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自我與理想的隱喻

寬大的現實主義傳統大幕高掛在當代文學舞臺的背后充當著凝重的背景，唐棣的小說作品在舞臺上呈現著一種怪異的格調，甚至還包括他的電影。這種怪異既來自于情節，也來自于語言。究其根本，在于他以一種尖銳的試探性作為工具解構世界和生活，并在無限的可能性中選擇極其隱秘的方法重構他的理想世界。2009年第6期的《花城》雜志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烏蘇里諾》，使他的作品中這種可稱為“風格”的特征再次被鮮明地呈現。他一反被青年小說家奉為圭臬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轉而虛構了一個充滿歷史浪漫主義色彩的故事，用寓言化寫作的方法揭示世界、命運和理想的真相，獨特的技巧給人啟迪。

《烏蘇里諾》的敘事情節具有史詩般莊嚴的語言面孔和凝重的主題調子，讀來像一部翻譯過來的希臘羅馬歷史劇，給人以前宗教時代的神秘感。巴比倫斯城墻上的青磚開始掉落，老國王也老了。他的第四個兒子在一個大霧之日誕生，這應驗了巫師的預言。老國王分別向十名巫師說出自己的夢，命令他們講出夢的預言，實質上只有他知道每個巫師聽到的夢境都是不同的。小王子的一切被記錄在羊皮紙上，他長大了，在沙漠的背面建造了新巴比倫斯城。老國王驚訝地發現，小王子與他容貌幾乎相同。他將王位傳與王子，而老國王寢宮墻壁的每個洞里的瓶子里，都擺放著舊巴比倫斯人的心臟。

唐棣在這篇小說中虛構的人物都擁有一個歷史的名字:老國王克拉克斯，王子雷奧斯，巫師烏蘇里諾，西郊圣教徒斯爾瑪斯。這些奇怪的人物預示著一個重要的信息:名字背后的人物一定具有非比尋常的象征意義。猶如唐棣每篇詩歌中都有的一個密碼，尋找這篇小說物像背后的象征意義就成為解讀小說的關鍵。看似荒唐的故事將人和物串聯起來，它們以不長的篇幅共同構成了一座文字壘成的第三個“巴比倫斯”。小說的題目以那個預言者的名字命名:烏蘇里諾，這個背著羊角的人是解開老國王夢境的巫師。在基督教教義中常常涉及“羊”，它象征著潔凈、偉大，有時又是圣父、圣靈的化身，它常常與撒旦在一起出現，形成與魔鬼的鮮明對比。由此可見，“烏蘇里諾”這個名字所指代的就是先知的預言，是世界的規律，是歷史延續的規則，它們既令人敬仰又充滿恐懼。

解開了“烏蘇里諾”的隱喻，順著這一思路，我們驚訝地發現:作者通過這樣一篇短短的小說，營造了一個世界與生命、時間與命運、認知自我與重建理想的宏大故事體系，通篇作品飽含哲理，寓意深刻。先知極易被人誤解，所以烏蘇里諾的預言便常常獲得不公正的待遇:“人們總是在這些‘謊言’被人遺忘很久之后，才紛紛站出來證實，那都是真實的”。烏蘇里諾預言了那場大霧，也預言了帶著靈異的王子降生。在給國王解夢時，他預言了老國王生命的輪回:“你將從孔中生還!”這個論斷不僅寓意著克拉克斯與雷奧斯之間的關系，而且具有創世和創時的隱喻:孔洞如同一個原點，是時間和空間的開端。雷奧斯的誕生實質是克拉克斯國王對自我的認知，他的一切被記錄，這是老國王認知自我的開端和結局。

與奧爾罕·帕慕克《白色城堡》和《伊斯坦布爾》的人物創設相類似，唐棣也在小說中為主人公設計了一個鏡像人物，這個鏡像就是人物自我發展的不同階段，隱喻的意義就是對自我的認知和對人類命運的探索這一深刻的主題。雷奧斯與克拉克斯國王是一個事物的兩面，是人生的不同階段;巴比倫斯則代表著命運的進程。雷奧斯王子慢慢長大了，他的樣子幾乎和克拉克斯王一模一樣。作者用老國王的視角揭示這一切:“在鏡中看見一個陌生的老人。老人也朝他走來，他嚇得蹲下身來 ，失聲痛哭。”對真相的恐懼感如同烏蘇里諾預言的那個秘密帶來的感受;接下來就是兩個人的對比:“有時，他們會同時出現在晚宴上，侍從看見這對父子，就像一張畫的兩個面，一面清晰，一面模糊。”我們是否可以就此認定:清晰的一面是人類的內心世界，而模糊的一面則是這個世界的表象。

雷奧斯以極快的速度還原了那個消逝城堡的新面貌，老國王驚訝于過去和現在的這一切，盡管他知道那記錄著舊城堡詳細信息的羊皮紙幫助了小王子，但他還想知道隱含在命運背后的秘密所在，所以他試圖令十個巫師解釋他的夢。他的拼圖般的講述方法令他生存的世界支離破碎，表象對真相的曲解大大加深了實現理想的難度。老國王寢宮里那些裝在瓶子里的心臟則告訴人們:人只有膜拜自己的內心世界，才得以在艱難的生存中讓理想得到永生。精彩的結尾呼應此前的情節，為人類的心靈預設了一個光明的前景，人類的命運就如這座城堡:“……在沙漠里難得的驟雨中一派欣欣向榮，它那金燦燦的綽影，至今為后人神秘。”

唐棣的作品絕非要讓人輕松，他的每一行文字背后都是深埋在表層之下的深刻隱喻，這種寓言化寫作的方式給他的作品貼上了厚厚的理性主義標簽。他在閱讀中咀嚼諸如安伯托·艾柯《密涅瓦的火柴盒》里“人生來都只有一個想法，終其一生不過是不斷豐富它”這樣的句子，而面對這個紛亂復雜的世界，他的作品卻在尋找解釋人生與命運的方法:“當代藝術正在努力尋找——提前于科學和社會結構——解決我們危機的辦法，它只能在唯一的一種可能的模式中，在想象的形式下找到這樣的解決辦法，向我們提供了世界的可以說是認識論的隱喻的一些形象，它們構成一種看待、感覺、了解和接受這樣一個世界的新方式，在這個世界中，傳統的關系已經被粉碎，新關系的可能性正在艱難地形成。”([意]安伯托·艾柯:《開放的作品》，劉儒庭譯，新星出版社2010年1月第二版，第3頁)

唐棣的作品還啟示我們:人的命運被時空規則所預設，人的理想就是要尋找命運既定的軌跡。當我們認清自我，探知到命運真相的時候，我們的生命便走到盡頭。人生之所以是悲劇，就在于其不可重復性。我們只能將理想托付給我們的內心，猶如老國王克拉克斯，夜夜秉燭鏡前，憧憬生命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