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用品偶得

我沒有刻意收藏過文房用品，但行年八十有三，家庭傳承，親友饋贈，自己從文物市場見而歡喜，即加買下，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一些文房用品，現予記述。以其偶然得之，遂名之為《文房用品偶得》。

硯

金龍刻字硯(圖1)，端石硯，長方形。長16.5厘米，寬8厘米，高3厘米。硯池呈蓮瓣形。硯底刻有雙框陽文“永康元年朱楊造”，左側一行小字“楚南左氏珍藏”。正面硯池上方刻有銘文；“慚愧男人肝俠腸，知仁觀過春秋志。猶是年王彥章物，便招殃。”池右、池左連刻：“丁未春三月清明前一日，富翁金農摹。”金農因藏硯多，自稱“三百硯田富翁”，此處簡稱“富翁”。

此硯石質上乘，略呈豬肝色，切割雕琢也很工整。金農刻字作小篆而有變化，線條勻稱，功力很深。遺憾的是所刻文字，較為晦澀難懂。我曾請教一位大師級專家，據他復知：硯底刻文，系從阮元《積古齋鐘鼎款識》摹來。所刻銘文，當是一首七絕：“慚愧男人肝俠腸，知仁觀過春秋志。猶是口年王彥章，口物口口便招殃。”因字擠刻不下，省去四字。并告知：王彥章是五代勇將，號“王鐵槍”。忠義果敢，以“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自勵。

專家的意見很好。但我覺得刻制硯銘不似廢紙作草，一定要先經營位置，不可能會因字擠而臨時省去四字。金農有《冬心齋硯銘》傳世，不少銘文長短句不規整。如《魯隱君硯銘》：“一畝宮，齊民居。苔滿榻，勤著書。莫羨西鄰有麥魚。”《寫經硯銘》：“朝寫經，夕寫經。香林古雪銅龕燈。此時欲守西方圣人酒戒，吾不能。”《冬心齋硯銘》共收硯銘九十五則，未見有“慚愧男兒”銘文，可見他所制硯銘，遠不止九十五則。那末，此硯銘文應如何解讀呢?我推想：金農因此硯有肝色，由此生發，銘文意為：男兒當以肝膽照人，若《春秋》之褒貶忠奸。然如王彥章，一生忠勇，仍遭慘死，肝腦涂地，曷勝感嘆。未悉此解能得其真諦否?

漢黃龍元年磚硯(圖2)，我國自古有以古磚改制硯臺的習慣。猶記1935年我8歲時隨祖父到嵊縣(嵊州)。祖父任法院院長，于城隍山腳建造監獄，出土漢、晉、南北朝古磚甚多，法院同仁，紛紛取古磚制作硯臺。古磚吸水性強，須放在炭爐上加熱，慢慢燙進白臘，使成飽和狀態，才能放水磨墨。我家原有幾塊上好磚硯，一年政府普查文物，都“征調”去了。

我現有的一塊磚硯，略呈長方形。長17厘米，寬8.5厘米，厚5厘米。左側微凹，有“黃龍元年”四字。“黃龍”是漢宣帝的年號，元年壬申，當公元前49年。三國孫權也有過“黃龍”的年號。此磚“黃龍元年”四字，十分古樸，當是西漢時物。況磚的下端，有一魚紋(圖3)，也為漢磚常見。此磚駁蝕較為嚴重，硯池呈長方形，蓄水處較深。早先的收藏者在右側刻了很多小字，已難辨認。

六十年前，金農刻硯及這方磚硯，藏于杭州玉皇山一牛鼻子道士處。道士白發長髯，誑稱已五百歲，騙人錢財。道士入獄，小道士偷此二硯，賣予收舊貨者，流入地攤，遂為我廉價購得。

黑陶眠牛硯(圖4)，眠牛蓋，寬18.5厘米，長14厘米，高8厘米。揭開硯蓋，即為硯臺，蓄水處略呈笠帽狀。硯蓋重，是實心的；硯底輕，是空心的，設有機關。原來，蓄水處有一方形小口，直通硯內。當是冬日注入開水，使硯面保持溫度，不致結冰礙寫。陶硯產自宜興，江、浙一帶，冬日硯面結冰的情況頗為罕見。故可推想此硯是否供北京宮廷所用?

此硯所塑眠牛頗為生動自然，真似耕作半日，偶得片刻休息，盡情享受閑趣。明朝時，宜興就有個塑牛名家徐友泉。徐的父親好陶壺，請國手時大彬到家塾作客。一日，徐父請時大彬塑泥牛，時未動手，友泉即搶其泥土出門，適見樹下眠牛，即邊看邊捏，曲盡其狀。大彬見而驚嘆：“如子智能，異日必出吾上。”

據《晉書》，陶侃微時，父喪待葬，忽家中所養牛不知所至。陶侃出去找牛，遇一老人，告訴他：牛眠前岡，其地若葬，后人位極人臣。后世遂稱“牛眠福地”。可見，古代以眠牛為吉祥，制硯而作眠牛之狀，并非偶然。

此硯系故友、上海工人書畫收藏家程寬渭老先生送給我的。他說：“在文物商店一見此硯，即聯想到你。所以一定要買來送給你。”我很感謝他，他的“聯想”，可能是我似老牛之筆耕不止吧!程老去世已九年，而今，我是一見此硯即想起程老也!

水盂

海螺殼水盂(圖5)，海螺殼鋸去上半部分，剩下的成一天然碗形。寬15厘米，長12厘米，高5.7厘米。奇怪的是，從螺身通向螺尾的間梁上，稍作減筆淺浮雕，即成一條生動活潑的金魚。這位不知名的能工巧匠，利用天然形象，加刻魚鱗、鰭紋、尾褶，使金魚有游動之形，飄拂之狀。加水使滿，則如聞潑刺之聲。

更為令人嘖嘖稱奇的是：作者以黑漆點睛，并在眸子外面刻去薄薄一圈，此圈所露出的，竟是閃閃發光的金黃色。螺殼內層，在陽光下能發出七色虹彩。我遍觀各色，未見金色。是否剛好在金魚眼的位置，藏有金色?作者又是如何發現和利用的呢?我想來想去，都想不清楚。

螺殼自古受人喜愛。傳世文物中，漢代即有人以螺殼為容器，外包木頭、加漆，制成精美的羽觴。唐代有人把螺殼切割為碗形容器，并把螺殼外表磨去，只留里面薄薄一層，虹光變幻，燦爛奪目。古人還把螺蚌殼割磨成薄片，鑲嵌在漆木器上，成為精美的工藝品。南京博物院所藏一堂明代十二扇屏風《漢宮春曉》，木胎黑漆，鑲嵌螺鈿、金銀片，有嬪妃、宮女92人，神態各異，絢麗異常，達到頂峰。

以螺殼為水盂，利用間梁天然形狀，刻為金魚，則為僅見。那是五十多年前，我在浙江省政法部門工作，去平陽縣查案。平陽的土話很難懂，稱抽煙為“嚼昏”、散步為“踢塌”，與聽外國話無異。為利工作，有一姓葉的區公安特派員給我做翻譯。我見他案頭用這個水盂盛漿糊，隨手拿起來把玩。他見我喜歡，就送給我了。

按這個水盂的大小，不是文房供磨墨的水注，而該是供洗筆的筆洗。但如此精美的水盂，怎舍得洗筆污染?難道能將美人臉上抹黑嗎?

乾隆水盂(圖6)，水盂四方形，造型較為別致，如二斗相合，口小底大，加上腹部鼓出，成三個四方形。口至腹，腹至底，則為弧形。口部四邊，各長3.2厘米；腹部四邊，各長7.3厘米；底部四邊，各長4.2厘米；通高4.2厘米。口沿、底沿白色，底沿下面露胎也白。

除口沿、底沿白色，通體白地青花。青色鮮艷厚重，悅人心目。青花以雙線分為三層：上層在肩部，為斜方連續圖案，每方有留白花瓣紋；中層面積最大，為寶相纏枝花卉；下層也狹，為留白纏葉紋。

器底白地正楷“大清乾隆年制”六字款。

我原有一只康熙款祭紅水盂，體型較大。“文革”中所藏文物均遭抄沒，等發回時，祭紅水盂竟成這只青花水盂。這個變化無從知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不敢查究。

印泥盒

粉彩印泥盒(圖7)，1961年，我回東陽過春節，在城隍廟口看到一個老人擺小攤出賣家中雜物。內中竟有一冊康熙朝殿版《耕織圖》，是焦秉貞繪、朱圭刻的。我馬上買下，并考慮到老人家中能有這種版本，定是上代做過官的。問了問，老人回答：上代確在北京做過官。我又問他家中還有什么能賣的東西?他說：都賣光了，只剩一個印泥盒。我就跟他到家中，廉價買下這個印泥盒。

印泥盒呈饅頭形，直徑8.5厘米，高3.2厘米。蓋、底乃至圈足，滿畫粉彩花卉，有牡丹、荷花、菊花、月季、海棠、繡球等等。花卉疊壓不露空隙，即所謂“滿地錦”。粉彩系用“玻璃白”打底，然后用彩色渲染，使花瓣有濃淡明暗之感，比五彩瓷更為亮麗，更有立體感。粉彩在雍正朝已經盛行，使用了進口的洋紅、洋綠、洋黃、洋白、翡翠等顏料，并用油料調色。從這一只乾隆印盒的色彩效果看，紅色經過水洗，同一花瓣，分出濃淡；但如花蕊的黃色，特別是葉子的翡翠色，落筆果斷，十分厚重，用手指撫摸，有凸起的感覺。

不少瓷器評論家認為乾隆朝粉彩、琺瑯彩過于繁縟；但我認為從這只印泥盒看，“滿地錦”的富麗堂皇實是一種進步。

仿成化印泥盒(圖8)，白瓷青花印泥盒，也呈饅頭形，直徑6.7厘米，高3.5厘米。盒蓋上畫六個圓形團花，有的作花瓣形，有的作幾何圖紋。盒底近足處作蓮瓣紋，底部有款作“成化年制”。

從釉色、紋飾看，這個印泥盒不可能是明代產品，而是清末民初仿成化瓷器。我購進時，里面還有用剩的印泥，淡金黃色，蓋出印來，顯得古色古香。

印章

艾葉綠(圖9)，元末明初以來，流行以葉臘石刻印。石之佳者，推浙江青田、昌化及福建壽山。我是浙江人，但手頭的幾方印章，卻都是壽山石。現在，人人知道壽山石以田黃為最貴。一兩田黃，值二十兩金子，或許更多。但在明朝，壽山石以艾葉綠為最貴。明朝福建著名學者謝肇淛(在杭)品定壽山石以艾葉綠為第一。艾葉綠的產量極少，陳目耕《選石說》稱：“艾葉綠”已不可得。

五十余年前，我才二十余歲，也不知艾葉綠之可貴。在杭州文物市場偶見一枚綠色圖章，綠色少見，價格也廉，就買了下來。

大凡艾葉綠的體質都不大，都是較小的子石。我買來的這方艾葉綠印章，上端隨形傾斜，最高處為3，2厘米；印面正方各長2厘米。印文為陰刻“長亨利貞”四字吉祥語，刻得很好，惜已無從考證刻者是誰。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艾葉綠印章，會隨時間推移而顏色變深，傾向墨綠色。果然，我的艾葉綠印章，顏色已比五十余年前深得多了。

物以稀為貴，田黃稀少，艾葉綠更為稀少。

黑壽山(圖10)，黑壽山印章三枚，系先祖父春樓公傳家之物。其實不全黑，更像牛角凍，映見蘿卜花紋，也有飯粒紋，還有褐色綹紋。三印一方、一圓、一橢圓，高8.7～9.5厘米不等。這三枚印章的最大長處是印鈕刻得很好，為福、祿、壽三星君像。線條簡潔明快，面部均作喜悅之情。特別是老壽星，額頭高聳，長髯拂胸，一手扶杖，一手捧桃。仙風道骨，令人喜愛。

方章系20世紀50年代我在《新安江報》社工作時，一同事為我刻陽文“李烈初之印”；橢圓章是60世紀80年代我定居金華后請當地一老篆刻家為我刻陰文“六十學畫”(印是刻了，但畫沒學成)；圓的一方，我請一老人為我刻一瓦當龍紋章，因為我是肖龍的。結果他把圓章還給我，說：“這印石太好了，不敢下刀。”他自找石頭，刻了塊瓦當龍紋章送給我。

田白(圖11)，趙汝珍《古玩指南續編》談到“壽山石之種類”，首先提出“田白”：“精似羊脂玉，偶有紅筋如血縷。即高云客所云：皎潔則梁園之雪，溫柔則彩云之膚，使人人手心蕩。”經查對清初高兆(云客)《觀石錄》原文，實為：“潔則梁園之雪、雁蕩之云，溫柔則飛燕之膚、玉環之體，入手使人心蕩。”

據說壽山白石有田白與白芙蓉兩種，田白是“絕世之珍”，其特點是有蘿卜花和“有紅絲如血縷”。

我的孫女婿是福建人，他送給我一方白壽山石，正方形，每邊長4.5厘米，高3.2厘米，印紐為四夔龍糾結，略呈“壽”字紋。鈕下一圈，刻連續云雷紋。當時電動器械所刻，十分工整。全印白而微黃，略為透明，映見蘿卜花及棉絮狀花紋。奇的是一側有斜向紅色“血縷”，深入肌理，絕非激光著色所能偽造。這塊印石的種種跡象，都像書中描述的田白，但我不敢判斷它就是田白。須用趙飛燕、楊玉環兩大美女形容的“絕世之珍”，真能這樣偶然得之嗎?

刻銅拓片

我沒有收藏過銅墨盒，但五十多年前，我在杭州舊書店里買到過兩張刻銅拓片(圖12)，都是長27厘米，寬30厘米。上有方框《放風箏圖》、長方框《愁猿圖》《九子圖》《貓蝶圖》《鹿鳴圖》及圓框《八駿圖》，復有無框《兒童戲貓圖》《乳犬圖》《群鼠圖》，共計九幅圖畫，并有題詩。圖、字都刻得十分工整。兩張均落款“壬午春三月，承易(同陽)竹圍精舍主人鐫”。題詩中又有“舊草堂主”、“紫溪”、“邵泉”、“懋芳”等小款。但從圖、字看，顯然出_人之手，并非數人書刻。

由于畫面的大小，有似銅墨盒，所以我一直認為這些圖畫是為銅墨盒刻制的。遺憾的是，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見到過由“承易”刻制的銅墨盒。越是如此，我越想得到答案：究竟“承易”是不是刻過銅墨盒的藝人?技藝如此高超的刻銅藝人，能否找到有關史料?

(責編：石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