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波羅”后的東方之旅(下)

中國，作為遙遠東方的龐大帝國，帶著神秘色彩的斑斕光影——這印象來自最初馬可·波羅以及早期傳教士和啟蒙主義哲學(xué)家的中國之行，他們將中國渲染成一個世俗樂園。然而，隨著時間的演進，眾多西方文化人士的造訪，也逐漸揭開了這個具有幾千年傳統(tǒng)文化國家的面紗，得以一睹她的真實面容，而我們也隨著這些西方人曾經(jīng)的足跡，汲取幾幀歷史片段，感受中國山水風(fēng)云的變遷。

蘇珊·桑塔格：東方之夢只存在于幻想

（1933～2004，20世紀美國評論家、作家）

1973年，導(dǎo)演安東尼奧尼受邀訪華，拍攝紀錄片《中國》。美國著名評論家兼小說家蘇珊·桑塔格亦于同年受邀首次踏足中國。桑塔格的中國夢想早有跡可尋，她的父親是一名旅居中國的皮草商人，在蘇珊只有5歲時在天津死于肺結(jié)核。素未謀面的父親，和他所身處的遙遠東方國度，成為蘇珊·桑塔格心中的一個懸念，對中國的幻想成為了她孩童時代無法抹去的一部分。

桑塔格的中國之夢

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桑塔格與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令她的東方之夢更為真實。

與童年時的幻想不同，這一次她到訪的中國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間，桑塔格戴著粉紅色的眼鏡看待這一次的到訪。經(jīng)過5年的沉淀，于1978年出版的短篇小說結(jié)集中，收錄了她自傳式小說《中國旅行計劃》。1979年文革結(jié)束，她再次探訪中國。1984年，她才寫出了散文《對旅行的反思》。

桑塔格作為一名出色的評論家，以“美國公眾的良心”著稱，人人都期待她在旅行后發(fā)表她對中國的觀察和見解，至少應(yīng)該有游記吧，豈料兩次受邀到訪中國后，幾乎只字未提。惟一與中國之旅直接有關(guān)的，只有一部短篇小說《中國旅行計劃》，而散文《對旅行的反思》的內(nèi)容并不是直接與東方之行相關(guān)。若我們要窺探蘇珊·桑塔格在中國之旅的游歷與見聞，也只能以小說中的蛛絲馬跡來猜探。

小說一向留在虛構(gòu)的世界。《中國旅行計劃》的主人公，雖然與桑塔格的身份無異—一位父親死于中國的西方女知識分子，卻不能理所當然地把故事里描述的，借中國來幻想的童年主人公，看成是桑塔格本人。如果這樣想，桑塔格如若在世定會加以否認，就像張愛玲的自傳式小說《小團圓》，張愛玲身邊人更是公開否認小說中的人就是自己。小說擁有想象的特權(quán)、撒謊的專利，而這種文體無疑就是蘇珊·桑塔格書寫“東方之行”的最佳載體。

蘇珊·桑塔格從小就在母親口述的中國傳奇，以及滿室的中國照片、擺設(shè)中長大。但除去這些，“中國”始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之地。小說里，主人公小時候在后花園挖了一個洞，“一個可以直通中國的洞”。兒童的眼光最是童真，地洞當然不能通往中國，我們卻能解讀出蘇珊對中國的渴慕。

小說里主人公向同學(xué)吹噓她出生在中國，“出了家門，就顯得好像是我憑空杜撰出了中國……我的謊話就成了某種真實，重要的是讓同學(xué)們相信中國確實存在”。現(xiàn)實中，桑塔格時常強調(diào)她“中國制造”的身份，仿佛她的母親在中國懷上她時，有什么能穿過胚胎外膜，把中國的因子植入她的身上一樣。一個小孩子對至親死亡的觀感，連結(jié)到對東方的幻想，中國注定了要成為她一生的懸念，也注定了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使現(xiàn)實的中國與幻想相吻合。

小說里的主人公排列著許許多多中國的對應(yīng)物，那些全都是她想象中的中國，也同時訴說著西方人因為距離而對東方所存的幻想。

中國的西洋鏡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早期，許多西方的游客都深信接待他們的中國主人的話：中國夜不閉戶，沒有同性戀，也沒有婚前性行為……隨著去中國旅行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不禁發(fā)現(xiàn)，旅行者描寫的旅程簡直一模一樣：杭州附近的同一家產(chǎn)茶公社，上海的同一家自行車廠，北京的同一個‘胡同居委會’——盡管這么雷同，許多人還是熱情不減地往那兒跑，寫的書幾乎千篇一律。”──蘇珊·桑塔格《重點所在》（《對旅行的反思》）

在隔著太平洋的另一端，中國對西方游客來說太遙遠了，他們無法得知中國的面貌，甚至親身踏足，也只能算是物化的認識：太過表面。雖然桑塔格在到訪中國時曾經(jīng)去過杭州、上海和北京，但由于走馬觀花，她沒有對那些地方產(chǎn)生特別的印象，她一心希望能被帶往北方，越接近父親去世的天津越好，但最后也未能如愿。

桑塔格曾在《論攝影》中提到在中國親眼目擊一次病人被切除胃部的手術(shù)。手術(shù)被觀賞，被拍攝下來，對桑塔格來說是一種個人生活暴露在公眾之下的震憾。而參觀學(xué)校、工廠、醫(yī)院等，到處都是經(jīng)過排練的井然有序的步操，被訓(xùn)練出來的整齊劃一的笑容，對個人主義大于一切的美國人而言，蘇珊在訪華行程中無疑受到極大的震憾。

中國作為異國他鄉(xiāng)

以一個西方知識分子的身份，她嚴謹?shù)膽B(tài)度讓她無法在旅行前就把意義決定下來。她沒有把自己的中國旅行進行定義，更沒辦法將其作為“一次可能緩解個人悲痛的旅行”。

“異國他鄉(xiāng)不是被說成世外桃源，就是被說成蠻荒之國─希望與幻滅總是交替出現(xiàn)。”在《對旅行的反思》中，桑塔格不負所望地運用了她敏銳而批判的眼光，對自馬可·波羅以來，中國被西方游記所塑造出的介乎于樂土與蠻荒的形象做出了修正。這似乎就解釋了為什么桑塔格沒有正式地書寫過與中國之行有關(guān)的文字，她不愿意成為把“中國”定型的同謀。

晚年的桑塔格，在被詢問在中國游歷的情況時仍興致勃然，也曾表示過希望看到中國知識分子對世界的影響力。她由始至終對中國的熱情，并沒有因為她踏足中國土地的特殊經(jīng)驗而消減。

或許她的中國之行，沒有使她對父親曾生活過，甚至于此過世的這片土地有更多的認識，反而制造出更多的懸念，令她仍然對中國有難以言傳的幻想和渴望。晚年她被再次邀請造訪中國，卻因為進行癌癥手術(shù)而未能成行。中國之旅，成為她永恒的懸念。

旅行紀錄

旅行地點：香港，再從香港穿過深圳橋到達內(nèi)地。

旅行時間：1973年和1979年。

1.蘇珊·桑塔格肖像。

2.蘇珊·桑塔格的《中國旅行計劃》中文版封面。

3.1977年1月，西方人在Harrod商店的中國瓷器部打折期間大搶購。

阿瑟·米勒：轉(zhuǎn)向中的巨艦洪濤

（1915～2005，20世紀美國劇作家）

1983年3月，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帶著他三十多年前的成名作《推銷員之死》來到了中國，與北京人藝合作，排演本劇的中文版。剛剛改革開放5年的北京，與乍暖還寒的季節(jié)一樣，呈現(xiàn)出解凍時期特有的清新風(fēng)氣，《推銷員之死》也成為文革后第一部在中國演出的外國話劇。在中國的3個月間，阿瑟·米勒堅持寫日記，后來集結(jié)為這本名為《“推銷員”在北京》的書，精細入微地描摹了那個時間段中國社會各個角落里正在發(fā)生的、個人難以覺察的微妙變化。

修車廠鍛造的“社會良心”

阿瑟·米勒曾拿遍“普利策戲劇獎”、“紐約戲劇評論獎”和“托尼戲劇音樂獎”3大戲劇重要獎項。公眾能夠記住他，則更多的是因為他曾經(jīng)與瑪麗蓮·夢露有過一段婚姻。

1915年，阿瑟·米勒出生在一個猶太服裝商家庭，盡管童年生活不錯，但到了米勒要上大學(xué)的時候卻趕上30年代毀滅性的金融危機，父親的生意一落千丈，再也無力供他上學(xué)。中學(xué)畢業(yè)的阿瑟·米勒在曼哈頓的一家汽車修理廠做了一名周薪15美元的裝配工，每周省下其中的大部分用作學(xué)費，攢了兩年才得以完成密歇根大學(xué)的課程。這段經(jīng)歷令他與從學(xué)院到舞臺的劇作家們表現(xiàn)迥異，對環(huán)境的關(guān)注大于對人性的白描，對戲劇社會功能的興趣也大于對戲劇審美功能的興趣，因此他說：“不僅現(xiàn)代戲劇，整個文學(xué)——可以追溯到久遠的歷史—都有一個道德觀的問題：是與非、好與壞、高與低。”

《推銷員之死》就是阿瑟·米勒社會責(zé)任心的反映，在戰(zhàn)后人們對“美國夢”盲目樂觀的時候，他為大家描述了一個年老體衰的推銷員威利，被黑心老板辭退，兩個兒子不能自立，單收入來源的家庭崩潰在即。在極度精神苦悶下為解決家庭困境，威利只能自殺以領(lǐng)取保險金挽救妻小。作品在百老匯首演后獲得巨大成功，震驚了美國劇壇，劇本對社會體制的疏漏冷靜的批露也引起人們的深思。33歲的米勒就此在美國戲劇界奠定了大師的地位，《紐約時報》稱《推銷員之死》為20世紀話劇的里程碑，他本人也被稱為是“社會的良心”。

“推銷員”在北京

1983年，阿瑟·米勒帶著《推銷員之死》，開始了與北京人藝的合作，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北京人藝的老藝術(shù)家英若誠赴美訪問時的誠意相邀。

而阿瑟·米勒從他一貫的社會觀察家的角度，無疑是帶著問題來北京的。他關(guān)心的，是這個改革中的國家正在發(fā)生怎樣的變化，人們面對突如其來的松綁有著怎樣的回饋。

中國當時正在發(fā)生著什么？我們自己或許會記得家中添置的第一臺縫紉機，街上第一次出現(xiàn)的個體小吃店，前門開設(shè)的第一家“肯德基”。但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看英文報紙，街上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牽手的戀人，什么時候看電影開始擺脫好人壞人的二元分法……這些記憶，更多的是被阿瑟·米勒的日記喚起。

當時，經(jīng)濟建設(shè)剛剛起步，中國這艘巨艦，還在小心應(yīng)對轉(zhuǎn)向過程中的漩渦。新的思潮和現(xiàn)象正在出現(xiàn)，新舊交替的現(xiàn)象格外明顯。《推銷員之死》能夠在中國演出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中國社會變革的一種信號，而當時阿瑟·米勒來華的接待規(guī)格可謂高級，人藝院長曹禺還特地把自己的專車派給他使用。盡管如此，當時灰蒙蒙的北京（燒煤取暖）還是讓阿瑟·米勒一家三口感覺喘不過氣，為他們安排的豪華賓館還是溫度不足。在阿瑟·米勒的描述中，配給制、公廁、50年代建成的劇院，都讓他想到二戰(zhàn)后百廢待興的歐洲。但同時，他也客觀地寫到，“街景開始五顏六色，女士們把自己裝扮起來，盡量避免單調(diào)的灰黃制服”；新聞媒體對于文化事業(yè)的關(guān)注也是前一個時代不可比擬的，“主管領(lǐng)導(dǎo)們的中文談話里CBS、ABC、NBC不斷出現(xiàn)”，代表自由貿(mào)易的個體戶也被人們評價為“他們的服務(wù)態(tài)度更好”。

《推銷員之死》對美國社會狀態(tài)的精準描繪，讓它的情節(jié)載體在外表看來與中國國情相去甚遠，但阿瑟·米勒卻宣稱，他希望在排演過程中找到一種“共同的人性”。當時中國還沒有“保險”這個概念，大家就想出解決方法，把關(guān)于保險的知識印在節(jié)目單上；而劇中關(guān)于開放的男女關(guān)系的表演首先挑戰(zhàn)了演員們的接受能力，阿瑟·米勒就向其中扮演威利情人的演員解釋，不需要對人物加以道德評判、用一種臉譜化的表現(xiàn)方式去表現(xiàn)。對于主人公威利的扮演者英若誠和查理的扮演者朱旭來說，美國人的直率與中國人的含蓄的區(qū)別對他們?nèi)绾伪憩F(xiàn)兩人的關(guān)系形成了考驗，但劇中一個二人打牌的情節(jié)，卻勾起了他們對于3年干校生活的甘苦回憶。整個排演的過程，米勒與參演的人們不斷證實，盡管東西方文化差異客觀存在，但“共同的人性”卻不是一個虛妄的命題。

知識分子的命運似乎勾起了阿瑟·米勒悲天憫人的情懷，直到他在與人們的接觸過程中，越來越多地聽到過往點滴，“他們淡然對待自己的遭遇，同時又能對那時的極端做法發(fā)出諷刺的大笑。他們聽起來就好像是一群年輕人在談夏令營里的瘋狂舉動。我希望以后了解更多這方面的事情。”他終于感受到了中國人對于過去的態(tài)度，“從無數(shù)神態(tài)安詳?shù)哪樕希瑥撵o靜閃爍的無窮智慧里，我可以感覺到，這個城市的百姓似乎個個都是賢者。”

1983年，那個在煤灰籠罩下的北京，卻正在彰顯中國永不懈怠的自我修復(fù)力。如米勒所說，“古老的中國不會倒下，她會沿著曲折的歷史道路繼續(xù)前進——時而是世界的師表，時而是笨拙而固執(zhí)的學(xué)生”。

旅行紀錄

旅行地點：北京

旅行時間：1983年3月～6月

1.1978年在北京拍照留影的外國游客。

2.1978年西方攝影師拍攝的晨練時打太極拳的中國人。

3.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1975年到訪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