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慈善商人的黑白人生

噩夢

他拼命地跑。就像背后有什么未知的猛獸在追趕著他，他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感所籠罩。

——這是哪兒?!我是誰?!

劉衛東一下子驚醒過來，滿頭大汗。他安慰自己，沒什么，只是做了一個噩夢。身邊的妻子正發出均勻的鼾聲。黑暗中，他凝聽著時間的流逝，嘀嗒，嘀嗒，嘀嗒，沉重而緩慢，卻又似乎涌動著一波一波不安的浪潮。

他再也睡不著了。

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劉衛東輕手輕腳走到陽臺上。四月夜風徐徐，在這個地處亞熱帶的云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應該沒什么涼意了。他卻還是覺得寒意正從毛孔中透入。

他背井離鄉到西盟，已經十三年了。

當年，他還只是個22歲血氣方剛的小伙子，老家在重慶忠縣羊鳴山。山下還沒建起連通忠縣縣城的長江大橋，他就貸款買回來一條渡船跑擺渡，收入不錯，還在縣城里買了房子。那時候他頭頂巴掌大塊天，以為日子就這樣安穩過下去，哪里想到會來了這千里之外的西盟縣?

到西盟縣的時候，這個新縣城剛從45公里外的西盟鎮搬遷過來，鳥都不肯屈尊拉屎，更談不上人。滿大街都是在建的房屋，人走在街上，風一揚，滿頭滿臉都是灰。

劉衛東人生地不熟，什么工作都找不到。因為身上沒錢，沒地方落腳，一到晚上他就只有露宿在別人屋檐底下。后來他終于憑借懂一些泥水匠的技術，找到一個抹灰漿的工作，才暫時有了住處。盡管如此，工資太低，吃飯還是個大問題。有一段時間，他甚至不得不等到菜市場收市以后，去撿地上別人不要的菜葉——菜葉拿回住處去用鹽水浸漬后好下飯。吃肉?想都別想!

那段不像人過的日子，七尺男兒劉衛東想起就想哭。還好他認識了“胖子”。胖子是成都人，在西盟開三輪摩托車，經濟上比劉衛東寬裕一些，時常還接濟一下他。尤其遇上胖子家里吃肉的時候，胖子總會主動叫上劉衛東，“走，兄弟，到我家里打牙祭!”喝上兩杯之后，劉衛東往往就忍不住放聲大嚎，“這日子怎么過?還不如死了算了!”胖子以為劉衛東在為前程擔憂，有時候還陪他一起嚎兩聲。于是胖子就成了劉衛東在西盟唯一的朋友，也成了他堅持下去的動力。

當然，還有他的妻子和女兒。到西盟大半年之后，他才給妻子打了第一個電話，期期艾艾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后就問了一句，“你過來不?”妻子帶著女兒，二話不說收拾包袱就從忠縣追到了西盟。當汽車揚起一陣黑煙開過，他一把抱住妻子無聲流淚，三歲的女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揪著爸爸的衣角跟著放聲大哭。他當時就在心里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對你們好，一輩子對你們好!要不然我豬狗不如!

想到這里，劉衛東回頭看了一眼臥室。雖然看不見妻子的輪廓，他心底卻莫名涌起一股暖意，身上的寒氣兒似乎也減少了許多。

會做生意的人

有了女人，他的生活忽然就像樣兒了。

做了一段時間泥水工后，他發現西盟縣城里只有一家家具店，店里家具樣式還很陳舊。他琢磨著，新縣城正在大規模搞建設，各個政府部門、機關單位都在相繼落戶，進駐的人越來越多，到時候家具肯定緊俏。于是2000年底，劉衛東拿自己打工三四年掙得的所有積蓄，加上借貸，開了一家家具店。

大城市的家具款式新，質量好，他為此專門到昆明組織貨源，他的家具店的生意因此也異常紅火，以至于后來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到西盟新縣城安家落戶，只要一提到買家具，人們第一反應就是——到劉衛東的家具店去!

直到2006年，在這個人口不足6000人的小縣城里，劉衛東算得上是個不大不小的商界風云人物了。生意場上的朋友一多，消息就靈通。7月份的時候，他聽說云南天然橡膠產業股份有限公司西盟分公司要將辦公大樓一分為二，其中一半用來做大酒店。他又一次意識到商機，當即主動找到這個分公司的負責人洽談承包事宜。

承包協議簽訂后，劉衛東馬上投入資金裝修酒店。他一手打造的云膠大酒店成了當時西盟檔次最高的酒店，也是唯一有豪華套房的酒店。在酒店后的一塊空地上，劉衛東還修起了當時西盟唯一一家娛樂會所“東煌娛樂會所”，主營KTV和迪廳。一到晚上，會所大門上的巨幅霓虹燈能將半條街映得花花綠綠，是西盟縣最時尚、最豪華的娛樂場所。

劉衛東再一次聲名大振。當時整個西盟縣城也就一兩家普通賓館，云膠大酒店橫空出世，縣里各個單位包括政府部門，日常接待都會選擇云膠大酒店?！扒皟赡甓κr期，云膠大酒店的入住率，幾乎天天保持在100%，酒店的豪華套房更是要提前預訂才能保證有房間?！奔幢愕搅爽F在，西盟縣城里陸續開設起了數個比云膠大酒店大得多的酒店，云膠大酒店依然盛名不衰，入住率很高。

隨后，憑借承包酒店建立的關系，他開始進軍建筑工程領域。云南天然橡膠產業股份有限公司西盟分公司要種植橡膠，就要在各個橡膠種植點修建公路、廠房、膠農工棚以及各種涵洞等，業務量很大。劉衛東就掛靠在云南彌渡縣第八建筑工程公司名下，順利接下了這些工程。

他很重情義，所以胖子一直在他身邊，跟他一起處理公司里大小事務。

接下來兩年，他發展得最快。僅2008年，他就以彌渡縣第八建筑工程公司的名義上繳地方稅收60萬元，是西盟個體經濟納稅第一名。而這60萬元，還不包括云膠大酒店、東煌娛樂會所和他的家具店上繳的稅款——也就是說，他劉衛東，從一無所有，成了千萬富翁!

名人“劉衛東”的秘密

再也不用為生活愁眉苦臉，再也不用為往事提心吊膽……可是，可能嗎?看著陽臺外樹影搖曳，劉衛東狠狠地喝下了手中那杯水。水涼，夜更涼。

他出名了!

在西盟生意做得好，上到縣里政要官員，下到街邊擺涼粉攤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有個重慶人，叫“劉衛東”，是個大老板。而且不僅是大老板，還是個大好人。

云膠大酒店的二十多個員工對“劉總”佩服得五體投地，“劉總一家至今住在縣里某單位的職工宿舍里。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好人，對我們這些下屬沒有架子，像朋友一樣相處，工資也開得高，一個月的收入有700元左右，在西盟算是比較不錯的收入了?！眴T工們都認為在云膠大酒店工作很幸運，“劉總經常說，都是出來打工的，他也過過苦日子，所以從來不為難下屬。”

不僅對員工好，但凡縣里大型的慈善活動，劉衛東也都會參加。一個叫羅嫣的拉祜族女孩就通過劉衛東的捐助完成了大學學業，現在她已經是西盟縣檢察院公訴科的檢察官?！霸谖倚闹?，他是一個有愛心的企業家，不但是我，據我所知2005年他資助我時，還同時資助了兩名高中學生?！?/p>

當劉衛東在鄰近西盟的瀾滄縣建設橡膠廠時，周圍的村民也在修房子，經常跑來要水泥等建材，工人們都不準。劉衛東聽說后，卻馬上給工人打招呼，“村民來只管讓他們拿，不要阻止，他們都窮，拿不了多少的?！?/p>

……

小小縣城里，樸實的人們交口傳誦大老板“劉衛東”的事跡。他卻忽然間感到了恐懼——他竟將自己暴露在了天空之下，竟將自己無所遮蔽地暴露在了西盟所有人的目光里。

西盟縣工商聯合會的工作人員一直勸說劉衛東加入，他堅決拒絕。甚至有一次，劉衛東直接對勸說他的人說，“一切與政治有關的我都不會參與?！?/p>

他已經感覺到強烈得無法躲避的恐懼。這種恐懼從四面八方輻射過來，到處都是讓他恐懼的東西，想要探尋他的秘密。

家，或許是唯一讓他覺得安全的地方。

可有時候，妻子也會不經意地問他，“老公，咱們啥時候去領證啊?”他只能假裝不經意地回答，現在離婚率那么高，咱們生活在一起那么久，結不結婚都無所謂了。妻子聽了沉默，走開。

看著這個無怨無悔跟著自己一起打拼的女人的背影，劉衛東的淚，流在心里。他多想沖上去把妻子的身子扳過來，盯著她的眼睛擲地有聲地說，“走!咱們現在就去領證!”他多想帶著妻兒風風光光地回到遙遠的忠縣，那個貧困的家，對他的老母親說，“媽，兒子回來了!兒子有錢了!”……可是他不能!他不能!他心里的苦，誰也不能說。

妻子察覺到了他的變化。他原本是那樣耿直豪邁的一個男人，心里憋不住話。但是到了西盟，他不僅改了名字，千叮萬囑要自己保密，更斷了一切跟家鄉的聯系，甚至還不準她跟家人聯系。出名之后，他整個人更是和以前在家鄉時不一樣了。他經常坐在電視機前發呆。有時正說得興高采烈，突然又變沉默了。

劉衛東只能努力掩飾這些變化。他只能加倍地對妻子好，對孩子好。只要沒有公事，他都呆在家里陪著妻子，陪著孩子，即使有朋友約他出去喝酒唱歌，他都盡量推脫。除了出差在外，平時他鐵定每晚回家。他只能在心底這樣默默地對妻子說，“老婆，我知道你擔心我有錢了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不會。我不能給你一張證書，但是我同樣可以給你安全感，給你我全部的愛……”

云膠大酒店的工商執照，法人代表一欄填寫的是他妻子的名字。家具店和酒店，他都交給了妻子打理。

他只能這樣，只能這樣保護她，保護這個家。

何小平是誰?

何小平是誰?那個遠在重慶的家呢?他那十三年未見未通電話互相不知生死的老母親呢?

每次想到這，劉衛東都感到孤獨，刻骨的孤獨。

“我存在著，可是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沒有這個社會給予我的一個基本的存在符號，我不再屬于這個社會了，那么我算什么呢?”劉衛東喃喃自語。他想憤怒，向這壓抑的一切。可他不敢。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用睡覺來逃避，但是現實偏偏又以另一種方式進入他的世界——夢魘如同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那是被他封存在記憶中再也不愿回想的一切。

劉衛東，就是何小平，就是十三年前在家鄉殺了人的何小平!

——“我殺了人!我是逃犯!”他多想這樣聲嘶力竭地吼出來。他就不必再一個人孤獨地面對所有未知的審判，沒有退路，也沒有依靠。

2000年，劉衛東偷偷回了一趟忠縣，卻又偷偷地回來了，誰也沒告訴。他想自首，卻最終放不下他的妻子和孩子。

此刻，遠處天空正隱約泛起白光，天快亮了。寂寥的大街上漸漸有了人聲。妻子推開陽臺門，惺忪著眼問他，“這么早就起來啦?”他詫異于自己居然還能擠出一絲笑容。他明白，他是這個家的退路，是這個女人的依靠。

他對妻子說他得趕快出門辦點事兒。妻子默默地點了點頭。她已經習慣了他對這件事的熱情和專注。

這是他和胖子策劃已久的大事?；蛟S只有這些事，才能讓他感到自己鮮活地活著。

西盟縣邊上的瀾滄縣糯扎渡鎮，劉衛東投資300多萬元修建的橡膠廠就在離鎮數公里外的公路邊。“投資已經全部到位，設備也已經進廠，只要一些細微工作完善后就可以投入運行了。”而他已經跟瀾滄縣達成共識，全縣適宜種植橡膠的面積為16.7萬畝，承包經營權全部交給劉衛東的東元橡膠開發公司。今后將采用公司加農場加膠農加市場的方式運作，每畝地的承包價為一年105元，如果加上橡膠苗、化肥、農藥、技術人員等投資，劉衛東在未來幾年時間里，投入超過億元。

對國家級特貧縣瀾滄縣來說，這個橡膠開發項目意義非凡，因此還被定為了縣支柱產業、重點開發項目。目前僅竹塘鄉攀枝花村就有7000畝面積簽訂了協議，實際開挖打坑面積就有100畝。劉衛東興奮得手舞足蹈，“橡膠樹成熟采割時間是四年，一旦投產，這個項目將使全縣九個鄉鎮20萬人受益，直接脫貧致富!”而這些受益者，現在都是邊遠鄉鎮貧困村民。

劉衛東始終忘不了他第一次來到海拔1600米山頂上的哈尼村寨考察時的情景。那些忠厚樸實的村民，至今沒有用上電，吃水還得爬幾公里山路到山里去挑——就像他始終魂牽夢繞的多年前的家鄉，而那些老大娘臉上的皺褶，手上的老繭，就像他始終魂牽夢繞的老母親。劉衛東落淚了。

他每次都親自駕車前往這九個村寨考察，前前后后跑了不下十趟。他的寶馬車無法前往，他還專門花40萬買了一輛越野車。到了村里，他吃住都在村民家里，每次離開，他都會拿錢給村民，不管村民如何推辭，他都很堅持。甚至，他還想等橡膠都種下后，出資60萬元為村民架設自來水管道，安裝照明設施……

但是這一切，都沒來得及實現。

解 脫

4月22日晚，當一副冰涼的手銬銬上劉衛東雙手，他仿佛松了一口氣，“終于可以回家了?！?/p>

此刻他不僅僅是劉衛東，更是何小平。他將回到那個十三年來不敢觸及的小縣城，他在那里長大，那里有他的親人和朋友，還有他的老父親和老母親。他忽然那么強烈地思念起那一切。他不想再躲開，一輩子遠遠躲開，以致最后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

回望那個逐漸遠離他的西盟縣——或許它將永遠離他遠去了。前方是一條漫長的路，他離自己的家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遠……

后記:

從重慶出發，經昆明轉機到景洪，再乘坐10個小時的長途客車，第二天才能到達中緬邊境西盟佤族自治縣——這還是目前最快的交通方式。很難想象，十三年前的何小平是懷著怎樣倉皇的心情，輾轉來到邊陲經濟落后的少數民族地區，隱姓埋名，繼而成就當地商界傳奇。

他一心造就的橡膠開發項目，據稱“不會擱置下來，他的妻子以及具體操作人胖子，都在為此奔走”。

他滿懷掛念的村民，據當地政府官員悄悄告訴記者，不要給他們講實情，這些村民實在，很認“劉衛東”，怕知道“劉衛東”被抓后去縣里鬧事，要求放人。

而他魂牽夢繞的57歲的老母親，至今仍住在呲牙咧嘴的土墻房子里。周邊的鄰居都蓋起了兩層小樓，只有他們一家還住著土房。屋里的電器除了電燈，就是一個十四英寸的老電視機?！八蠞h前幾天下地時手摔斷了一直不見好，今天又去看病去了，看不起醫院，只能找郎中?！笔旰笤僖?，卻只能隔著鐵欄，他的老母親哭得昏天黑地。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有生之年，還能與兒子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