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到1978年,我在北京車輛段當木匠。9年摔打,記憶深刻,夢里常回故地。人說“相見不如懷念”,臺灣作家林海音為安頓鄉(xiāng)愁,追尋夢中舊京,寫下《城南舊事》。我懷念車輛段的日子,那里承載過我的青春、理想、汗水……
我是北京景山學校68屆初中畢業(yè)生,1969年3月14日和北京四所學校共80名初高中畢業(yè)生一起分到北京車輛段。車輛段在北京火車站以東約1.5公里處大北窯南,1938年6月20日建段,當時叫北京檢車段,首任段長忠末兼男。據(jù)老師傅回憶,當年檢車段西頭有座日本三寶神龕,過往人員到此都要鞠躬膜拜。中國人如有不敬,便要“死啦死啦的喲”!
經(jīng)一個月學習班學習,我被分到六連(后勤車間)木機班。車輛段1967年3月實行軍事管制,原有車間班組一律改為部隊編制。班長于文貴和司書德、王三江、李士信、吳占俊等師傅雖沒什么文化,但心底干凈,正直、善良。當時父親被打成“黑幫”,他們并沒因此歧視我,還讓我當了基干民兵,有時反而產生出身“紅五類”錯覺。木機班主要負責木材機械加工,一間房里放著電鋸、電刨、鑿眼機等木工機械,開動起來不但震耳欲聾,刨花亂飛,稍有不慎還會傷人。一天,于文貴師傅叫我在平刨上加工一種非常短的半成品。我左右端詳,遲遲不敢動手。劉殿英師傅性情猛如張飛,見我如此膽怯,當即自己刨了起來。幾分鐘后劉師傅一聲慘叫,手指被平刨削去一節(jié)。大家趕忙把劉師傅送往鐵路總院。我從刨花里找到那節(jié)手指火速送往醫(yī)院,醫(yī)生說已接不上了。后來,我從木機調到木外,每天和校友徐慶束一起拆裝窗戶。列車窗戶大而沉,拆裝時既臟又累還沒技術,是車輛段最沒人愿干的活兒。每當用改錐或撬棍拆卸窗戶時,灰塵便撲面而來。更要命的是,夏季的列車往往在烈日下已曬了一上午,里面悶熱難當,加上廁所糞便發(fā)出的惡臭,讓人無法忍受。遇到拆廁所窗戶,我們都只穿一條短褲,光著膀子,憋足氣沖進廁所后迅速拆下窗戶,才長呼一口氣。
當時段里許多人干活時都穿得衣衫襤褸,補丁摞補丁,以至流傳這樣一個順口溜:“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仔細一打聽,原來是車輛段的。”革命年代以樸素為榮,我索性回家也穿工作服,若在今天,絕對跟網(wǎng)絡紅人“犀利哥”有一拼。有一次到同事家拜訪,竟被同事鄰居誤認是房管所修房的,上來就跟我訴苦,說房子漏雨,問何時能修。一天日本人要到段里來參觀,聽說貴賓駕到,領導忙作一團。木機班當時有臺抗戰(zhàn)時期日本株式會社制造的鑿眼機,使起來比國產的好用多了。不過當時這玩意兒可不能讓日本貴賓看見,否則太丟咱中國人臉。為此組里專門做了個罩子把這老物件罩了起來,同時要“罩”起來的還有“活人”。我因為衣服穿得太破有損中國鐵路工人形象,在日本貴賓來訪時被領導特意安排到烤板房旁一間小屋里,和徒工胡桂英一起粘木板。直到貴賓離去,才獲大赦。更可笑的是,“文革”流行跳“忠字舞”,每當起舞時,只見眾人破衣飄逸,動作奇形怪狀,望去如丐幫一般,簡直是對“大好形勢”的辛辣諷刺!
雖然工作勞累,生活艱苦,段里還是盡可能舉辦各種文體活動,豐富職工生活。體育活動主要有羽毛球、乒乓球、排球和足球,我都積極參加。隨著羽毛球在各車間廣泛展開,段里舉辦了一次全段羽毛球大賽。經(jīng)幾輪淘汰,最后冠亞軍決賽在我和校友張廣明之間進行。張廣明一身標準運動員打扮,與我穿短褲、光膀子、剃光頭成鮮明對比。比賽結果出乎所有人預料,由于我體力好、速度快,利用抽殺、拉吊和放網(wǎng)前球最終獲勝。當時車輛段還開展了一些文藝活動。文藝界百花凋零,僅八個樣板戲獨秀,看多了讓人倒胃。車輛段禮堂放映樣板戲電影《智取威虎山》,為防有人中途溜號,各車間領導親自帶隊把人“押送”到禮堂,等人進去后段領導立即派人把禮堂大門鎖上,讓你有腿跑不得。在禮堂,我們還聽過侯耀文和石富寬合說的相聲,雖略顯青澀,畢竟豐富了業(yè)余生活。車輛段還成立文藝宣傳隊,我雖沒有參加,但也曾在段上演過短劇《一個秋皮釘》,類似今天小品。我在劇中演一個用公家釘子釘自己鞋的青年工人,開始不以為然,后經(jīng)老師傅教育,認識到這是嚴重的資產階級思想,是兩個階級爭奪接班人的斗爭。此劇編劇段春啟,他原在鐵路文工團,“文革”時下放車輛段。他三十左右,頗具才華。聽說后來到中央戲劇學院,當了鞏俐、章子怡的臺詞指導老師。
與社會上階級斗爭相呼應,車輛段也不平靜。木外組薄鳳鳴師傅戴副深度眼鏡,卻大字不識一個。他出身“紅五類”,為人大大咧咧,愛出風頭。“文革”初開批判大會常帶頭喊口號,誰知有一次無意中把口號喊錯了,立即被群眾倒剪雙臂,押上批斗臺。薄師傅哭喪著臉拼命辯解不是故意的,聲稱從小放羊,受盡地主壓迫。革命群眾斷喝:不要說你是放羊的,就是放豬的也不行!薄師傅被關起來檢討認罪,只一個勁哭,哭累了就吃,吃飽了就睡,睡起來還哭……薄師傅最后被放回班組,嘗到無產階級專政鐵拳滋味的他從此老實多了。
“文革”中“批林批孔”,把林彪和“孔老二”捆綁批判,各車間都有大批判組,我也參加其中。批判稿雖全是陳詞濫調,卻可借此“偷得浮生半日閑”。對許多普通工人來說,無論林彪、孔老二還是儒家、法家都離他們太遠,也搞不清林彪和孔老二私底下有什么勾結。但看到自己平時熟悉的批判者站在眾人面前,忽然換了副嘴臉,好像有幾代世仇似的,義憤填膺地揭批林彪、孔老二,覺得比在街上看人吵架有意思多了。他們評價批判稿的最高標準就是“聽了不犯困”。我原本一發(fā)言就結巴,緊張得直冒汗。開展“批林批孔”后,經(jīng)常在批判會上發(fā)言,膽量大了,說話遛了,幾天不開會就覺得嗓子眼兒發(fā)堵。有一次我在全段批判會上念批判稿,第一次聽到喇叭里傳出自己宏亮的聲音,覺得字正腔圓,簡直像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員。激動之下,竟在嚴肅的批判會上露出笑容,聲音也開始顫抖。被領導及時發(fā)現(xiàn),從此再也不許我在全段批判會上發(fā)言。
車輛段對青年工人的思想教育抓得很緊。有個青年工人幾代苦出身,卻因偷人家手表名譽掃地。駐段支左軍代表熊振生從中發(fā)現(xiàn)“階級斗爭新動向”,授意他狠挖犯錯誤根源,在車間做深刻檢討。那個青年工人心領神會,進行了以下一番挖掘:一天他和幾個一起入段的同事到外面吃飯,別人不但付了飯錢,還買了中華煙和酒水。他分析說,自己就是因為沒錢買好煙自尊心受到強烈刺激,遂產生致富念頭,犯了錯誤。熊振生在會上一針見血指出:“這是一次兩個階級爭奪接班人的斗爭,階級敵人使用糖衣炮彈射向無產階級根正苗紅的子弟,充分說明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妄圖復辟資本主義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熊振生激憤之余向糖衣炮彈發(fā)射者大聲斥責:“什么人才抽中華煙,地主資本家才抽中華煙!”此言一出,全廠嘩然,傳為名言警句。其實,熊振生自己的屁股就不干凈,在段里一手遮天,聲名狼藉。他不但將車輛段原本準備分給職工的一套房子占為己有,而且在撤離車輛段時,將段里木料加工后拿走去打私人家具,性質比偷表惡劣得多。但比起今天那些瘋狂掠奪國有資產中飽私囊的人,熊振生又算得了什么呢?!看來,權力不受監(jiān)督確實不行,否則腐敗必生。
從1969年至今已過去41年,當年一起入段的年輕人都成了“老師傅”。他們中有的當了革新能手,有的評為勞動模范,有的走上車間、站段領導崗位。即使 “跳槽”調離的人,有車輛段這碗酒墊底,也什么“酒”都能應付。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