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唐以后,隨著政治形勢和社會環境的變化,唐代小說中開始出現了許多俠的身影,這可以說是后世武俠小說的淵源。與前代和后代的俠相比,唐代小說中的俠具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性質,他們大多具有獨立不羈的人格、堅韌剛毅的性格、神秘莫測的生活、超塵絕俗的武功和超越善惡的性質。
關鍵詞唐代 小說 俠 人格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識碼:A
中唐以后,藩鎮割據。藩鎮與中央之間、藩鎮與藩鎮之間的矛盾斗爭加劇。各個藩鎮紛紛籠絡俠客為自己效力。社會環境動蕩,游俠之風興盛。與此相應,小說領域內出現了一大批描寫豪俠義士題材的作品,此為后世武俠小說之淵源。然而唐代小說中的俠,卻迥然不同于后世小說中的俠客,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 獨立不羈的人格
唐以前的俠客,往往是“士為知己者死型”。他們大多是刺客,為一人所收買(或以利,或以情),為一人而賣命。為了替雇主報仇,他可以赴湯蹈火,舍死忘生,但卻不顧恩主與仇人之間的是非曲直。例如春秋時代的著名刺客專諸、要離、聶政都是如此。
唐代以后的俠客,則淪為清官的爪牙或朝廷的鷹犬。例如明清俠義小說中的俠,大都是如此。只有唐代小說中的俠客,具有很強的獨立意識。他們很少從屬于某一人或某一集團,更不會為之賣命。他們中有的是獨行俠,天馬行空,來去自由。如《劇談錄??潘將軍》中的雙鬟女子,《原化記??崔慎思》中的婦人;《北夢瑣言》中有兩篇,《許寂》中的夫婦二人,和《丁秀才》中的丁秀才,寧愿隱跡埋名于深山古寺,也不愿為時所用。有的是某一集團的首領,他們的奮斗目標則是為了本集團的利益。例如《語林??僧俠》中的僧俠,《原化記??車中女子》中的那位“年可十七八,容色甚佳,花梳滿頭,衣則紈素”的女子,都是其團伙的杰出領袖。即使是效命于某一官員的俠客,也不是依附于雇主,而是輕于去就。例如《傳奇??聶隱娘》中的聶隱娘,本來受雇于魏博節度使,奉命去刺殺陳許節度使劉昌裔,當她發現劉精明過人時,馬上擇木而棲,去魏就許,而幾年后又離開劉昌裔而去。《甘澤謠??紅線》中的紅線為潞州節度使薛嵩的青衣,她替主人解決了兩鎮沖突的難題之后,馬上告辭離去。《傳奇??昆侖奴》中的摩勒幫主人達成心愿后,被主人出賣。結果一品大員“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摩勒。摩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如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一品不但不能奈何摩勒,反把自己嚇得不得了。害怕摩勒報復,“每夕,多以家童持劍戟自衛,如此周歲方止。”
作者對他們這種獨立不羈、來去自由的精神狀態由衷地欣賞和贊嘆。在《嘉興繩技》中描寫一犯人以驚人的繩技成功地越獄,作者贊嘆地寫道:“其勢如鳥,旁飛遠揚,望空而去。脫身行陛,在此日焉。”
2 堅韌剛毅的性格
《原化記??崔慎思》和《集異記??賈人妻》中的婦人,都是為了報仇而忍辱負重,辛勤養家,直到報仇以后,才向丈夫說出真情,離開丈夫而去。但是為了割斷牽掛,她們走時干脆將孩子殺死。例如《賈人妻》中:
……(王)立開門出送,則已不及矣。方徘徊于庭,遽聞卻至,立迎門接候,則曰:“更乳嬰兒,以豁離恨。”就撫子,俄而復去,揮手而已。立回燈騫帳,小兒身首已離矣。
唐人似乎很欣賞這種苦心孤詣的剛毅性格,在《崔慎思》的結尾作者寫道:“雖古之俠莫能過焉。”
再如《獨異志??侯彝》寫萬年尉侯彝藏匿國賊,御史對他嚴刑拷問,他終究不說出罪人在哪里。
御史曰:“賊在汝左右膝蓋下。”彝遂揭階磚,自擊其膝蓋,翻示御史曰:“賊安在?”御史又曰:“在左膝蓋下。”又擊之翻示。御史乃以鏊貯烈火,置其腹上。煙蓬勃,左右皆不忍視。彝怒曰:“何不加炭!”御史奇之,奏聞。代宗即召見曰:“何為隱賊,自貽其苦若此?”彝對曰:“賊臣實藏之。然已諾于人,終死不可得。”遂貶之為端州高要尉。侯彝在皇帝面前也不屈服,這樣的性格在后世的俠中也不多見。
3 神秘莫測的生活
唐代以后的武俠小說,往往深入俠客的生活環境,詳細介紹他們的來龍去脈、人際關系、是非恩怨、行事緣由。唐小說中的俠客則只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式的,目擊者只是由于極偶然的機會得以短暫地接觸了一次他們的生活。讀者通過小說也只能窺見他們神秘生活的一鱗半爪。
例如《車中女子》中的士人,僅因偶然的機會被二人邀入路旁客店,參與該集團的集會,得以見識該集團的年輕首領車中女子。
《僧俠》同樣如此。韋生因在途中邂逅一僧,被其強行邀至一寺廟,進入這一黑社會團伙:
(僧)揖韋生就坐,復曰:“貧道有義弟數人,欲令謁見。”言已,朱衣巨帶者五六輩,列于階下……食畢,僧曰:“貧道久為此業,今向遲暮,欲改前非。不幸有一子技過老僧,欲請郎君為老僧斷之。”乃呼飛飛出參郎君。飛飛年才十六七,碧衣長袖,皮肉如蠟。僧曰:“向后堂侍郎君。”僧乃授韋一劍及五丸,且曰:“乞郎君盡藝殺之,無為老僧累也。”引韋入一堂中,乃反鎖之。堂中四隅,明燈而已。飛飛當堂執一短鞭。韋引彈,意必中,丸已敲落。不覺躍在梁上,循壁虛躡,捷若猿玃。彈丸盡,不復中。韋乃運劍逐之。飛飛倏忽逗閃,去韋身不尺。韋斷其鞭數節,竟不能傷。僧久乃開門,問韋:“與老僧除得害乎?”韋具言之。僧悵然,顧飛飛曰:“郎君證成汝為賊也,知復如何?”
在本篇中,韋生認識了僧俠和他的幾位義弟,并見識了飛飛的卓越武功,但對他們的生活仍是一無所知:這是個什么性質的社會團伙,他們以何為生,目的是什么,是善是惡,均不得而知。
《酉陽雜俎》中有二篇:《京西店老人》中寫一位箍桶老人,真人不露相,只為了教訓韋行規的驕傲自大才出手一次,而韋生除了見識了老人高深莫測的劍術外,對老人的一切一無所知;《蘭陵老人》同樣如此,老人的生活是極度神秘,不可知的。
4 超塵絕俗的武功
后代的武俠小說,往往正兒八經地描寫技擊格斗,而唐代的小說卻沒有一篇是這樣寫的。唐代小說中俠士的武功是超塵絕俗的,從來不會去一招一式地與人比劃。
例如《紅線》中的紅線來去如風,頃刻之間,“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經過五六城”。再如《車中女子》中女子從七八丈深、上開孔僅有尺余大的深坑中救出士人,“聳身騰上,飛出宮城。”《京西店老人》中寫老人的劍術,“見空中有雷電相逐,如鞫杖,勢漸逼樹梢,覺物紛紛墜其前。韋視之,乃木札也,須臾,積札埋至膝。”
其中,把武功寫得最高深莫測的,當屬《聶隱娘》中描寫妙手空空的一段了。前面寫隱娘的武功已是出神入化,然而空空兒更有過之。“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虛空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聶隱娘正是利用了他這種極度高傲的性格,得以避過災禍。
正是唐代作家這種非凡的想象力,造就了唐代豪俠這種超塵絕俗的美,使他們顯得神秘莫測,卓然不群,高出塵俗之外,迥然不同于后代的俠。這種超塵絕俗的性質不但表現在他們卓越的武功上,更表現在他們那種超越塵俗的善惡觀和不同凡俗的思想和見識上。
5 超越善惡的性質
后世武俠小說中的俠,往往是作者極力歌頌的對象。他們仗義行俠、主持正義,鋤強扶弱、扶危濟困,行為正派,道德高尚,總之是時代正義與理想的化身,可看作是儒家之俠。但唐代小說中的俠卻全然不是這樣,他們處于道德的灰色地段,很難判定其善惡,可看作是道家之俠。如《僧俠》中的僧俠對韋生自稱:“貧道盜也,本無好意。不知郎君技若此,非貧道亦不支也。”他本來可能是想對韋家殺人劫財的,但看到韋的武藝,才收回本意。
車中女子令手下潛入禁苑竊物;雙鬟女子因與朋輩相戲,偷去權貴家的護宅之寶玉念珠;“勇力過人、且善超越”的田膨郎身屬禁軍,而竊取唐文宗的希代之寶、德宗朝于闐國所貢的白玉枕,案發后還無事人一樣,“膨郎與少年數輩,連臂將入軍門,”若不是遭到一高手的偷襲,“雖千兵萬騎,亦將奔走”,不可得矣(《劇談錄??田膨郎》);《三水小牘??李龜壽》中的李龜壽奉盧龍節度使之命去刺殺宰相白敏中,完全不顧政治上的是非;聶隱娘更是一個只管殺人、不管是非的冷血殺手;至于野心勃勃、謀奪天下的虬髯客,則更不能以常人的善惡觀來規范了。
作者對他們這種超越善惡的精神境界并不批判,而是崇拜不已。盜俠的形象之所以在此時大為引人注目,就是因為他們能隨心所欲地游戲人生,而不受任何限制。作者欣賞的是其“才俊”,這才俊可以使他們無掛無礙,如云游空際,自由自在而又不乏豪邁地消遣人生。
算起來只有《紅線》、《馮燕》、《義俠》等少數幾篇中的主人公的行為比較符合常規。紅線盜取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的枕邊金合,是為了威懾田承嗣,保兩地平安,使“兩地保其平安,萬人全其性命”,頗有人道主義思想。《馮燕》中的馮燕頗有義氣,為救將被冤殺的張嬰,他當眾承認殺人。但事情說起來卻頗不光彩:他與張嬰的妻子私通,正好張嬰醉酒而回,“妻開門納嬰,以裾蔽燕,燕卑身蹐步就蔽,轉匿戶扇后。”這與后代武俠小說中的俠之正氣凜然、不近女色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義俠》中的俠客奉縣官之命去刺殺其恩人,無意中聽此人說出縣官恩將仇報,于是回去將縣官殺死。
關于武俠小說在這一時期興盛的原因:陳文新先生在《文言小說審美發展史》中這樣評價道:“俠士的形象在這一時期發展到了極致,對俠的興趣和崇拜,產生于兩種心理需要:一是心理上的安全需要。時局動蕩,萬方多難,身處亂世,隨時可能遭遇不測。人們渴望出現那種所向無敵而又富于正義感的英雄,由他們來支撐這傾斜的世界。二是心理上的超越需要。文弱書生,碌碌百姓,太渺小了!但人們又向往那個生龍活虎、氣勢奔放的人生境界,在想象中設計自己,在展望中超越自己……”
總而言之,唐代小說中的俠,迥然不同與前代和后代的俠。他們獨立不羈,來去自由,飄然繩檢之外,出入是非之境;于禁苑中竊物,于大牢中劫人,蔑視法令,嘲弄權貴;無視現實社會中的一切法則以及種種有形無形的障礙,以豪宕不羈的人格和奔騰流走的生命力譜寫了一曲曲動人的精神自由之歌。
參考文獻
[1]李昉.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86.
[2]陳文新.文言小說審美發展史.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