。我又問她們知不知道尼泊爾,她們的神情變得更加疑惑。
在這里,我要想拍到生活在邊境線的人們,必須翻山越嶺。
在去往中尼邊境口岸小鎮—樟木的路上,我乘坐的長途汽車經過了海拔5000米的高原。希夏邦瑪峰像圣潔的女神在前方召喚,雪山似乎是從地平線下升起來的一樣。隨后,道路沿山盤旋,海拔又迅速下降,很快我們就進入了綠林掩映的峽谷。無數條小瀑布從大山上飛流直下,如同銀色的小飛龍,空氣立刻變得潮濕。我一看海拔表,只有2000多米。樟木小鎮就坐落在山坳的谷底。
國境兩邊的對比拍攝
境內:
出發前,我就事先在北京的尼泊爾大使館辦了旅游簽證,所以這次從樟木過境尼泊爾在計劃之中,也是我邊疆之行第一次去境外。
由于在納木錯發生過急性缺氧,我在高原上拍攝也刻意放慢了進度。過境尼泊爾之前,我安心地在樟木鎮休整了兩天。洗洗衣服,睡睡懶覺,卻發現這座山谷中的小鎮每天陰雨連綿,濕衣服總也干不了,幾乎每幢建筑的墻檐都能見到厚厚的青苔。當雨過天晴,半山腰漂浮著輕紗似的霧靄,白云繚繞的山巒時隱時現,小鎮入畫宛如仙境。樟木鎮的房屋很有山城的特色,樓道都非常窄小,門窗也顯得玲瓏,有些建筑頗具西洋風格,窗前擺放著鮮艷的花木盆栽。據說許多房屋都是尼泊爾人過這邊建造的。所有這些都攝入了我的鏡頭。
我一邊在小鎮游走,一邊思考怎么拍攝和表現這樣一座邊境口岸鄉鎮,包括如何捕捉它的邊境特色。聽當地人告訴我,這里的原住民是夏爾巴人,和尼泊爾的夏爾巴人一樣,都是著名的“喜馬拉雅向導”。但是上世紀90年代,隨著口岸的開通,越來越多的外地生意人聚居于此,樟木小鎮日益繁榮。超市、餐館、旅社、發廊、茶館、酒廊、尼泊爾飾品店還有臺球室、KTV歌舞廳,應有盡有。由于全鎮面積實在不大,這些店鋪一個挨著一個。于是,我先從采訪這些外來生意人開始。
我住的旅店就是外地人開的。
我在樓下餐廳點了一個炒飯,就和老板娘攀談起來。她并不排斥我的鏡頭,一邊做飯一邊告訴我,她來了將近十年了,那時,口岸有優惠政策,工商稅收一概減免,吸引了很多像她這樣的外來人口。來自甘肅的她在這里遇到了自己的丈夫。近年來,他們的店有點陳舊了,競爭不過那些新裝修的餐館,想舉家搬遷回她丈夫的老家四川。樟木注定只是他們的一個驛站。
后來,我又走進一家尼泊爾餐館,這里的店主人是當地的夏爾巴人,雇請了尼泊爾的廚師。他們做的正宗的咖喱飯、白瑪湯和甜酒牛肉,讓我大飽口福。美食中有一種獨特的香料透出異域風味,令人不免對山谷那邊的神秘國度產生無限遐想。小餐館內按傳統的尼泊爾式風格裝修,墻上的紋飾精致,色彩漂亮淡雅。餐廳服務員也都穿著尼泊爾式的衣裙。我與服務員聊天,邊習慣地拿起了攝像機,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自信地在我面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我問她喜歡生活在尼泊爾還是樟木,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不喜歡尼泊爾。”“為什么呢?”“他們是那個什么嘛……”服務員停下手中的活兒,思忖片刻,“資產階級嘛!”她的這個回答讓我感到忍俊不禁,后來我的片子在放映時,每到這個段落都會引起哄堂大笑。我又問她,“那么生活在哪里更方便些呢?”“生活還是尼泊爾方便啊,語言一樣。”說完,她扭動著細細的腰肢進了廚房。
離開了這家餐館,我發現在樟木的街頭總能碰見同一個尼泊爾擦鞋匠。他不愛說話,我也不打擾他,而是默默地拍下他好幾次在街頭找活兒和干活兒時的身影。并在后期剪輯中將他作為一個環境中串場的符號,出現在邊境小鎮不同的時間,或晨昏或晴雨天。這位尼泊爾擦鞋匠就像我即將去到鄰國的一個生活場景的序曲。
鎮上唯一的法庭就在我住的旅店隔壁,是一幢尼泊爾人蓋的四層小洋樓。我見門口用英語寫著Welcome(歡迎),便好奇地上樓探訪。所謂的法庭里只有一位值班的年輕工作人員,他很熱情地接待了我,還接受了我的采訪。他說,樟木鎮的治安非常好,他們除了處理過一些離婚案件或者小的商業欠款糾紛之外,很少有其他大案子。至于牽涉中尼兩國之間的糾紛案幾乎沒有,只有偶爾發生一些尼泊爾大貨車在狹小的街道上與其他車輛發生剮蹭的小矛盾,這些事兒往往不需要立案直接調解就行了。
離開這個袖珍法庭,我想象著小鎮里可能會發生的各種故事,那些從內地遠道而來打工謀生的人們留在了這里,與這里的夏爾巴藏族人和睦相處,共同建設邊境小鎮,將之變成自己的家園。這其間也許難免會有利益糾紛、家庭糾葛,就像別的任何地方一樣。所不同的是,這里是邊城,不同文化、不同觀念的交融將無處不在。
這一切在我無意間走訪的一座街邊寺廟中可以感受到。守廟的夏爾巴族阿姨收養了一個尼泊爾孩子,今年十歲了。孩子在尼泊爾那邊失去了父母,又吃不飽飯,很可憐,她便把孩子帶來樟木生活。正聊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兒跑了過來,我開始還以為她就是阿姨收養的孩子,可阿姨告訴我這是個夏爾巴女孩兒,她的媽媽在一旁轉經。小姑娘十分活潑,告訴我她有很多尼泊爾同學,那些小朋友都喜歡生活在中國,因為這里有很多商店,很熱鬧。
境外:
2009年8月16日,上午十點,我順利過關,然后坐4個小時車到達加德滿都。路經的每個小村莊都見到穿校服的少男少女;美麗婀娜的女郎在江邊洗澡;人們吃著手抓飯;公共汽車頂上坐滿了人,車門敞著,車緩緩地行駛,不停車也能上下人。在潮濕的空氣浸潤下的一幢幢彩色小樓宛若水粉畫。印度教廟堂前聚滿了燒香的人群,個個額頭上一個紅點。包著大頭巾的印度教僧人很習慣地沖著鏡頭露出平和而詭秘的微笑……原來喜馬拉雅山南麓的世界是這樣的。
經濟發展程度的差異,讓中尼兩國的城市面貌、道路狀況和人們的生活水平有著巨大的懸殊,但是這些并不是我拍攝的重點。我在上路之初,曾有網友提出想看看鄰國是什么樣。我想,鄰國的人情風物會多少增添《邊疆問路》的趣味性和觀察的視角。
我拍攝了大量的空鏡,那些充滿異域風情的細節在鏡頭中顯得極為生動。但是由于我的《邊疆問路》主要以中國邊民為主,所以,我沒有怎么在尼泊爾進行采訪,而只是匆匆去了博卡拉一趟,就往回趕,前后用了五天。尼泊爾交通狀況太差,我光在路上堵車就用了兩天。
最后一天,從尼泊爾趕回樟木對岸的卡薩口岸,海關剛剛關閉。我不得不又在這里住了一夜。不過這倒歪打正著,我可以細心地對比山谷兩邊的中尼邊境生活了。
我拍攝的對象首先是街邊的孩子。男孩子們在玩“滾鐵環”,女孩子們則湊在一起用手指“翻繩子”。這些游戲都是我小時候也玩兒過的,看到尼泊爾孩子們居然和中國孩子玩著同樣的游戲,令人感慨。
我住的旅店很小,很破,但是很干凈,在窗口就能看到對岸的祖國,可就是回不去,必須等到第二天早上海關開門才行。旅店老板娘會說英語,她告訴我自己有很多朋友在對岸的樟木,她們都是來自成都。她經常去樟木買東西,店里進的貨大多產于中國。
我在境外拍攝時,以尋找和中國的異同為主,不一樣的語言,不一樣的生活環境,不一樣的風俗習慣,不一樣的宗教信仰,但是有同樣的游戲、同樣的對宗教的虔誠、同樣的善良與淳樸。
如何把抽象的選題視覺化
其實,在選擇《邊疆問路》偏重人文視角的主題之后,如何將我所要探究的關于中國人文化身份認同的問題視覺化就成了拍攝的最大難點。
我不想拍一個故作深沉,充滿學究氣的片子。影像屬于大眾,讓大眾輕松的觀賞而引起自然而生的感動,由感動而引發思索,由思索和解讀才能實現影像的影響力。所以我想行動,深入到邊境地區去,一路尋找那些可以被視覺化的人物、故事和畫面的細節。
東北段的邊境行有著那一路相隨的鐵絲網和界河,有長著一副俄羅斯人面孔卻說著一口東北話的俄羅斯族百姓,有蒙古草原上奔馳的邊防軍車。而到了西藏的中印、中尼邊境,被大山天然分割出來的這道國境線卻是隱性的。我根本無法找到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沿著這些邊境大山繼續我的拍攝旅行。
后來,我發現“邊疆”其實是一個更為寬泛的概念,都多少帶些文化融合的影子。這就是我在西藏芒康的鹽井停留的原因。嚴格意義上說,這里不是邊境村莊,但是這里是昔日茶馬古道進藏的第一站。在這里,古道的遺跡和驛站廢墟還依稀可見,當年這條路直通不丹、印度和尼泊爾。我在這里拍攝了四天,并在八集系列片中單做了一集《茶馬古道上的神靈》。
不過,也是在鹽井,我在去千年古鹽田的山路上崴了腳,后來一個多月的行程只好一瘸一拐地堅持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