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花狗,如變幻的光影般,在我眼前重疊、交替,是我十來歲的影子,以及一個叫愛國的少年,或者還有一些快樂、憂傷的往事。微微想著這些,我好像聽到啪的一聲,清脆、刺耳,驚醒了我內心深處的夢,是好奇,是溫暖,是帶著微微遺憾的幸福。
那是一雙圓圓的、好像微微有點含淚的、專注的眼睛,這是我無法忘記的。二十多年前,它在我眼前歪著頭,好奇般地緊緊盯著我。現在回過頭去想,那可能是它在揣摩我的內心,或者是想問我什么,可惜它不會說話。我很喜歡它,其實它是我最忠實的伙伴。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停下來,它就圍在我的身邊轉著;我飛快地奔跑,它就跟在后面,一會兒超過了我,然后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下來,等我。
剛抱來的時候,它還小,胖胖的,眼睛還睜不大,夜里哀憐地、不停地叫著,我躺在熱被窩里睡不著,眼前老是它可愛的樣子,我想,它可能是冷得睡不著。奶奶說,它想它娘了。我光著屁股從熱被窩里爬出來,哆哆嗦嗦地跑下炕去把它抱到我的被窩里。
小花狗長得飛快,跟著我在田野上瘋長,像春天的青草一樣。小花狗漸漸變成了大花狗。晚上睡覺前我總要與它嬉戲一番。膽小的我想,天那么黑,它獨自睡在院子的草窩里,害不害怕呢?我常常是在想著小花狗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上村小學的時候,它總是跟屁蟲似的跟著我,到了學校門口它還往里跑,我就用腳踹它,它不解地看看我,只是向后倒退幾步。我便拾起土坷垃打它,它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看著我,一直打到它夾著尾巴乖乖地往回跑為止。放學的時候,我剛拐進胡同口便喊它,它聞聲從院子里向我飛奔而來。天天如此。有時候,在課堂上我也會走神想起它。
花狗也給我帶來了擔憂,我的心好像也被它給帶走了。有一次見到它懶懶地趴在地上,見了我也不抬眼,不遠處的農藥盆邊上灑了一些,估計是它渴了把農藥當水喝了,嚇得沒了主意。父親說是給它灌肥皂水,因為大家都知道人喝了農藥醫院里就給人灌肥皂水的。父親給它灌肥皂水,我在邊上焦急地看著,但它不肯喝,我以為它沒希望了,心疼得哭了起來,但它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依舊是以前活潑的樣子。還有一次,村里放電影,花狗跟著我去了,但后來我看得投入,竟把它給忘記了,電影散了以后,回到家竟發現花狗沒有跟著我回來,我哭鬧著把一家人折騰起來去找它,大半個晚上我們都沒有找到。第二天早上我早起去上學,開了外門,發現它竟站在門口,我急忙俯下身子,激動得摟著它的脖子嗚嗚地哭起來。
而它,終于永遠地離開了我。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消息,說是村子里不讓養狗了,養的狗要殺掉。我整天提心吊膽的,每每看到它無知、快樂的樣子,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晚上經常夢到它被人殺掉的樣子。想到它那雙大大的眼睛,我幾乎不敢與它對視了。終于有一天,花狗被殺豬的秋來哥殺掉了,秋來哥給我們送來狗肉,我們一家人都搖了搖頭,那碗肉,我連看也不敢看一下。
許多年以后,我突然想到,這只狗好像是一根線,一頭牽著我,另一頭牽著一個叫愛國的少年。這狗就是姥姥村子里那個叫愛國的少年送給我的,他是我姥姥本家里的一個孩子,按輩分他得管我叫小表叔,但他只是按照當地的習慣喊我老孫,我就叫他愛國。只要我去姥姥家,他就會找我玩,或者我就去找他,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長,他母親說,看你們的歲數一般大,要是能認個干兄弟就好了,可惜你們的輩分不合適。他小學畢業就輟學了,而我繼續上學。記憶里我們好像是說不在一起就突然一下子不在一起了。后來,偶爾去姥姥家,也不大去找他玩了,一是學業也慢慢地重了,二是見了面也不知道說什么了;再后來就聽說他娶妻生子,酗酒打老婆孩子,老婆與他離婚,他一個人帶著孩子,他的父母愁白了頭。
也好像是,那條狗死了以后,我們單純的友誼就已經到了盡頭。最后一次見他,也有十來年了,他的女兒生病來小城住院,我拉他到家里來吃飯,我們喝了一些酒,說了一些少年時候的事情,就突然間沒有了話說。我們兩個好像變成了不善言辭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起。
我匆匆地瞥了他一眼,那是一張沒有了生氣的臉,我在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找到。
我們怯怯地坐著,誰也不敢真誠地、勇敢地直視對方。近三十年的時光,帶走了我們太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