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多鐘他接了一個電話,小昭打來的。當時他手頭沒什么工作,正在朝一張報紙邊邊角角里的小字使勁。今天辦公室訂的三份報紙他上午就看完了,所以下午只能如此重溫。
小昭是他的妻子,她在電話里通知他今晚要晚點回家,有個同學聚會。他把報紙草草折疊一下,扔在辦公桌上,抬頭看看墻上的電子鐘,朝對面的同事說,小胡,我提前走一會兒。
他坐上21路車,在晃蕩中掏出手機寫了一條短信,想了想,沒發,摁掉了。一共四站,還不到下班高峰期,道路暢通,很快就到了家。
家里似乎還停留在早上他們出門前的狀貌,四只拖鞋姿勢不一地甩在腳墊周圍,衣帽架上小昭的粉黑格子圍巾搖搖欲墜。餐桌上殘留著一滴牛奶,固化為說不出成分的可疑物質。他走進衛生間,空氣里飄著含混的香氣,讓他不由自主想象小昭不久前——大約一個小時以前,或是兩個小時以前,他不確定——站在衛生間里,對著墻上那面圓鏡子,朝腋下和耳垂后噴香水,再朝嘴里噴口腔清新劑的場景。那些輕薄的霧狀水汽,散發著曖昧的香氣。還有她那粉色的耳垂和唇舌!
為了緩解這種想象,他拽下百葉窗的細繩,把窗簾拉上去,然后打開窗戶。朝西的窗戶一下子擠進下午的空氣和陽光,稀薄卻有效地迅速換掉衛生間里腌臜發酵的香氣。他在窗前站了一會,然后蹲下來檢視洗衣機。洗衣機里塞著幾件需要在周末清洗的臟衣物,他伸進手去把它們翻起來,拎出一條小昭的內褲,再拎出一條小昭的文胸。
小昭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實際上,與其說會過日子,不如說這是她天性使然。她即便買回新的內衣褲,也不舍得馬上把舊的淘汰掉。她穿著舊的應付日常生活,上班下班,逛街買菜,卻留著新的出差時穿,或在某些重要時刻穿。比如說今晚。今晚!他的心抽搐起來。早上他看到小昭睡眼朦眬地穿上了他此刻手里拎著的這套內衣褲,它們樣式普通了一些,顏色陳舊了一些,就像日常生活。他知道此刻小昭身上穿著的,必定是那套黑色或那套玫紅色的。他把這套肉色的重新藏回洗衣機底部,懷著解密的心情奔向臥室,拉開一個大抽屜。果然,玫紅色的那套不見了。
他記得那套內衣褲性感的顏色和款式,配上小昭白色的皮膚……他問過小昭,為什么把好衣服留到出差時穿,在他看來出差時住的那骯臟的酒店客房,最應該配舊衣服。然而小昭不這么看,小昭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國家的酒店,全體雙人標準間,我可不愿意晚上睡覺時脫掉衣服,露出里面的破爛貨給同屋的人看,會影響形象和氣質的。
似乎也有道理。然而他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小昭介意過在他面前沒有形象和氣質嗎?他沒有開口問過,因為能想象出那樣做的結果,必定是讓小昭瞪圓眼珠子,埋怨他老夫老妻了竟然有此想法。
好吧,好吧好吧。他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家里一切都保持著早上出門前的樣子,甚至小昭在衛生間里沖了澡,都把地給搞干了。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辦法,總之拖把是干的。他猜她用的可能是舊毛巾或者舊衣物,之后用塑料袋子裝好,帶出去扔了。假如不這樣的話,地上那么多水可是不容易干的。
他想象了一會小昭做這些事情時的心情,會不會有點像潛入別人家里作案之后銷毀證據,鎮定中摻雜著慌亂。然后他坐在沙發上,從手機草稿箱里調出剛才在公交車上沒發送出去的短信,果斷地摁了發送。
他約了一個女人。
臨出門前,他把一只拖鞋倒扣過去。剛才進門時他的腳費了點周折,把早上忙亂中倒扣在地板上的拖鞋用腳尖鉤了兩下才鉤住,翻轉過來穿上。
他穿好皮鞋,蹲在腳墊子上倒扣那只拖鞋,先扣的是右腳,想了想不對,又換成左腳。
之后他站在腳墊子上審視。房間依然是早上的樣子,仿佛他們各自只是在虛擬中回來過一趟。他笑了。然后他跨出去,關上防盜門,把鑰匙插進鎖孔,往左轉動兩圈半。
他重新坐上公交車。剛剛五點,他有的是時間。那女人在一分鐘之內就回復了他的邀約,但她住在開發區,接到短信后立即動身也需要至少四十分鐘,而他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達約會地點。
僅僅相隔一個多小時,情勢就發生了很大變化,用座無虛席遠遠不足以說明公交車里的擁擠程度。他站在靠近中門的過道里,臉朝窗外,貢獻出后背跟那些陌生人磨來擦去,并盡量繃住肚腹,降低跟坐在他身邊的一名異性之間的碰撞幾率。然而他還是不能自控地前俯后仰了幾下,司機大約心情有些不好,把車搞得像喝醉了酒一樣。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處在各種各樣的焦慮之中。
他也不例外。要跟他見面約會的女人是個護士長,他不清楚她在開發區哪家醫院工作,只知道是家女性醫院。不要去,她曾經告誡過他,騙人的,沒病告訴你有病。他記得小昭有一次陪同事去一家女性醫院做號稱無痛的流產,禁不住那里醫生護士的引誘,爬上床做了個婦科檢查,被告知有多處疾患并需手術根除。小昭嚇壞了。他記起護士長的告誡,建議小昭去正規醫院再查一次。小昭再回來帶了滿面喜色,說我就說嘛,我怎么能得那些亂七八糟的病嘛,我又不是雞。
小昭說完以后他尖銳地看了小昭一眼。他想跟小昭辯證一下關于一個女人是雞和不是雞到底應該采取什么衡量標準的問題,或者一個良家婦女得病的幾率到底是不是比雞低的問題。小昭顯然認為良家婦女不會生病。但他沒有挑起這個話頭。
由于道路擁擠,他比預計時間晚了五分鐘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城市華燈初上,他穿過一個十字路口。紅燈堵住了八個車道的車,一排锃亮的車燈像巨獸的眼睛,集體觀望著他混雜在人群里穿過馬路。一瞬間他想如若小昭正巧在這些車里的某一輛里,看著他穿過馬路去對面那家燈光璀璨的酒店,會有何表情。不是不存在這個可能,這個世界處處存在巧合和可能。
他穿過馬路,站在他要去的酒店左側。這個時候他感覺胃里發出一聲輕叫,看看時間還來得及,就走向一百米外的一家肯德基店。他記得護士長做完愛后胃口驚人,上次他們出來得要更晚一些,各自都在家里吃過了晚飯,然而后來護士長躺在床上對他說肚子餓了。他打電話到酒店餐廳叫了飯菜,他們吃吃做做。半夜離開前,護士長坐在圈椅里,津津有味地把兩塊剩排骨啃干凈了。
不怕胖?他問護士長。全世界的女人都在減肥,遇到如此大吃的場面多少讓他覺得稀罕。
護士長扎撒著油膩膩的手說,不懂了吧,性學專家們已經證實了,做愛有減肥瘦身的功效,能燃燒掉體內的多余脂肪。10分鐘的愛撫可以燃燒多少熱量你知道嗎?50卡。即使用最遲緩的動作做,1小時也可以燃燒150卡。什么概念?大半碗米飯呢。
兩塊排骨不止150卡吧?那你豈不是又補回來了?
這種時候消化系統超常運轉,沒辦法嘛。
他想起小昭每次從外面回來也是要去廚房找東西吃。女人們的胃口看來大致相同。
他在肯德基店里買了三人份的食物,多余的一份留著照顧護士長加快運轉的消化系統,另外兩份打算待會就跟她在房間里消滅掉。他們約會過三次,他還沒打算跟她在外面公開露面。
他拎著肯德基店的袋子回到酒店,進入旋轉玻璃門,到前臺去開房。讓他沒有預想到的事情是,這棟10多層的酒店竟然客滿。他不置信地看著臉蛋光潔的前臺服務員,問,為什么會客滿?
片刻之后他就搞清了狀況:這個城市正在召開一場規模浩大的博覽會,酒店里住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國內國際友人。
人生總有意外。他拎著肯德基店的食品袋子走出酒店,站在門口檢查了一下三只裝了牛奶咖啡的紙杯。里面的液體還是熱的,手摸上去那熱度立刻傳導到胃和口腔。但他無心把吸管插進去當街喝掉那杯牛奶,當務之急是盡快物色下一個酒店。但是后來他決定站到酒店左側較暗的樓影里等護士長。他看著街上來來去去的車子和人,大約十分鐘后看到護士長從公交站點那里轉過來。
他從沒有在這樣的距離和角度認真審視過護士長,以往只對她有個中等身材中等姿色的大體定位,此刻發現她比他定位的還要中等。她有些微胖,是那種人到中年后不可抵擋的松懈的胖,走路的姿勢也不可抵擋地呈現出一種老相。她把兩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先是在轉到公交站點風雨棚背后時停了一會,左右看了看,之后盡可能地把臉低下來,縮到外套領子里。
他忽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如若他不認識她,只是恰巧在這里路遇這樣一個女人縮著頭臉走進酒店,他會相信她是去幽會嗎?
她掏出手機來,他猜是要給他打電話或是發短信,詢問他正在哪間房里候著她。一瞬間他忽然冒出另一個奇怪的想法:一走了之。這個陌生的女人,他對她的三次游歷使他對她不穿衣服的身體熟之又熟,卻也令他對此刻即將到來的在街上的碰頭生出莫名的不耐很憤怒。
然而手機適時地在口袋里振動起來,那女人的短信只有兩個字加一個標點:房號?這一下子就抽掉了他的不耐。他想,他有什么權利這樣?對一個從開發區坐了一個小時公交車趕到這里來見他,接下來還要跟他一起滿大街另覓酒店的女人?說到底,他拎著三個漢堡三杯熱飲六只雞翅在大街上站著,不是拜小昭所賜嗎?他的憤怒是針對小昭的嘛!干嗎要對無緣無故的人發泄?
他從樓影里走出來,對正欲走進酒店的護士長叫了一聲,哎!護士長讓冷不防出現的他搞得很驚愕,來不及調動面部表情,嘴張成O型。他說,開博覽會,沒房間了。
哦!護士長也露出預想不到的驚訝和失望。他立即說,沒關系,酒店多的是。
護士長默許了他話里表達的意思,他們一前一后離開酒店,護士長落他大約兩步遠,走了一會又緊趕兩步追上來,跟他并行。他沒有目的,卻要求自己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目的地,因此他快速在腦海里搜索跟酒店有關的記憶。實際上他關注酒店也無非就是從發現小昭有外遇的時候開始,至今也不過兩個多月,況且八小時坐班制的工作也不可能讓他有太多時間對這個城市的酒店有多么深入的考察,他對那些場所的掌握無非就是外出時順帶的關注而已。對此刻來說,那些順帶的關注和印象都顯得極不可靠,比如它們的具體位置、檔次,甚至更進一步的價位、清潔度,都等同于沒有印象。
他心里再次冒出一股煩躁來。護士長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煩躁,她不聲不響地跟在他旁邊,仿佛是她造成了他們滿大街尋找酒店的現狀。她這么無條件地乖,而且此刻她還沒有吃晚飯,都讓他在煩躁之余深感愧疚。他感到自己像一個上了發條的鐘擺,或者一張已經拉開的弓,一輛載上旅客已經離開站點的公交車。
往東步行了大約十分鐘,期間他們沒有搭話,他正在思忖要不要改變這種局面,忽然望見一家快捷酒店,刷成黃色的樓墻在燈光下透著一股歐洲風味,想是那種亦中亦洋的連鎖酒店。
他感到自己從沒有對一家酒店如此親近過,像回家一樣急切地想要靠近它。他回頭用目光征詢了一下護士長,護士長臉部肌肉也有很大程度的放松,仿佛她做錯了什么事情現在終于找到修補的時機。
然而且慢!他壓抑著高興來到前臺,又遭遇了一個客滿的意外。
怎么可能?!他幾乎要相信人們是在合起伙來捉弄他們這兩個偷情者。他簡直有點悲憤地走出酒店。為什么,難道他們不應該是被憐憫、被照顧的角色嗎?他妻子先背叛了他,而護士長的丈夫干脆就在外面養了個小的,還生了個孩子!
護士長等在樓外一盆綠色植物的暗影里,他看不出那是什么植物,像鐵樹又不太像,尖利的葉片上帶著刀,一根一根朝外張著。
客滿,他對護士長的暗影說。
護士長沒有立即閃身出來,依舊站在暗影里,沒有說話。他聽到她細細不安的呼吸聲,忽然覺得應該疼惜她一下,就也走到暗影里,伸進她口袋里摸到她的一根指頭,捏住了。他不知道捏的是她哪一根手指,那些手指在逼仄的口袋里以他看不見的姿勢蜷曲著,加上他的手,那空間陡然更加逼仄起來。但他愿意這么被擠著。
然后他感到有股情欲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很緩慢地周游開來,由于緩慢它顯得細致而柔軟,像隔空緩緩落下一張網,均勻地在他身上施力。他緊了一下她的手,她也緊了一下作為回應,接著他貼近她,用另一只手攏住她的脖頸,她零點一秒鐘內微抬起頭閉上了眼,把嘴唇遞到恰如其分的位置。
他們在那盆綠色植物的暗影里接起吻來。他很奇怪,過去的三次幽會他幾乎對他們之間的某些既定程序沒什么印象,比如接吻,事后沒有任何感覺供他回味,只有那朝向目的地的撞擊還真實可感一些。而那真實可感往往來自于小昭,當確信小昭有了外遇,他就生出跟一個女人也幽會一下的念頭。后來這念頭得以實現,他就像抽大煙上癮了一樣,每當小昭偷偷打扮停當出去幽會,他就蓬蓬勃勃地回憶跟護士長之間的撞擊,并迫不及待要將之重現。
如果沒有外在因素的干擾,他不知道這場接吻會演變成什么性質。干擾來自一束車燈,之前他不知道它在何處行使著職責,反正仿佛是瞬息之間它突兀地改變方向,掃了一個迅雷般的弧線,照射到綠色植物這邊。然后車子停下來,司機掛上倒擋在緩慢地把車停進車位,車燈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照著他們。
他感覺到護士長的手緊張地捏了他一下,他果決地抽出手來,同時他們的身體快速分開,離開那叢并不安全的暗影。
你餓了吧?走了幾十米,他問身邊不聲不響的護士長。
還行,不餓。護士長努力對他笑一笑。他感覺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如若不是,她怎么會在如此境況下小鳥依人般跟著他滿街游蕩呢?
你不是說,那種時候消化系統加快運轉嗎?他努力讓語調輕快,試圖把氣氛搞得愉悅一些。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護士長理解了他的意圖,悄悄把手伸過去碰了一下他的私處,小小地制造了一下偷襲。這一舉動頗富幽默感,他很喜歡,并心甘情愿地往旁邊跳閃了一下,看看四周,說,性騷擾啊?
護士長咯咯地笑起來,拽過他手里一直拎著的袋子,說,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她逐一摸了摸那些吃的,拿出一杯牛奶咖啡來,把管子插進去,問他,你喝不喝?
他說,有點不雅吧,在大街上?
她說,管他呢,你不喝我可喝了。
他又說,涼了吧?
她說,那就當冷飲喝唄,正好滅滅火。
他們一人舉著一個紙杯,似乎忘了要去尋找酒店,直到下一個酒店撞進眼里來。這次她不再躲到樓影里了,而是繼續站在街邊喝冷飲,他也不再懷抱熱切的希望,而是一邊吸著那根塑料管子一邊無所謂地走進去。他收獲了第三個相同答復之后,出來朝她聳聳肩,說,未來一周內本市所有酒店全體客滿。
哦,天。她夸張地叫了一聲。
他看著她,說,有個建議。
你說。她熱情不減。他無法辨清是出于她善解人意的迎合,還是她真的熱情不減。
服務生說今晚海邊有博覽會慶祝演出,在一艘巨輪上,想不想去?他問。他并非覺得有必要對護士長的無條件跟隨獎賞一下,只是認定這個晚上不能如此就回家,哪怕一直晃蕩下去,對自己也是一個公平。
當然!她沒說當然去還是當然不去,只是埋頭到紙杯上,快速吸干剩下的液體,然后捏扁紙杯,瞅瞅四下里無人注意,把紙杯扔到冬青叢里,率先奔向大街。
一刻鐘后他們從出租車里鉆出來,站在一個很熱鬧的場景后面。那場景層次分明,距他們最近的是人,估計不出有多少,他想,如果用一架直升飛機俯拍那些頭顱,光線不好的話,會讓人以為拍到一片擠滿鵝卵石的沙灘。稍遠一些的場景應該是大海,人們站立的地方是博覽會主會館前面的觀海大廣場。再遠應該就是那艘巨輪了。他聽到有模糊的音樂從海上飄過來。
他們站立在場景后面,多少顯得不那么合群。他環顧左右,很果決地拉住她的手尋找縫隙往場景里滲入。她也很配合。當然,如此一個事與愿違之夜,除了滲入還能做什么?
外表看似擁擠不堪的人潮其實也沒那么堅固,畢竟時節還是初春,倒春寒在晚上尤其顯得有那么點暗狠。他隱隱約約看到巨輪上那些發光的人,身上一半是肉一半是能在夜里發出光的布片,在如此倒春寒的夜里,他們的聲音卻沒有寒戰,出奇地飽滿熱烈,透出一種執著勁來。
大家對歌舞和人肉都不陌生,他想,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就如肉身之間的撞擊,受吸引的地方在于陌生,在于反差。
不久巨輪上的表演在一陣猛烈的高潮中結束了。他覺得他們把表演搬到大海上的創意不錯,但實際效果差強人意,可能是風浪的緣故巨輪停得有點遠,讓他時時懷疑它來自外星球,會忽然載著那船人消失在茫茫夜海上。如此說來還是盡快結束好。
演出結束后另一場高潮卻驟然掀起,東西兩個方向同時竄起一些顏色各異的火線,接著煙花炸開,爆響刺激了讓表演搞得漸漸疲軟的人群,大家不約而同和著煙花的炸開歡呼了幾次。
他奇怪為什么下午在辦公室那么仔細地看報紙,卻沒看到關于今晚這場巨輪和煙花表演的報道,他分神了?倒不稀奇,他有這種毛病,看各種公文看多了,常常是眼睛和默念履行職責,思路卻拐到別的地方去。默念完一頁,停止,手翻頁,眼睛繼續跟上去,默念重新開始。一個字都不遺漏,一份公文默念下來內容卻完全陌生。到后來他看小說也會犯這種毛病。
護士長持續排放出女人天性里的浪漫細胞,看看東邊再看看西邊,不時讓那些大同小異的煙花搞得高高低低地歡叫。他側臉看著她,也許是因為夜色和流光的作用,她的臉不像從公交站棚那里轉過來時那么顯老,甚至連眼角細微的皺紋也看不到了。他忽然對她說,盛宴剛剛開始。
什么?她沒聽清,大著聲音又問了一遍。
他卻沒了重復的欲望。她沒有追問的想法,卻把手伸進他手里的袋子,拿出一個漢堡送到嘴邊。她的情緒已被調動起來,像一朵欲開不開的花終于大力張開,不再故作文雅和羞澀。她很大力地咬了一口,面包雞肉生菜和沙拉同時擠住了她的嘴巴,她幅度很大地嚼它們,腮邊一塊骨頭隨即很聽話地動起來,片刻那些白白粉粉綠綠黃黃的東西就在她的一次吞咽中落入肚腹。她騰出嘴巴來對著另一朵幻化出愛神丘比特之箭穿住一顆紅心形狀的煙花大力地叫了一聲。
他也覺得餓,可是另一種欲望卻在她高高低低的歡叫聲中再次緩緩罩住了他,此刻他聽到的是過去三次她在撞擊中的那些叫聲。每一朵煙花的爆炸都是代價高昂的,它們比藍色妖姬值錢多了,他知道這場盛宴剛剛開始卻即將結束。這個事與愿違的晚上!
在這個事與愿違的晚上,小昭在干什么呢?她的幽會順利嗎?他不能觸及這個問題,卻不得不承認整個晚上他都被這個問題所糾纏。他一次次抱著希望奔向酒店前臺,甚至冒險跟身邊這個他始終生不了愛意的平庸女人在大街上并肩前行,還跑到這么個人潮涌動的歡樂場中亮相,并允許她拽著自己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往嘴里塞一只漢堡!
他瞬間杜撰了幾個有可能發生的后果,比如明天他去單位上班,發現所有同事都在背著他竊竊私語,因為他這個晚上的某些片段被某些同事看到了。在那樣一個單位,他們全體都不缺乏這種刺探別人隱私的天分。再比如,他兢兢業業盯了三年的科長位子忽然讓另外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插進來占領了,領導給他的說法是,你在生活作風方面應該注意注意了。
當然這些只是杜撰,是他這種在機關里工作的人長期養成的謹小慎微的習慣,需要當真,也不需要時時當真。要是時時被這些杜撰纏繞,神經會出問題的,科長就更沒影了。他已學會在杜撰、警醒和卸包袱之間巧妙周旋,讓自己正常生活。
如果沒有小昭的出軌!如果沒有小昭的出軌,他還會有此冒險的一晚嗎?他忽然憤怒起來,拉起護士長就往人群外面走,邊走邊說,我必須干你。
護士長吃完那只漢堡和第一只烤雞翅,正在吃第二只雞翅,她的思想暫時沉浸在煙花和雞翅兩者之中。他小聲嘀咕了一句:你這個蠢女人。他知道她聽不見,煙花如他預料當中那樣,充其量只燃放了半個小時,正行進在收尾前的高潮中,震耳欲聾的連續爆炸讓他這兩句非常有失風度的粗口消遁成兩句唇語。
但護士長還是很聽話地跟隨他離開那個歡樂場,大概是終于搞清他將有什么行動,她快速把最后一只雞翅連皮帶肉塞進嘴里,快速咀嚼兩口然后快速咽下。他看她這么在意他,霎時又憐憫起她來。唉,一個已近中年的女人,情感正豐沛,可供安放的場地卻越來越少,幾近于無。他想起小昭,小昭也是這樣無條件地逢迎她的情人,以期安放這越來越無處安放的情感渴求嗎?
多么危險!他竟然連帶地可憐起小昭來!
不行,必須停止這軟弱的同情。他再次粗暴地拉護士長走,同時放開視線四處打量,以期尋找一處可以讓他不至于真的事與愿違的排放荷爾蒙的場所。煙花在一陣暴怒般的高潮過后徹底冷寂下來,人們快速離開歡樂場,鉆進一輛輛車里。仿佛只是一呼一吸之間,一場盛宴就結束了。
人們怎么會這么平靜地接受這如此迅速的高潮和結束呢?他不解。
車子撒開輪子鉆進燈光璀璨的街道,在每一個岔路口分流一批,街道秩序霎時就恢復了正常,博覽會館廣場及附近幾條觀海街道只留下越來越淡的煙火氣味,證明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場盛事。他沒有車,而且跟那些有車的人相比有根本的不同:他們有備而來,他卻是無意闖進。
因此他只能成為越來越少的滯留者中的一員,而越來越少的滯留者也正在進入各種相對慢一些的交通工具,比如摩托車和自行車,相繼跟他離散。他們有目的地,那就是回家。而他的事情還沒有做完。因此他成為最后一名離開歡樂場的人,身邊帶著一個無怨無悔的中年女人。
他們朝著第一家酒店的方向走,在街對面又發現一家酒店。之所以來時沒有發現它,是因為它實在過于簡陋,門臉小得可憐,只消一看就能想象到它里面的骯臟和不堪。他轉臉用目光征詢她的意見,她像來時那樣用微笑回答和鼓勵了他。
于是他們穿過街道。接著他第四次耳朵里裝著相同的答復返回街邊。
時間有多晚了呢,他從口袋里拿出手機,二十二點。他們在外面游蕩了五個小時之久!而且他發現就在十分鐘之前手機進來過一條小昭的短信:在哪呢?
小昭回家了。他著急起來。他把手機放回口袋,近乎推搡地把護士長往旁邊一條燈光昏暗的小街里推。簡陋的小酒店旁邊有一條暗街,他不知道它通向哪里,只知道它昏暗如黑夜。他失去了所有感覺,只剩下色彩感:白和黑,亮和暗。
他一徑地推著護士長往暗里走,護士長先是不明就里,接著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圖,她力道很小地反抗了一下。然而他更有力地推了她一把,她也就順從了。
他們拐進黑暗的街道,推搡著把自己擠壓在墻上。護士長的胃部同時遭到擠壓,躥上一股復雜的氣味。他咽下那股氣味,撕開護士長的腰帶和自己的褲鏈。
這個晚上最大的意外發生了:他的身體離開了欲望,像那些人離開了歡樂場一樣。他努力調動它的積極性,它卻無動于衷。
護士長果斷地蹲下去,把臉埋進去。他為護士長的舉動所感動,然而越是這樣焦躁感就越是強烈,最后他把撫摸她頭發的動作變成把她的頭一把推開。
他站在街邊打了一輛出租,跟護士長一起鉆進去。他坐在副駕駛座上,護士長坐在后面,他們一路沉默不語。下車的時候他拿出五十塊錢給司機,護士長忙說不用,我有錢。他沒說話,把五十塊錢放在座位上。
出租車載著護士長消失了。他忘不了下車前護士長可憐巴巴的眼神。她怕他此后不再找她。而他還會找她嗎?他抱著對小昭的怨恨,隨便上網找了這樣一個女人,他對她沒有愛意,只有冷靜的打量和一陣一陣冒上來的憐惜,甚至偶爾的不耐煩。
小昭已經簡單地沖洗完畢,衛生間地上水淋淋一片。他想,小昭今天用了兩次衛生間,兩次是不一樣的。
他疲憊地在沙發上坐下來。小昭問他:手里拎的什么?
他這才發現他一直拎著肯德基店里的袋子。小昭已經聞到食物的氣味了,她拿過袋子放在茶幾上打開,說,咦,兩人份?你沒吃?
他算了算,護士長喝掉一杯牛奶咖啡,吃掉一個漢堡、兩只雞翅,正好是一人份。這樣袋子里就剩下了兩人份。他說,我不知道你吃沒吃,所以干脆買了兩人份。但是我買了以后忽然沒了胃口。
那你去哪了?加班?小昭邊吃雞翅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他知道小昭不需要答案,她正為自己的偷情而感到些許的不安,這不安和偷情的愉悅占據著她全部的思想。
所以他沒有回答。他拿起遙控器摁開電視,換到晚間新聞頻道。他看到剛剛離開的歡樂場出現在電視畫面里,鏡頭相繼在模糊的巨輪、爆炸的煙花和人們的臉上切換,記者的畫外音和人們高高低低的歡叫不時穿插進行,配合著閃回的畫面。
小昭跟他并排坐在沙發上,主要精力放在雞翅上。有一瞬間他似乎在畫面里看到護士長在吃漢堡,又仿佛看到小昭的臉一晃而過。都不確切,也或許是他的幻覺,最為可能的是他又在杜撰了。
然而他還是擔心杜撰變成事實,因此他快速換到別的頻道。
他轉臉看著小昭,小昭表情有點疲憊。他問她,今晚玩得高興嗎?
小昭說,就那樣。
他再問,幾個同學聚會呀?
小昭說,還是那幾個唄。
他繼續問,都玩什么了?
小昭說,吃飯,胡侃。沒意思。
他看小昭的確一臉沒意思的樣子,忽然就笑了起來。他想,看來小昭今晚的幽會也不那么盡興。他又想到酒店服務員告訴他,未來一周之內本市酒店都維持在客滿狀態,就開心地又笑了兩聲。
附:王秀梅簡介及創作年表
王秀梅:生于上世紀70年代,2001年開始創作,發表、出版作品三百余萬字,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期刊,出版長篇小說《大雪》、《幸福秀》等七部,小說集《春天到了,趙小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多次入選各種年度小說選本;曾獲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等。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作協首屆簽約作家,煙臺市作協副主席。
王秀梅創作年表
長篇小說
《血紅雪白》,文化藝術出版社 2010年5月
《婚姻》,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金陵晚報》2009年9月、《大眾日報》2009年8月轉載)
《幸福秀》,《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09年第4期
《大雪》,《作家》雜志2006年第12期長篇小說冬季號(《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0年第2期轉載)
《兇島》,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7月
《鼠宅》,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7月
《貓靈》,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
《五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4年7月
《零度火焰》,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年5月
中篇小說
《最后的堅硬》,《青年文學》2010年5月上
《玫瑰玫瑰我愛你》,《芙蓉》2010年第3期
《坦克》,《人民文學》2010年第5期
《錦繡》,《滇池》2010年第2期
《躺椅》,《當代》2010年第2期(《中華文學選刊》2010年4月號、《中篇小說選刊》2010年第3期轉載)
《槐黃》,《清明》2010年第1期
《還你幸?!?,《江南》2009年第4期
《軍醫鄭圖的愛情》,《西南軍事文學》2009年第2期
《現在進行時》,《廣州文藝》2009年第2期
《認真地溫柔一次》,《大家》2009年第1期
《丟手絹》,《清明》2009年第1期(《小說月報》2009年增刊中篇小說專號(2)、《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09年第3期轉載)
《李狗的江湖》,《小說月報·原創版》2008年第6期(《作家文摘》2008年12月、《江海晚報》2009年6月轉載)
《攻擊》,《花城》2008年第5期
《秘密》, 《西湖》2008年第7期
《血統》,《文學界》2008年第3期(《中篇小說選刊》2008年第3期轉載)
《尋找馬龍》,《十月》2008年第2期
《樹洞》,《十月》2008年第2期
《蹲守》,《清明》2007年第5期
《我的街頭生涯》,《清明》2007年第1期
《芙蓉》,《長江文藝》2006年第5期
《走失的時光》,《清明》2006年第1期
《八分鐘酒吧》,《都市小說》2005年第11期(2005年1月獲“99讀書人杯”世界之旅網文大賽中篇小說金獎)
《一二三》,《當代》2005年增刊中篇專號
《三分之一的歡樂》, 《清明》2005年第2期(《小說精選》2005年第5期轉載)
《面目全非的季節》,《長城》2005年第1期
《如花盛放》,《清明》2004年第2期
《彼岸的舞臺》,《時代文學》2004年第1期(《小說選刊》2004年第3期轉載,獲山東省第二屆齊魯文學獎)
《并非面目全非》,《中國鐵路文藝》2002年第6期
短篇小說
《我的最后時光》,《當代小說》2010年5月上
《1989或2009》,《山東文學》2010年第4期
《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文學界》2010年第3期
《絕壁》,《作品》2009年第11期
《雪光》,《鹿鳴》2009年第9期
《再去槐花洲》,《紅豆》2009年第9期
《紅色獵人》,《西湖》2009年第8期
《初戀》,《上海文學》2009年第5期
《符號》,《山花》2009·A04期
《向日葵》,《北京文學》2009年第3期
《扔棄李狗》,《歲月》2009年第2期
《特種兵的軍刀和愛情》, 《百花洲》2008年第6期
《預示》,《歲月》2008年第9期
《下一個會是誰》,《西湖》2008年第7期
《去槐花洲》,《紅豆》2008年第6期(《小說選刊》2008年7期轉載,入選2010年3月時代文藝出版社“新實力華語作家作品十年選”《殺死柏拉圖》,入選漓江出版社《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入選2010年漓江出版社《中國當代短篇小說選》希臘文版)
《去少林寺》 ,《鴨綠江》2008年第6期
《2007年7月27 日夜》,《佛山文藝》2008年4月上
《可能性謀殺》,《特區文學》2008年第2期
《樓頂》,《當代小說》2007年12月上
《出軌》,《西湖》2007年第9期
《我的體育老師》,《廈門文學》2007年第6期
《去果城看一個人》,《當代小說》2007年5月上
《房客》,《短篇小說》2007年第3期
《1979 年的風花雪月》,《解放軍文藝》2006年第7期
《故事或暗示》,《當代小說》2006年2月上(入選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1月《2006中國短篇小說經典》)
《海棠依舊》,《青春》2006年第1期
《棋子》,《紅豆》2005年第10期
《1941 年的愛情》,《福建文學》2005年第10期
《十年前的臺階》,《佛山文藝》2005年第9期(上)
《春天到了,趙小光!》,《佛山文藝》2005年第8期(下)
《失蹤者李荒》,《廈門文學》2005年第7期
《一無所知的過去》,《短篇小說》2005年第7期
《1939 年的愛情》,《當代小說》2005年第7期
《我愛你,再見》,《當代小說》2005年第5期
《鬼子》,《短篇小說》2005年第1期
《濱海北路》,《當代小說》2004年第10期
《舞水街》,《短篇小說》2004年第3期
《內幕》,《中國鐵路文藝》2004年第2期
《景泰藍女孩》,《佛山文藝》2004年2月(上)
《夏天里的兩個故事》,《山東文學》2004年第2期
《內幕》,《當代小說》2003年第12期
《第九十九條短信息》, 《飛天》2003年第10期
《還原》,《紅豆》2003年第10期
《碳燒花》,《短篇小說》2003年第8期
《你是我的星巴克》,《春風》2003年第7期
《剪》,《當代小說》2003年第6期
《嚼檳榔的女孩》,《青年文學》2003年第5期
《空鏡子》,《當代小說》2002年第12期
《漩渦》,《中國鐵路文藝》2002年第11期
《幻覺時代》,《青年文學》2002年第10期
《黑?!罚懂敶≌f》2002年第9期
《最后的自由落體》,《飛天》2002年第9期
《那是你的煙盒》,《中國鐵路文學》2002年第6期
《午夜零點》,《當代小說》2002年第4期
《涅磐》,《山東文學》2002年第3期
《午后睡夢》,《山東文學》2002年第3期
《等待什么》,《佛山文藝》2002年第1期
《紫血》,《當代小說》2001年第12期(《短篇小說選刊》2002年第2期轉載)
《踏雪無痕》,《當代小說》2001年第7期
小說集
《春天到了,趙小光!》,中國文學出版社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