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先生

X先生出生在一九八零年代的西部中國。

紅色礫石遍布的山野，枝梢低垂水面的溪流，秋天落滿櫸實的叢林……幼時的X先生就成長在這里，在潮濕的夏日午后深入農(nóng)舍近處的橡樹叢中搜尋紅色的菌類;在長滿青蒿的斜坡上奔跑;殘月初升的夜，倚著院子里的一棵枇杷樹傾聽梟鳥的鳴叫。直到多年以后，X先生依舊能回憶出其中的許多片段，有的清晰無比，有的模棱兩可。比如夏夜驅(qū)趕蚊子的松枝的香味，它們延綿在許多個電蚊香片保衛(wèi)的呆板迷夢中(偶然的思緒游離，常常將類似的夢境帶入白晝);一棵每年春天率先開出花蕾的杏樹;一株他親手種下卻怎么也長不大的蘋果樹;一只因孤獨而死的老獵狗;一只被公雞打敗的倒霉老鷹。一些生動的畫面游走在蜿蜒于群山中的溪流間，它繞過一塊突出的山巖變得遲緩。水杉的倒影隨風(fēng)搖曳在游移的鏡面上，沙粒在靜謐的夜色中發(fā)出聲響。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完全是一瞬間的失神，或者僅是酒后微醉的錯覺。許多年后，X先生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到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認識。迷亂，游移，固執(zhí)，一事無成，似乎這每一個詞都能部分或全部概括他的人生。然而，毫無疑問，它的關(guān)鍵詞是:漂泊。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種狀態(tài)到另一種狀態(tài)。所有合乎邏輯的規(guī)劃在他身上都失靈，生活如同被磁場扭曲的羅盤，慌亂地打著轉(zhuǎn)。曾有相當長一段時間，X先生認為他是適于漂泊的，即便有失偏頗，那也至少是適于孤單的。在黑夜深處，傾聽一些起伏的樂章，知覺在波峰和浪谷之間交錯。他很難界定其中的現(xiàn)實意義。人生是一場不可琢磨的旅程，不斷前進卻沒有真正的目的地(除了死亡);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又在哪里呢?其實他幾乎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而且就像通常的那樣……它沒有什么現(xiàn)實意義。那么漂泊呢?它就是伴侶，從青春時代一直伴隨著他，直到所有幻景凋落成花瓣墜進泥沼。

“……就像蚌里的珍珠，蚌因珠而病，但珠卻是最重要的東西。”少年時期的X先生有一陣深深沉溺于某種借由自我意識創(chuàng)建的“愛情”之中，他的浪漫主義的想象力在那個時期得到極大的發(fā)展。至于那姑娘，怎么說呢，雖然不能完全稱之為物質(zhì)女郎，不過按照我的觀點，她顯然配不上X先生的“愛情”。

關(guān)于X先生那可憐的“愛情”，他僅僅提供了幾個片段。某個霧氣彌漫的夜晚，逃離中學(xué)畢業(yè)聚會的X先生和那姑娘在一片朦朧里走了一整夜。他們先是避開在那個年代特有的離愁中狂歡的人群，沿著一條兩邊長著白楊的瀝青公路向北方市郊的方向游移。在即將離開市區(qū)最后一所建筑的時候，又折向南，在沿河的蘆葦灘涂里漫步。X先生說那時的他極其厭惡聚會上的嘈雜，人人拖著酒后含混不清的聲音，說些連自己也不知道的話，而對面那同樣糊涂的傾聽者卻堅決地點頭表示贊許。有些男女在低聲耳語，有些醉漢不說話，邁著踉蹌的步子到處亂走，時而碰翻一個杯子，砸碎一只餐盤，湯汁濺落一地……總之，那是個滑稽的時刻。

X先生說，記憶中那夜他們最后置身的河心小島顯得有些詭異:一根廢棄的水泥柱子傾斜在岸邊，透過水面蒸發(fā)的白霧，X先生說他甚至能看見它那銹跡斑斑的倒影;幾叢泛黃的水草無精打采地倒伏在淺水的灘涂里，半截身體沒入水中，水平以下全都已經(jīng)腐敗，黑褐而腥臭。我一直奇怪兩件事:X先生為什么在對我講述他自稱為“從本質(zhì)上改變他的愛情”時，依舊不愿舍棄他那憂郁的氣質(zhì)?X先生是怎樣在午夜以后得以看到水泥柱子印在水中的倒影和那些蘆葦腐爛的根部的?

直到X先生從我的生活里消失，這兩個問題我也一直沒有向他求證過。

還是說那姑娘吧。X先生說他長久以來相信她也是對他有情意的，雖然他自己也找不出確切的證據(jù)證明。有段時間，他總是望著星空出神。初夏夜晚，X先生坐在院子里，四周靜謐而恬靜。五月的星空逐漸明朗，獵戶座和仙后座整夜徘徊在幽深宇宙中，時隱時現(xiàn)。X先生無法確信自己的判斷，也許他看到的那些星星屬于別的什么星座，又或者這兩個該死的星座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五月。X先生把心力全部用在了星座和那姑娘身上，然后，這兩種情愫突然融為一種不可理喻卻更加強大的欲望，這種欲望支配了他整整一個夏天。

過了些年，X先生和他的“愛情”在另一個城市偶然相遇。至于他們之間在那里又發(fā)生了些什么，X先生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我并不打算在此復(fù)述它，因為八卦既不是我的專長，也不是我的愛好。但這并不妨礙我作出她配不上X先生那可憐的“愛情”的判斷:顯然，他是一只為珍珠生病的蚌。至于那是珍珠還是石灰石，則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我只是假設(shè)X先生后來的行為與這些淡淡的經(jīng)歷有什么必然偶然的聯(lián)系罷了。畢竟我認識的X先生和這些描述有很大差距:他總是冷漠的，純真的神色總是小心翼翼地躲在那張深邃憂郁的臉上某個最不起眼的角落。

某天，X先生疾步走在陌生的城市(一種并不陌生的存在方式)中，他急匆匆要趕最后一班車離開這里。黃昏已經(jīng)逼近，遠處的群山陷入橘紅色的霞光中。街頭，余暉裹夾著洶涌的人潮。然后，天繼續(xù)暗下來。某種奇異感覺改變了X先生，他停在一個角落里，他覺得自己并不完全適于漂泊。天空中，星座開始隱約出現(xiàn);遠處的地平線愈加模糊，真實的黑夜終于開始蔓延。他站在那里，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那是一種奇妙的體驗;一種愁苦、一種眷戀，一種強有力的入侵，仿佛另一個自我的虔心禱告，抑或性愛高潮來臨前抑制呼吸的心痛。他相信遠處那些模糊的山巒中，一定有某種或某些遁世的精靈隱匿，回憶、希望、失落與平復(fù)在其中被加工成某種激素注入靈魂。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世界如此枯敗，我們變得如此悲哀”，所有這些，沒有人(包括X先生)再去真的關(guān)心了。不過某種意義上他還活著，這并不是因為他的神經(jīng)還在傳達著對這個物質(zhì)世界的感受，而是因為他眼中那雖然日漸渾濁但至少依舊存在的些許理想主義光芒。毫無疑問，包括X先生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一個空前物化的世界。主動或者被動，我們猶如饑荒中的野狼一樣欲壑難填(至少野狼不會掠殺超過生存需要的目標)。好在X先生還能感覺到明顯的悸動，雖然這種悸動變得越來越稀疏，這也從側(cè)面印證了一點──X先生還活著。

如今，時間過去很久，X先生早已淡出我的視線，我腦中卻常常浮現(xiàn)這樣的畫面:一絲垂死的陽光穿透烏云照在波濤翻滾的海面上，一艘烏黑的輪船拉著長長的汽笛駛向港外，對照安適的泊在岸邊的船只，它顯得形單影只，讓人從心底泛起一些憂郁。我們并排站在防波堤上，我俯身用胳膊把自己支撐在防護欄上，眺望遠處醞釀中的風(fēng)暴和其中飛翔的海鳥。X先生站得筆挺，和我慣于隨意的穿著風(fēng)格不一樣，多數(shù)時候(只要氣候適宜)，他總是西裝革履。那天也不例外，站得筆直的X先生一只手隨意地插進褲袋里，海風(fēng)吹拂他略顯凌亂的頭發(fā)和解開紐扣的深灰西裝。從側(cè)臉看過去，X先生清晰的面部輪廓與這個畫面相得益彰，深邃、憂郁而又讓人琢磨不透。

單就情節(jié)來說的話，這是個相當糟糕的故事，沒有主線，沒有旁枝，沒有伏筆，也沒有懸念。無論如何，就像我對X先生說過的那樣，我希望為他畫一幅也許會非常凌亂的肖像，或者刻一座蹩腳的雕塑，以我自己的方式描述或者恣意添加刪節(jié)關(guān)于他一切。X先生并未對此表示異議，如同他慣常示人的態(tài)度，冷峻中帶點靦腆。談起這件事是在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相遇在嘈雜混亂的酒吧，之前我們并未聯(lián)系過，一切都是巧合。坦率說，我不喜歡這個場景，X先生則顯得相當坦然，他帶著個打扮時髦的女子。那夜我喝了很多酒，次日醒來后，關(guān)于我自己、那性感女子以及中間的情形忘得一干二凈。而X先生和我的談話卻完整地保留在發(fā)脹的頭腦里。我們又一次談到那個陰郁午后的海港，談到那艘孤獨出海的倒霉的輪船，我們異口同聲地詛咒它那觸霉頭的顏色，繼而哈哈大笑。舉止粗俗跋扈，和平常完全不一樣。X先生反復(fù)提及那只鱈魚，說它常常在深夜把他的房門弄得吱嘎作響，讓他不得安眠。他的房子在一段波浪輕微的海岸，那里一邊是棕黑的沙灘，一邊是灰白的礁石。X先生說那就像一具失去血色的尸體躺在裹尸布里，死氣沉沉毫無生機。偶然飛過的海鳥從低空盤旋而過，猶如大陸上發(fā)現(xiàn)死尸的禿鷲。那所房子我沒有去過，但我懷疑在這個時代是否真有那樣的海灘存在。

“陰沉的水邊一所低矮的房子，窗子永遠敞開，朝向呆滯的大海”。毫無疑問，X先生對大海情有獨鐘。但我一直疑惑為何對于海洋，他的鐘愛既不指向雪白的沙粒，也無關(guān)蔚藍的水面。他視野中的大海，和他本人一樣，永遠帶著一種憂郁的氣質(zhì)，就像后現(xiàn)代派大師們筆下怪誕的風(fēng)景。引用沃爾科特這句詩作為這幅水墨畫的背景底色，倒不是因為這句子本身具有什么魔力，X先生必須離開我的視野，仿佛我們從未相識，抑或他只是我本人分裂出來的一個幻影;既然如此，我想這行詩句的標題倒頗為貼切。X先生說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那里有數(shù)不清的海灘和沼澤;從海洋吹來的風(fēng)拂過傾斜的原野，水珠從草葉上滴到潮濕的地面;那里也和他的海濱一樣陰郁，即使正午的陽光也無法穿透濃霧。從X先生依稀的描述中，我確信那個海岸線怪異得連成一個圈的地方就是愛爾蘭。雖然我沒去過，而且這輩子也不大可能去那里，但我知道那地方的母語并不是英語。我于是問他懂不懂蓋爾語。X先生不置可否地笑笑，靦腆而深沉。

時間在午夜打了個結(jié)，對于我們，這并不只是簡單的昨天和明天的區(qū)別，而是前世和今生、歷史和未來的糾結(jié)。然而和多數(shù)醉心于夜店的人們一樣，狂歡才剛剛開始。我們沒有狂歡，那么就把狂歡變成狂飲吧。我們舉杯相慶，互相祝賀剛剛逃離的星期天。也就是從那一刻起，X先生身邊的女人消失不見了，仿佛蒸發(fā)了一般，令我毫無察覺。我對X先生說出了這種疑慮，我說這感覺讓我不安，那女人，她到哪里去了呢?X先生面無表情，他傾斜手中的酒杯，讓紅色的液體從手背向下蔓延。過了很久，X先生說他其實喜歡另一類女人，她們婉轉(zhuǎn)溫柔、談吐得體，但是她們在床上卻讓你癲狂，就像一片沉悶的紅樹林里突然飛出一只咯咯叫的漂亮小鳥。我說那好吧，讓我們?yōu)槟隳切┛┛┙械男℃兏梢槐先生舉起酒杯，我們輕輕碰了一下，X先生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就像我通常說的，我討厭在有光的地方分別，黃昏或者午夜的燈光都把離者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如果有一個物理學(xué)定理可以表述的話，那么也許它就是:影子的長度與記憶的愁苦成正比。或許X先生也和我一樣，因為我更愿意以此作為他漫不經(jīng)心的理由。

自那夜以后，我沒再見到過X先生。仿佛他突然人間蒸發(fā)，所有我曾聯(lián)系過他的方式都陷入死寂;不僅如此，所有我們曾經(jīng)共同的朋友都宣稱已經(jīng)忘記那個人了，或者他們壓根就不曾認識這么個人。難道他們這些聲稱從不認識X先生的家伙未曾和我們通宵喝酒，沒有心安理得地享用過X先生付賬的晚餐甚至女人嗎?我是個珍惜友情勝過珍惜朋友的人，于是我決定不再和他們來往，并且試圖去X先生說過的那個海灣碰碰運氣。