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壇全才 壺商雙絕

清末民初，日用陶器的需求劇增，宜興的紫砂業(yè)也緩緩走向復(fù)興，具有西方色彩的專營紫砂的商號如雨后春筍破土而出，文人雅士不再是紫砂業(yè)的主導(dǎo)，而亦壺亦商的紫砂實業(yè)家們成為紫砂市場的主人。在這批紫砂店號及陶刻名家中，最著名的人物當(dāng)推清末民初紫壇全才——趙松亭。

一、趙松亭與吳月亭

趙松亭(1852—1934年)，字九齡，號東溪，宜興上袁人，清末民初壺藝名家兼紫砂實業(yè)家。趙松亭制壺用印有“松亭”、“宜興松亭自造”，為吳大制壺專用印“支泉”，刻款用“東溪”。

趙松亭出生于清咸豐二年宜興上袁一戶清貧秀才之家。趙出生時已家道中落，但趙父還是對松亭進行了嚴格的培訓(xùn)，他學(xué)繪畫、練書法、習(xí)詩文，聰敏好學(xué)，名列前茅。

清同治六年(1867年)，趙父去世，為生計松亭拜上袁“邵家壺”嫡系傳人邵甫廷為師(其子邵云甫后來成為趙的師弟)。他勤奮好學(xué)，刻苦鉆研，藝成之后所制竹枝、掇球壺已初具神韻。

清光緒六年(1881年)，仿古之風(fēng)盛行，趙松亭因創(chuàng)制了名作《隱角竹鼓壺》而一舉成名。此壺一出他名聲大振，并由此引得常為邵甫廷陶刻字畫的清末陶刻名師吳月亭的青睞與厚愛。

吳月亭，即吳竹溪，清末陶刻名家。吳月亭技藝全面功力不凡，他既善制紫砂竹類花貨，又能陶刻紫砂茗壺。吳見松亭的《隱角竹鼓壺》造型別致十分推崇，當(dāng)趙請月亭為其壺具鐫刻時，吳欣然運刀一揮而就。隨著交往的深入，兩人遂成忘年之交。

吳月亭在空余時間毫無保留教趙陶刻技藝，使趙松亭既能制壺又可陶刻，從而形成他能自造、自畫、自銘、自刻、自成一家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為趙松亭日后成為壺藝名家與紫砂實業(yè)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趙松亭的成名作《隱角竹鼓壺》(圖1)，壺高8.1厘米，口徑6.7厘米，壺底鈐陽文篆印“宜興松亭自造”，色澤蟹青。

壺的主面由吳月亭陶刻隸書:“中空空而難測，腹恢恢其有余，竹溪。”副面陶刻隸書:“候鼎上之秋聲，辛巳秋。”辛巳為1881年，此段銘文以竹喻人，做人要厚道實在，不要玩計謀，只有這樣才能逢兇化吉游刃有余。

《隱角竹鼓壺》以圓竹為基型，增加了四個陰角，組合巧妙，秀氣天成。竹鈕虛蓋，短流圓把，流、鈕、把均飾以竹節(jié)枝莖，疏密有致，風(fēng)格統(tǒng)一。壺體典雅凝重，渾樸敦實，竹節(jié)簡練精細，古意盎然。全壺高妙脫俗，氣度非凡，是趙松亭的傳世絕品。

趙松亭的《隱角竹鼓壺》原由南京文物收藏家、鑒賞家王一羽(號羽翁)珍藏。羽翁在世時，筆者遇到收藏上的難題常去他府上向他請教，羽翁高興時，也會持壺拿出與筆者一起欣賞把玩，并告訴筆者吳月亭是清嘉道壺藝大師楊彭年的外甥，紫砂技藝得楊之真?zhèn)鳌?007年羽翁駕鶴西去后，該壺由羽翁后人收藏。

二、趙松亭與吳大

吳大(1835-1902年)，字清卿，號齋、恒軒，清末金石家、書畫家、收藏家，江蘇蘇州人，同治七年(1868年)進士，官至廣東、湖南巡撫。吳大精鑒賞工隸篆，兼善丹青并擅刻印，風(fēng)格古樸。他喜歡收藏書畫碑版、彝器玉石等文物，著有《齋集古錄》《齋詩文集》《齋磚瓦集》《說文古籀補》《古玉圖考》等。

吳大對紫砂器一向情有獨鐘，他是繼陳曼生(1768-1822年)、瞿子冶(1780-1850年)之后清代最后一位支持紫砂業(yè)的雅流人物。

清光緒十九年(1893年)，聲譽日隆的趙松亭受吳大之聘，到吳府仿造古器，所制紫砂壺具底部均打上吳大親刻的收藏印“齋”。因他以自己師承“邵家壺”是名壺正統(tǒng)的支流為由，于是專制了“支泉”印鈐于壺蓋內(nèi)。

趙松亭在吳府兩年，他從吳大所藏大量的詩文名畫金石拓本中汲取營養(yǎng)，開拓了眼界，增強了文化素養(yǎng)，從而使自己的壺藝作品格調(diào)高雅，陶刻作品超凡脫俗。趙松亭在齋壺上自刻自畫，留下了不少傳世經(jīng)典之作，如南京博物院藏《漢君齋壺》和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藏《仿古齋壺》等。

《漢君齋壺》(圖2)，壺高8.1厘米，口徑7.4厘米，色澤紫紅，壺蓋內(nèi)鈐陽文篆印“支泉”，壺底鈐陽文篆印“齋”。

《漢君齋壺》的主面刻有行書:“湘江水，洞庭春，松火新煎瑟瑟塵。癸巳仲冬，東溪仿古。” (癸巳為1893年)。此壺制作規(guī)范，簡潔明快，形體圓潤如玉，渾樸雅致，陶刻字體規(guī)整，刀法蒼勁，是趙松亭的代表作。

“湘江水，洞庭春”，湘江水是活水好水，洞庭春指洞庭湖春茶，之所以要用湘江水洞庭茶，是因為吳大曾任湖南巡撫，對湖南這個“第二故鄉(xiāng)”感情深厚。

“松火新煎瑟瑟塵”，瑟瑟:指暗綠的顏色，白居易《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瑟瑟塵指綠色的細茶，這把《漢君齋壺》切壺切茶切水，是清末文人壺中的珍品。

《仿古齋壺》(圖3)，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藏品，壺高9.5厘米，口徑8.7厘米，色澤淡紅，蓋印 “支泉”，底印“齋”。

《仿古齋壺》的主面刻有行書:“淵其中駿其色，是茶仙有琴德，甲午東溪生書刻”(甲午為1894年)，副面刻有“仙人操琴圖”。此壺制作線條柔和，珠圓玉潤，陶刻刀法老辣、字體灑脫，深得近代書畫大師黃賓虹的推崇。

“淵其中”指壺中空而深，淵:深泉也，《列子·黃帝》:“心如淵泉，形如處女。”“駿其色”指壺色如紫色的駿馬;“是茶仙有琴德”指茶仙應(yīng)有琴瑟之德，《中論·修本》:“琴瑟鳴，不為無聽而失其調(diào)，仁義行，不為無人而滅其德。”可見琴德即喻仁義，作者認為凡茶仙必有仁義。這段壺銘切茶切壺，又與副面的“仙人操琴圖”相配，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

清光緒二十年，吳大因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督師失利，被清廷罷官遣回原籍，在蘇州的龍門書院任院長。這時的吳大已遠離了政治與軍事的漩窩，手捧一把趙松亭制作的精美紫砂茗壺，自飲自斟悠然自得，對于清末政治的腐敗與黑暗，作為文才藝趣譽冠江南的一代學(xué)者吳大無力回天，只能寄情于山水詩文古玉壺藝，聊以自慰頤養(yǎng)天年。

三、趙松亭與黃紹瑩

《朱泥洋桶壺》(圖4)是筆者珍藏的趙松亭民國初期的作品，壺高11.9厘米，口徑6.8厘米，容量800毫升。壺蓋內(nèi)鈐陽文篆印“松亭”，壺底鈐陽文楷印“宜興紫砂”，壺的主面有“秋甸先生清玩，陽羨松亭自刻”的隸書落款。

秋甸即黃紹瑩，字秋甸，民國書畫家，蘇州人，吳門畫派高手，生卒待考。黃秋甸善書畫喜壺藝，與趙松亭在藝壇上互有往來，常以畫壺相贈。

《朱泥洋桶壺》壺體的兩面均刻滿金文，共82個字。據(jù)筆者考證，這段金文是上海博物院藏西周晚期《乙白大鼎》上的銘文，此鼎是建國后，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從廢銅中搶救收藏的，鼎重12.56千克。另外北京故宮博物院還有一只《乙白小鼎》，重9.94千克，銘文與大鼎類似。這只小鼎是前清翰林院編修陳介祺舊藏，1964年陳氏后人捐給國家的，陳介祺(1813-1884年)是清末金石家收藏家。

朱泥洋桶壺陶刻金文辨認如下:

唯十又五年三月既霸丁亥，王在宮，大以厥友守，王饗醴，王呼膳夫召大，以厥友入(捍)，王召走馬，令取誰三十二匹賜大，大拜，稽首，對揚天子丕顯休，用作朕烈考乙白盂鼎大其，子子孫孫萬年永寶用。

《朱泥洋桶壺》全壺陶刻刀法遒勁古雅，字體敦厚凝重，是趙松亭晚年的陶刻珍品。

清末民初紫砂藝壇人才濟濟各擅所長，或壺藝精絕，或陶刻瀟灑。而在紫砂壺上陶刻，一般的名家高手喜用隸書與行書，有少量用金文的，但字數(shù)不過10字8字，大幅金文極少，從這把82字金文的陶刻茗壺，可見趙松亭深厚的金文功底。趙松亭曾在吳大府上制壺兩年，吳大是清末著名的金石大家，金文造詣極深。從筆者所藏這把《朱泥洋桶壺》的金文陶刻，可以看出吳大對趙松亭的深遠影響。

這把《朱泥洋桶壺》以紅泥中的極品——珍貴的大紅袍泥制作，色澤紅艷。壺體砂粒分布均勻，胎質(zhì)柔和細膩，器表光滑似鏡，朱砂寶氣內(nèi)蘊。壺流方正挺括，靈動秀氣，銅質(zhì)提梁曲度自然，手執(zhí)舒適，全壺圓潤簡練工渾飽滿，是趙松亭晚年的佳作。

民國洋桶壺的壺式一般是日用商品壺，常在茶館、酒肆中使用，其特點是壺體表面面積大，可使陶刻家任意揮灑一顯身手。而趙松亭的這把朱泥洋桶壺不是一般的商品壺，而是趙自制自鐫，精心篆刻82字《乙白大鼎》銘文，贈送給黃紹瑩(秋甸)玩賞的，故更顯壺重意切。

四、趙松亭與藝古齋

清光緒十九至二十年(1893-1894年)，趙松亭在吳大府上創(chuàng)制茗壺，名聲大振。他利用吳與上海客戶做古玩生意的機會，收集到大量的工商信息，由此萌發(fā)了自己經(jīng)營紫砂的想法。

光緒二十年(1894年)初，趙松亭堅辭吳府繼聘的要求，回到故里宜興，一面制壺，一面為創(chuàng)辦陶坊做準備。

光緒三十年(1904年)，趙松亭創(chuàng)辦了“藝古齋”陶坊(1905-1930年)，并傳藝于其子趙乾泰(1889-1953年)，在他嚴格的教誨下，趙乾泰日后成為制作朱泥壺的高手。趙還聘師弟邵云甫(步云)、潘德根、郭其林、儲銘為藝古齋技師，程壽珍、范大生為客師，為滬上客戶制作茗壺，并留下了不少傳世名品。

《扁鼓壺》(圖5)，南京博物院藏，藝古齋出品，程壽珍制作的壺藝珍品。壺高5.5厘米，口徑7.4厘米，壺蓋內(nèi)鈐陽文篆印“壽珍”，壺底鈐陽文篆印 “藝古齋”(見圖5左上角)。此壺色澤暗紅，壺型扁平線條挺括，蒼勁古拙工藝不凡。

《扁鼓壺》的肩部為陶刻高手賽如刻的行書:“桐君之尤重如刻”，壺腹刻篆書“大吉羊宜用”，隸書“漢洗文”。

桐君，生卒不詳，相傳他常年采藥求道行醫(yī)濟世，在浙江桐廬縣東山灣之大桐樹下結(jié)廬棲身。有問姓名者，但指桐樹下茅廬示之，撰有《桐君錄》，內(nèi)容主要是記錄茶和茶事。

“桐君之尤重”，語出宋代吳淑《茶賦》:“烹茲苦茶，桐君之尤重”。桐君的記錄尤重是什么?如上所引當(dāng)然是茶與茶事。“大吉羊”即吉祥如意之意。

程壽珍(1865-1939年)，號冰心道人，宜興上袁人，師從其繼父“邵家壺”名師邵友廷。程壽珍是清末民初宜興紫砂光貨的杰出代表，他所制掇球、仿古、漢扁三式壺，造型穩(wěn)健，色雅質(zhì)潤，是紫砂傳統(tǒng)光貨中的經(jīng)典器型。

民國十四年(1925年)，趙松亭投入所有資金重建川埠紫砂龍窯，定名“復(fù)興窯”。開始創(chuàng)燒“貢局壺”系列壺具，并將銷售業(yè)務(wù)擴展到滬上所有的租界。當(dāng)時宜興上袁有不少名家高手參與制作貢局系列壺具，他們是潘德根、郭其林、王寅春、邵云甫、邵茂章、沈孝陸，所制貢局壺、獨鈕洋桶壺、朱泥水平壺遠銷海內(nèi)外，深受東南亞人士的歡迎。

《銅把貢局壺》(圖6)，民間藏品，壺高12厘米，口徑8厘米，容量1000毫升，壺底鈐陰文楷印“貢局”。直流銅把，壺型飽滿，朱泥制作，色澤紫紅。

這把貢局壺是筆者的一位壺友在美國留學(xué)時，出于對祖國紫砂文化的熱愛，從美國的一家古玩店中以不菲的價格購得，不遠萬里從美國帶回國內(nèi)。

這種銅把提梁的貢局壺是趙松亭藝古齋陶坊的主打產(chǎn)品，是貢局壺中的經(jīng)典器型，曾遠銷歐美及東南亞。壺友的這把貢局壺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萬里路途，重回祖國，實屬不易，表達了海外游子深愛祖國傳統(tǒng)文化的赤誠之心。

從藝古齋創(chuàng)辦開始，趙松亭就開始了從壺藝名家到紫砂實業(yè)家的完美轉(zhuǎn)型。雖然他高興之時，也動手制壺，但他主要精力已放在經(jīng)營銷售方面。因經(jīng)營得法，藝古齋的紫砂生意蒸蒸日上，產(chǎn)品供不應(yīng)求，成為清末民初宜興紫砂業(yè)的一面旗幟。至1930年，宜興名家店號紛紛效仿，聘名家仿精品，走紫砂實業(yè)之路。

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辛勞一生、勞苦功高的壺藝名家紫砂實業(yè)家趙松亭病逝于宜興上袁，享年81歲。

趙松亭是一位紫砂全才，他能集制坯、書畫、篆刻、銷售諸藝于一身。既是技藝出眾的壺藝名家，又是刀法灑脫的陶刻大家;既能經(jīng)營得法，又能銷售有方，清末民初宜興紫砂藝壇上無人能出其右。趙松亭在清末民初的紫砂藝史上有著不可磨滅的崇高地位。

紫壇全才，壺商雙絕，譽之松亭，當(dāng)之無愧!

最后需要提醒的是:現(xiàn)在古玩市場上常見一種壺底鈐花邊陽文楷印“宜興松亭”及提梁下有陰文楷印“松亭”的軟耳提梁洋桶壺，一般壺友認為這是趙松亭所制，其實這些壺均為“松亭陶坊”(1895-1905年)里一般藝人所制，而非趙松亭本人所作。 (責(zé)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