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2010年是圓明園罹難150周年,為此,中華世紀壇世界藝術館和臺灣秦風老照片館在8月主辦“殘園驚夢——奧爾末圓明園歷史影像”展,用12幀奧爾末拍攝的圓明園底片沖洗出72幅大型照片,清晰展現了西洋樓遭劫后的殘容遺貌。為紀念在戰火中消失的這座匯集中西文化的皇家園林,我們在此以徐家寧先生所撰專文向讀者介紹該展。徐家寧先生從事圓明園歷史文化研究多年,他的文章將有助于讀者還原昔日王庭至極至美的景象,以及了解這12幀作品在戰火中的神奇經歷。
王至誠的信
18世紀旅華的法國傳教士王致誠(Jean Denis Attiret,1702-1768年)1743年寫給達叟先生的信于1749年在法國公開發表后,立即在整個歐洲產生了巨大反響。信中對圓明園這座“中國的凡爾賽宮”細致入微的描寫讓正處在一股“中國熱”當中的歐洲人被深深吸引,西方古典主義視線中的中國建筑和園林藝術從東方神秘之境的虛幻中走出來,以帝王宮苑這一最極致的形式在西方人眼前展開。
王致誠當時是乾隆皇帝宮中的御用畫師,這使得他可以在圓明園中自由往來,仔細觀察體會這座“萬園之園”中的美麗景致。在他的信中,那大得令人驚嘆的圓明園里,殿宇樓閣、亭臺軒榭、山石橋梁、溪泉湖海,處處美不勝收,“無論是構思設計,還是營造施工,無一不宏偉壯觀,絢麗至極?!?/p>
王致誠的信寫于1743年,歐洲人讀到這封信已是六年后,當他們通過那一行行文字在頭腦中勾畫一個別樣的東方園林的時候,萬里之外的圓明園里,一座他們熟悉的巴洛克式的建筑已經豎立起來。自視天下共主的乾隆皇帝,在自己皇家宮苑的一角,打造了一座空前絕后的西式園林。
百年建園
北京城西北的西山腳下,自遼金時代起就因其秀麗的風光成為眾多座寺廟和苑囿的所在。明神宗時,皇帝的外祖父武清侯李偉在今圓明園以南、北京大學以西的位置上建造了“清華園”,園內有挹海堂、清雅亭、聽水音、花聚亭等山水建筑,被稱為“京師第一名園”。明朝滅亡后,園址荒廢。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康熙皇帝南巡歸來后,利用清華園殘存的水脈山石,在其舊址上仿江南山水營建“暢春園”,作為在郊外避暑聽政的離宮。1709年(康熙四十八年),康熙決定在暢春園以北不遠處興建一座新的宮苑,這座宮苑被命名為“圓明園”,不久后賜給了皇四子胤,即后來繼位的雍正皇帝。
胤作為皇子,獲賜的圓明園規模并不大,在完工時也不及后來面積的一半,雍正繼統之后,圓明園取代暢春園成為皇帝的常居之所,因而開始了擴建。1724年,即雍正登基的第二年,他批準在園內加建多座建筑,以滿足在園內處理政務的需求。至雍正朝末,圓明園的基本布局已定型,主要景觀達到三十余處。
乾隆皇帝繼續以圓明園為最主要的帝王宮苑,這位好大喜功的皇帝對擴充園子的規模極為熱衷,除完成圓明園四十主景外,還修建了許多新的殿閣亭榭,并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將園林繼續東擴,營建了完全以游樂為主的長春園。
長春園內的主要建筑包括含經堂、淳化軒、蘊真齋以及在1860年(咸豐十年)圓明園被焚時因身處湖心幸免于難、卻在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毀于庚子之難的“海岳開襟”,這是長春園內最壯觀的建筑之一。在長春園的北端,有一片統稱西洋樓的西式建筑群,這片占地長約750米、寬約70米的宮殿和園林,面積只占整個長春園的一小部分,然而今天關于圓明園在人們腦海中圖騰般的印象,卻來自這里。
1769年(乾隆三十四年)后,乾隆將原屬大學士傅恒的園林宅第綺春園及鄰近的兩座小園林春喜園和喜春林并入圓明園。
乾隆駕崩后,繼位的嘉慶皇帝開始大規模營建綺春園,以取代日漸凋零的暢春園作為后妃們的居處,至此圓明三園的格局正式形成。之后的道光皇帝在圓明園中建造了新的寢宮慎德堂 ,因喜歡看戲,還新建了許多戲臺,至咸豐時,國勢衰微,強敵壓境,不僅無力再做新的營建,連維持現狀、守成祖業也不能,咸豐十年,也就是1860年10月18日,燃起的大火讓圓明園化為一片焦土,在此之前的10月7日,九州清晏、長春仙館等處就已經被夷為平地。不過由于圓明園面積巨大,建筑分散,且水域遼闊,一些偏僻之處和水中建筑幸免于難。據同治十二年(1873年)冬的查勘,園內尚存蓬島瑤臺、藏舟塢、綺春園大宮門、正覺寺等13處建筑,此外西洋樓眾建筑多由石材和琉璃建造,雖在大火中燃去屋架等木制構件,主體卻相對完好,并未傾塌。
慢慢倒下的廢墟
大火之后的圓明園成了一座廢園,一些建筑逃過劫難,在焦土上留存下來,西洋樓雖遭破壞,也遠不至后來人們最常用的那個詞——斷壁殘垣的程度。建筑是有生命的,精心呵護可百年長存,一朝無人照看,就離土崩瓦解不遠了。
諧奇趣和黃花陣在大火后依然完好,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慈禧還三次到黃花陣游覽。養雀籠、方外觀、海晏堂主體建筑也完好,大水法、觀水法、遠瀛觀也保持著原有的格局,當時的景象雖然蒼涼,與我們今天看到的殘跡也相去甚遠。大火之后雖有軍隊和太監守衛著這片廢墟,但盜掠與破壞從未停止,相比那些一次性化為灰燼的木結構中式建筑,西洋樓是在荒廢中一點一點倒下去的。
園內的銅飾多數都在聯軍洗劫的時候被掠走,荒廢之后,精致的石刻構件成為盜取的對象。守園太監參與盜賣活動,很多裝飾構件被移至別處。1900年庚子之亂時,殘存的西洋樓再次遭到土匪、流民的大肆破壞,清亡后,圓明園更是長期處于無人看管的狀態,大量石材被任意盜拆,到上世紀40年代日寇占領時期,大部分西洋樓已經被徹底破壞了。
恩斯特·奧爾末
攝影術來到中國時圓明園還是一片華美的樂園,它無雙的美景卻沒有在照片上留下一絲光影,最早為圓明園拍攝照片的重任,在圓明園已變成一片廢墟時,才不經意地落在了一個德國人的肩上,那就是恩斯特·奧爾末。
恩斯特·奧爾末(Ernst Ohlmer)1847年出生于漢洛威王國(The Kingdom of Hanover,今屬德國)希爾德斯海姆(Hildesheim)附近的伯瑟恩(Betheln),是一名旅館老板的長子。十幾歲時他加入一支商船隊前往中國,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開始了他的中國之旅——他的船在中國海岸遭遇失事。1867年左右他在廈門開設了一家照相館,以專業攝影師的身份在這片新的土地上開始了他的職業生涯。不過沒過多久他就換了一份工作,從1868年5月開始,他進入大清海關工作,并按照海關職員的慣例起了個中文名字“阿理文”。在接下來的46年里他一直供職于中國的海關系統,從廈門到北京、廣東、青島,職位漸獲提升。1914年退休后他與妻子一起回到希爾德斯海姆,直到1927年逝世。
奧爾末于1872年8月到1880年4月在北京海關任職,他來到北京的時候,圓明園變成一片廢墟已經十二年。然而這座光華不再的荒園還是給奧爾末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不僅因為它是建筑樣式中西結合“最極致的樣本”,還因為其中使用了大量他最喜愛的琉璃做裝飾。他在日記中對西洋樓使用了大量的溢美之辭,相比之下他對其他景觀的記敘則相當平淡。
“這里的裝潢……五彩繽紛,如彩虹般絢爛……映入你眼中的是裝飾物豐富而動人的色彩,浸潤在北京湛藍色的天空里,隨著觀者移動的腳步和太陽的光影不停變幻,建筑物白色大理石的映襯讓它們格外醒目,倒映在前方的湖面上,如同幻影……觀者不禁懷疑自己來到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里?!薄獖W爾末,1898年。
奧爾末是一名攝影師,攝影師總會去捕獲喜愛的風景。在北京期間奧爾末憑借入職海關前的專業技能拍攝了多少北京的照片不得而知,但最終讓他為人所銘記的是,他留下了迄今為止已發現的最早的關于圓明園的照片。
奧爾末的十二張底片
恩斯特·奧爾末去世后,他在中國期間收集的大量中國瓷器,捐贈給了家鄉的羅默爾-佩利扎烏斯博物館(Roemer-Pelizaeus-Museum),成為該館最重要的藏品之一。在他的遺物中還包括12張玻璃底片,內容全部是圓明園西洋樓,對比托馬斯·查爾德的照片,可以確定這組底片的拍攝時間早于查爾德拍攝同樣題材的1877年。
這十二張底片分別是:
1.諧奇趣南面
在諧奇趣南面海棠形水池東邊向西北方向拍攝。諧奇趣主樓的南立面和東立面基本完好,但樓內木質房架被燒毀而導致屋頂坍塌。主樓前面水池中的銅雁、銅羊也不知所蹤,水池內長滿荒草,唯有邊緣依稀可見。
在查爾德編號200、拍攝于1877年的作品中,主樓南面的樓梯欄桿都被推倒拆毀了,而在奧爾末的這張照片中樓梯欄桿還是完整的。
2.諧奇趣全景
在諧奇趣南面湖南向西北方向拍攝。可見諧奇趣全景,音樂亭除了屋頂塌毀外,建筑外立面似乎變化不大,不過連接主樓和音樂亭的長廊就不是那么幸運了,僅殘存兩道墻。主樓倒映在南面的湖水中,透著凄涼和落寞。
3.諧奇趣音樂亭
在諧奇趣主樓南側樓梯上東南拍攝,可見部分主樓樓梯,連接音樂亭的連廊和東側的音樂亭。幾乎每個建筑細節都有著精美的西洋風格的裝飾。
4.諧奇趣主樓東側面
在諧奇趣東側的小山上向西拍攝,可見諧奇趣主樓的東立面,以及西側的音樂亭和部分東側的連廊。主樓東立面的裝飾非常豐富,不僅有白色的漢白玉石柱,還有五彩的琉璃蕃花,另據史料載外墻敷以粉紅灰,可以想見諧奇趣在這樣一片灌木和樹叢反襯下的精美。
5.諧奇趣主樓北面
在諧奇趣北向南拍攝,可見諧奇趣主樓北立面和北側的小噴水池。池中的噴水塔已經倒塌,這座水池曾經被整體移走,后在1987年移回原位。
6.花園門
在花園門南側向北拍攝?;▓@門位于諧奇趣北,是連接黃花陣的入口。有四個外國人或坐或臥于花園門前,透過花園門可見遠處黃花陣入口的石柱以及黃花陣中央的西式亭子。照片中的亭子明顯為木柱,現在重建的亭柱改為石制。
7.方外觀
在方外觀東側的河邊向西拍攝。方外觀可能是無梁殿結構或者內部結構受損不重,因此是西洋樓景區唯一屋頂完好的建筑。從這個角度能看到主樓兩側的月形臺階上的欄桿異常精美,整個建筑大體完好。底片右下角影膜有損失。
8.海晏堂西面
在海晏堂西側水池前向東拍攝,可見海晏堂主體建筑的西立面,樹叢和灌木之后是殘存的建筑,門窗都已被燒毀,通過頂層的窗口還能看到東邊的蓄水樓。海晏堂門前噴水池中的“大蚌殼”現在還在原處,臺上兩邊連接水道的兩塊精美的石雕現在被置在北京大學西門內。
9.海晏堂一角
在海晏堂西南角向東拍攝,可見左側的海晏堂主樓和右邊的西洋樓景區南側圍墻。西洋樓在裝飾上大量使用了五彩琉璃,甚至院墻上也都嵌著琉璃,在右側的圍墻上可見一斑。
10.遠瀛觀南面
在大水法北側的平臺上向北拍攝,可見遠瀛觀正門。門口外側石柱上的蕃花和葡萄圖案雕刻精美,“深及三寸”,內側的石柱用有著自然花紋的大理石裝飾,門上是琉璃質地的西洋風格裝飾雕塑,門口須彌座上原有的一對西洋石獅不見蹤跡。
在查爾德拍攝于1877年、編號207的作品中,正門上的鐘形裝飾已經沒了蹤影。
11.大水法
在大水法南側噴水池東南角向西北拍攝??梢姳泵孢h處遠瀛觀大門上的裝飾。大水法的洛可可式門基本完好,但是門前水池內的銅狗、銅鹿已經不見,只有荒草滿地。
12.觀水法石屏風
在石屏風東南側向西南方向拍攝,可見觀水法石屏風和觀水法西側的鐘形門。屏風前的寶座和銅鶴已不知所蹤,只有一個歪倒的底座。這五塊石屏風連同另外兩座石塔曾一同被園內太監盜賣,所幸為載濤發現,移往其朗潤園內,1987年置回原位。
布爾希曼和騰固
奧爾末1927年去世后,他的遺孀路易斯·馮·漢娜根(Louise von Hanneken)將從遺物中找出的圓明園西洋樓的底片交給了在柏林工科大學教授建筑學的布爾希曼。1929年,一位名叫滕固的中國青年赴德國留學,學習美術史。在德期間他得知布爾希曼藏有一組圓明園西洋樓早期的底片,“乃請使館備函往訪,布氏果出示照片十二幀,暨平面圖一幀,乃圓明園東長春園毀后未久時所攝也。”在這幅由奧爾末親手繪制的西洋樓景區平面圖上,標注了他拍攝照片的位置和角度,并注有繪制日期——1873年11月,由此可知最晚在此時,這組照片就已經拍攝完成了。
奧爾末在世時,應該不知道自己留下的這組底片是后來能看到的關于圓明園西洋樓最早的影像,然而從目前找到的資料來看,奧爾末1873年拍攝的這組底片已經確認是拍攝時間最早、最接近西洋樓原貌的影像資料。
后來在騰固的游說下,布爾希曼同意借出這套底片,于1933年在上海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圓明園歐式宮殿殘跡》一書。此書22.5×27厘米,共收錄十五圖,其中圖一系騰固根據奧爾末的手繪圖紙復制的西洋樓景區平面圖,圖十三是滕固友人于1932年所攝大水法殘跡,圖十五是托馬斯·查爾德所攝觀水法旁鐘形門,其余十二張均由奧爾末的底片直接制版印刷。遺憾的是這批底片在運往上海途中受損,大水法那張底片斷為兩半,在滕固的書中仍能看到痕跡。
滕固在用完這批底片后便將其寄還給了布爾希曼,也許是布爾希曼由于底片受損而自責,也許是其他原因,此后這批底片再沒有示以世人。1943年,柏林在盟軍的轟炸下幾乎變為廢墟,因此坊間一直傳說這批底片在轟炸中被毀,而滕固所編《圓明園歐式宮殿殘跡》一書的價格也因是奧爾末這批照片最后的亮相而水漲船高,甚至千金難購。而實際上,這批底片一直由布爾希曼仔細保管,直到他去世。1987年,他的孫子將這批底片售出,之后又輾轉流至臺灣。
2010年,時值圓明園罹難一百五十周年,這座經歷一百五十年傾力營造方得鼎盛的萬園之園,以一片廣闊的遺址,在北京的西北郊,靜靜地表達它曾經輝煌的存在。西洋樓從它極盛時的皇家游樂園變成了綠樹叢中白石堆砌的殘跡,其中缺失的時光,在一張張底片上定格下來。當我們面對這十二張玻璃底片,仿佛還能感覺到石墻上烈火炙烤的余溫,光影中散落著我們對那些已經消失的細節的追尋,對一段歷史的哀思,對那些不復存在的美景的紀念。
(責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