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一代繪畫大師吳冠中先生在北京逝世,走完了他91年的人生之旅。先生是20世紀現代中國繪畫的代表畫家之一。他于1919年出生在江蘇宜興一個農民家庭,16歲考取了國立杭州藝專,從此踏上了漫長而艱辛的藝術道路。
一段初戀
1938年,日寇的鐵蹄踏向東南沿海,19歲的吳冠中隨著學校撤退到湖南沅陵。此時吳冠中患了腳瘡,疼痛難忍,每隔兩三天便去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醫院就診換藥。這家醫院本附屬于江蘇醫學院,也是剛遷來的。一來二去,一個美麗的護士小姐在吳冠中心里扎下了根。吳冠中打聽到這位女護士名叫“陳克如”,忙著給“陳克如”寫了封情書,可是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這年年底藝專繼續南遷,臨行前吳冠中鼓起勇氣來到醫院護士宿舍,求見“陳克如”,誰知出來的竟是一位老太太。吳冠中嚇得轉身就跑,回頭一想又感到極其遺憾,再次寫了封信,留下藝專在貴陽的臨時地址,希望意中人能給他回封信。
在貴陽,吳冠中收到了“一位素不相識者”的來信。信中首先勸誡他,年輕人做事要三思而行;然后告訴他,他所想找的那位護士小姐名叫陳壽麟,21歲,他今后可以直接寫信給她,并祝他能如愿。吳冠中滿懷欣喜地給陳壽麟寫信。但是,音信皆無。
湊巧的是,幾個月后江蘇醫學院也轉移到貴陽,吳冠中在街頭看到了陳壽麟和朋友們。他跑到醫院附近癡癡地等待,盼望陳克如能經過巷口,但是一連幾天沒有等到。
后來,藝專又遷往昆明、重慶。1940年,吳冠中從藝專畢業,在重慶大學建筑系擔任助教。一天他意外地發現,江蘇醫學院附屬醫院也遷到重慶。他進去查看全院職工名牌,但陳壽麟卻已不知去向。
折磨了吳冠中一年多的苦戀終于畫上了句號。但他畢生對白衣護士存有敬愛之情,“甚至對白色亦感到分外高潔,分外端莊,分外俏”。
一只手鐲
1942年,吳冠中經一位老同學介紹,認識了朱碧琴。她在重慶大學附屬小學任教,為人淳樸、善良,待人特別寬厚。吳冠中脾氣急躁,在愛情中甚至有點暴君味道,她也好幾次想離開吳冠中,但最終又被吳冠中火一樣的心攝住了。吳冠中和她經過4年相戀,在1946年結為終身伴侶?;楹蟀肽?,吳冠中考取全國僅有的兩個繪畫名額之一,公費赴法國留學。
臨別時,朱碧琴為他趕織了一件紅色毛衣。吳冠中想要一塊手表,但又沒有余錢,便讓朱碧琴將唯一的陪嫁——一只金手鐲賣掉。朱碧琴舍不得,便推說那手鐲不是真金的??蓭滋旌笏涍^再三思量,終于向吳冠中坦白手鐲是真金的,變賣后給丈夫買塊手表。
一次,吳冠中和同學在法國塞納河上泛舟寫生,不慎翻船落水。多虧一只經過的大貨船將他撈起。當時他身上正穿著這件紅毛衣,戴著妻子用金鐲子換來的手表,懷里揣著妻子的照片。后來吳冠中笑稱,塞納河溺水不死,是因為有妻子的庇佑。
吳冠中出國留學時,朱碧琴已經懷孕,她無法再教書,便搬到了吳冠中的鄉下老家,為他照料雙親。她是全家人交口稱贊的“賢惠兒媳”。50年代初,吳冠中回國在中央美術學院任教,朱碧琴也來到北京團聚。
一對“師生”
50年代中期,吳冠中拼命地作畫,寒暑假還自費去外地寫生,朱碧琴對此不理解,有時甚至感到氣憤。當時他們已有3個孩子,朱碧琴擔負著整個家庭的重擔;而吳冠中很少管家務,一味鉆研自己的藝術,很少走出畫室去關心體貼一下妻子。
所幸,一次工作的調動終于消除了吳冠中與妻子之間的隔閡。朱碧琴被調到美院搞美術資料工作。面對新工作,她感到力不從心,不得不開始向身邊的丈夫請教。吳冠中收了一個“新學生”,他經常帶妻子看畫展,將每一件作品講解給她聽,日積月累,幾年下來,朱碧琴終于成了吳冠中的畫壇知音。
在這同時,吳冠中的藝術觀點被貼上“資產階級”的標簽而遭到批判。此后二十多年,他一直在坎坷中度日,政治上壓抑,經濟上拮據,“倒霉”的事情接二連三。
“文革”初期,吳冠中得了嚴重的肝炎,同時痔瘡又惡化,經常通宵失眠。妻子看他失眠得如此痛苦,臨睡時用手摸他的頭,說她這一摸就一定能睡著了。看著從不撒謊的妻子竟說著這樣“可笑”的謊言,吳冠中不再嘲笑妻子幼稚,只感到無限的安慰。惡劣的病情拖了幾年,吳冠中自制一條背帶托住嚴重的脫肛,又任性作畫,他的健康居然在忘我作畫中一天天恢復了。
“三中全會”的春風使吳冠中獲得了真正的解放。他的小小畫室里每周都誕生出新作品。朱碧琴退休后成了吳冠中最體貼、最細心的“看護人”。她隨吳冠中到全國各地寫生。在山間寫生時,她幫吳冠中背畫夾,找石頭當坐凳,默默看吳冠中作畫,她攝下丈夫作畫的情形,也幫丈夫選景。每次外出寫生回家后,吳冠中依據素材創作時,朱碧琴毫不含糊地在一旁提意見。吳冠中感到自己的作品前有兩個特殊觀眾,一個是西方的大師,另一個是中國的妻子。朱碧琴也備了一個速寫本,吳冠中能從妻子那幼稚的筆底發現真趣,他有些作品就脫胎于妻子的初稿。
那幾年,吳冠中不但創作了一批驚世之作,而且出版了多種畫冊,舉辦過數次令人嘆為觀止的畫展。1987年夏天,吳冠中訪問印度,回程經曼谷轉機,他終于有機會買到了一只金鐲子,這只手鐲簡直就是當年妻子戴的手鐲的翻版,兩人幾乎要對之垂淚,一只金鐲子見證了彼此相濡以沫的情感。
一封回信
1991年,72歲的吳冠中開始撰寫回憶錄。他憶起自己那段“單相思”,把它原原本本地寫下來。妻子朱碧琴讀后,被深深地打動了。
這年早春,朱碧琴突然患了嚴重的腦血栓。在醫院里躺臥了3個月,經過多方治療和精心照料,朱碧琴慢慢恢復了健康。同年7月法國文化部向吳冠中授予法國文化最高勛章。吳冠中回家手捧勛章和證書交給妻子,朱碧琴只說了一句:“你真不容易!”而吳冠中卻深深感到這份榮譽里融入他們夫妻的苦難。
吳冠中的《憶初戀》被多家刊物轉載后,一位讀者提供了線索,文章所寫女主人公陳壽麟還健在,已年近八旬,住在廣西柳州。信轉到吳冠中手里,那一段在五十多年前就已經畫上了句號的初戀,竟會在古稀之年又有了下文。吳冠中再一次提起筆給陳壽麟寫信,這次陳壽麟的回信很快寄來了。她說,當年那些情書她一封也沒有收到,也根本不知道有一個小伙子在那樣苦苦地思戀著她。她和丈夫一直從事醫務工作,已經兒孫滿堂。
后來陳壽麟的女兒、女婿曾來北京相訪。其女兒一見朱碧琴,便說:“真像我姨。”吳冠中聽了,細細端詳妻子,忽然感悟到,妻子的氣質風度其實酷似自己初戀中女主角,這種偶合令他一見傾心,終身不渝。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